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玛丽被一阵噪声吵醒,她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女仆进屋来生火,跪在壁炉前向外拨弄着炉灰呢。玛丽躺在床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打量起房间来,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样古怪阴郁的房间了。墙上挂着绣满森林风景图案的墙毯,图案上一些衣着奇特华美的人站在树下,远处还可以眺望到城堡上耸立的角楼,这里有猎人、马儿、狗,还有妇人们。玛丽突然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自己放佛也成了森林中的一员。她透过深凹的窗户向外望去,一片无尽伸展的陆地映入眼帘,上面光秃秃的,更像一汪无边无际,乏味无趣的紫色大海。
“那是什么?”玛丽指向窗外问道。
年轻的女仆玛莎站起来,顺着玛丽指的方向看了看,“那儿吗?”她一边问一边指向同样的方向。
“是的。”
“那是荒原,”玛莎温厚地一笑,“内喜欢那儿吗?”
“不喜欢,我讨厌它。”
“那是因为内还不习惯它,”玛莎边说边回到壁炉前的地毯旁。“现在内可能觉得它太空旷太荒凉,但是慢慢的内就会喜欢上它的。”
“那你喜欢它吗?”玛丽问。
“喜欢呀!”玛莎兴高采烈地擦着壁炉。“俺已经爱上它啦。在俺眼中它一点儿都不荒凉,而是覆满了香甜植物的美丽田野。尤其是金雀花和石楠盛开的春夏时节,田野里弥漫着甜蜜的气味儿,可以肆无忌惮地呼吸新鲜空气,天空看起来那么高远,俨然成了蜜蜂和云雀演奏的天堂,嗡嗡嗡,喳喳喳……啊!简直就是人间仙境嘛,恐怕这辈子也没有什么能把俺和这片荒原分开了。
玛丽表情严肃且困惑地听完玛莎的描述。她发现玛莎和她长久以来习惯的印度仆人一点儿也不一样,不像她们对主人那样卑躬屈膝,百依百顺;反而会平等地与主人交谈。在印度,当地仆人得向主人行大礼,主人们通常被冠有”穷人庇佑者“之类的称呼。仆人们则被呼来喝去,被命令着做事而非被请求,所以根本别妄想能听到”请“或者”谢谢“之类的回答。玛丽生气的时候就经常扇女仆阿亚的耳光,她也好奇这个姑娘被打了耳光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她是个体型圆润、皮肤娇红、长相温顺的女孩儿,但也算强壮,所以才惹得玛丽心里痒痒,想知道如果一个小女孩对她动手,她会不会还手呢。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仆人。”玛丽躺在枕头上说,表情傲慢极了。
玛莎直起身来坐到自己的鞋跟上,手里拿着涂黑蜡的刷子,她大笑起来,好像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是的,俺知道内的意思。”玛莎说,“如果山庄有位尊贵女主人的话,俺可能都得不到在房间当仆人的机会呢。俺可能会被派做洗碗之类的粗活,永远没机会到楼上来,因为俺太平庸,而且还说着浓重的约克郡方言。这所房子既气派又有趣,除了皮切特先生和米洛克太太管事以外,这里好像没有男女主人。克雷文先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面,即使回到山庄也