第132章 虔诚 短篇小说

我们姐弟六个，我最小，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在这个家庭里，我被父母亲理所当然地视为掌上明珠。听妈妈说，她一连生了五个姐姐，爹气得没有办法，老跟妈妈吵嘴，妈妈也感觉在人前抬不起头，悄悄地卖了手上的银镯子，去娘娘庙里许愿，结果，第二年便生下我……

我信以为真，我是观音菩萨送给爹娘的礼物。小时候，逢年过节，爹便带着我到娘娘庙里烧香。我脖子上戴着项圈、戴着银锁，看那娘娘（菩萨）端坐莲台，面带微笑，使人感觉慈祥。我始终认为我的“命”是娘娘（菩萨）送给我的，给娘娘磕头时，格外虔诚。

我满十二周岁那年，爹用大姐订婚的礼钱，特意在娘娘庙里写了一台戏，还杀了猪，说是给娘娘还愿，替我赎身。一根红缰绳，一头绑在我身上，一头绑在猪脖子上，后院二奶奶口中念念有词，说了许多吉祥话，我听不懂，也记不下。只记得舅舅姨姨姑姑还有二大二妈左邻右舍都在我家吃席，仪式结束后爹跟妈妈算账，花费二百多。爹不心疼，说值，妈妈也随声附和，说求神打卦图平安，花钱多少不在乎。

大概是神仙保佑的原因吧？我这一生过得还算顺利。身体强壮，连个感冒也不得，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劳动了两年，当了个小会计，碰上推荐上大学的年月，结识了公社主管文教的副主任，送了点小礼品，结果，进了省城上了大学。毕业后娶了个媳妇跟我是大学同学。这样一来，爹妈都非常得意，常在人前夸他们的儿子多有出息。

我们是在单位结的婚，结婚后我带着妻子荣归故里，村里人像看稀罕一样把小院子都围满了。几个姐姐围着兄弟媳妇嘘寒问暖，亲热得不得了。爹拿一包宝成牌香烟给来看热闹的乡亲们散发，脸上的笑容带着夸张。妈妈端出一小簸箕核桃、红枣、落花生，苹果、柿子、梨，哗啦啦倒了一炕，招呼村里的婆姨媳妇子快吃。我媳妇秀霞也很得体，张口一声：“爸爸妈妈，”喊得老人脸上绽开一朵秋菊。对村里年纪大的老人，也不论资排辈，统一大娘大伯称呼，对几个姐姐显得很随和，不扭捏、不羞涩，既不失城里人的矜持，又使得大家皆大欢喜。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又眼红、又羡慕。后院二奶奶给我接过生，说我能有今天，全靠娘娘保佑。

转瞬间一年过去，秀霞也快临产，国家号召一孩化，我们这栋家属楼已经有十一对夫妻领了独生子女证，其中有九对夫妻是男孩，一对夫妻没有生育能力，抱养别人的女孩，只有一对夫妻生了女孩不打算再生。我跟秀霞也商量过，只要第一胎生个男孩，就不打算再生第二胎，如果生个女孩就有点麻烦，因为我家几代单传。

我把秀霞怀孕的消息写信告诉父母，妈妈急了，要来城里照顾秀霞的饮食起居。可是，我们两人只住单位分配的十几平米一间小屋，在楼道里做饭，上厕所要去公厕，妈妈来了的确不方便。况且，秀霞的预产期正好在春节前后，妈妈要是来了，老爹爹一个人在家里无法过年。想来想去，我们决定回老家待产，家乡虽然条件差点，吃住都比较方便，离县城较近，到医院接生也不麻烦。于是，我们坐公交车回到村里。

老家生活条件比过去富足多了，爹好像比前几年还精神，包种了十亩烤烟，净收入上千元钱，老两口分了一千多斤粮食，妈妈简直成了“三军司令”，养鸡、养羊、喂猪，日子越过越上心。

妈妈积攒了许多鸡蛋，磨了前三遍的麦面，几个姐姐一人做一套小衣裳，一家人全都围着秀霞转，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可都盼望秀霞生一个男孩。这几天，后院二奶奶来得特别勤快，有时，把妈妈叫到院子里，嘀咕半天，有时，到秀霞屋子里坐一会儿，老想说什么，又不便张口。晚上睡下以后，我俩商议，后院二奶奶肯定有啥难言之隐，如果需要我俩帮忙，我们肯定在所不辞。

可是当秀霞问妈妈时，妈妈却说：“二奶奶想让秀琴到娘娘庙里许愿，给咱家生个男孩。又害怕你俩是读书人，不相信迷信，所以一直不好意思张口。”

我心里忐忑，担心秀霞给妈妈难堪，一口回绝。其实到庙里求神打卦我也不信，求的是一种心理安慰。想不到秀霞竟然满口答应，只是要求，必须在晚上，人都睡下以后。

无人时我对秀霞说：“真难为你了秀霞。”

秀霞摸着她的肚皮，说得有些凄然：“安慰灵魂罢了，全家人都盼我生一个男孩，我也想生一个男孩。万一生个女孩，妈妈不会埋怨我没有听她的话。”

腊月天，北风带着哨音，灌进脖子里，确实冷得刺骨。二奶奶七十多岁了，黑灯瞎火的，一手扶着秀霞，一手拄着拐杖，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妈妈提着竹篮子，篮子里放着香火、纸钱、面做的贡品。秀霞完全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默默不语地由妈妈和二奶奶裹挟着朝庙里走去，我打着手电筒为她们照明。

娘娘庙还在原来的旧地点，这几年村民们又盖起了新庙，老百姓对神仙的崇拜依然虔诚。我用打火机点着蜡烛，抬眼望去，原来莲座上坐着一尊石头雕刻的娘娘不见了，新盖的殿堂墙上画着一幅彩绘的娘娘，娘娘面前的石桌上摆满了贡品，听说主持娘娘庙的是一个老妪，我们那一天晚上去的时候没有看到老妪，老妪常常利用晚上时间去给附近村子的人“送病”。好在二奶奶什么都懂，求神许愿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

只见秀霞跟妈妈一起跪在娘娘面前的蒲团上，二奶奶口里念念有词，说了一大堆祝愿的话，然后焚香、叩头、上供。仪式结束后，妈妈把十块钱的人民币压在案桌上的香炉底下。二奶奶说，用不了那么多，两块钱足够。妈妈说，心诚则灵，只要生个男孩，说什么都值。回到家，妈妈又把十块钱塞到二奶奶的衣服兜里，二奶奶谦让了一番，到底还是收下了。

看到妈妈大方的样子，我也感觉心疼，要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三块钱。看样子爹妈想孙子想疯了，说老实话我心里有些胆怯，担心秀霞万一生个女孩……

秀霞临产那几天，爹妈、五个姐姐全部吃住在医院，连妇产科的大夫也感觉不可思议：“你们有两个人守着就行，来这么多人无用。”可是大家都想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都想见证孙子出生的那一刻，谁也不愿意回家。

孩子终于出生了，是个男孩！这真是天遂人愿！全家皆大欢喜。看得出秀霞也很高兴，被这么多人簇拥着，脸上溢满了幸福。

转瞬间孩子快满月了，全家人大肆张罗，爹一下子拿出三百块钱，要给孙子大过一场。五个姐姐和姐夫也里里外外忙活，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搭建了一座席棚，摆了十几张桌子，买菜、杀猪、蒸馍，给亲戚朋友下书（送请帖），全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二奶奶也来了，对妈妈说儿子满月这天必须先去娘娘庙里还愿。妈妈非常爽快地答应，然后委婉地对二奶奶说：“正月天太冷，我想还愿时秀霞和娃（妈妈的孙子）就不去了。我跟碎娃（我的乳名）去就行。”

谁知二奶奶却说，还愿必须对神仙虔诚，秀霞和娃（孙子）必须都去。大家拗不过二奶奶，只得借来一辆架子车，秀霞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坐在架子车上，爹爹和几个姐夫抬着贡品在前边走，我拉着架子车走在后头。不知谁出主意把队里的锣鼓钹也拿出来，一大群人一路敲敲打打向娘娘庙里进发，庙里的老妪打听到这天有人来还愿，早都把庙里庙外打扫干净，坐在庙里专心等待。

还愿的过程就不必赘述，二奶奶和庙里的主持一直折腾了两个小时，秀霞实在撑不下去了，竟然昏迷了过去。这下子大家全慌了，七手八脚拉着秀霞向县城医院跑去。秀霞经过打针输液醒过来了，做好的几十桌酒席却没有人再吃，我在医院陪了一夜秀霞，孩子由于太小被妈妈抱回家，第二天早晨妈妈抱着孩子来了，说孩子没有奶吃哭了一夜。秀霞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安慰妈妈：“妈，不怪您，这是劫数。”

1981年9月初稿 2022年1月6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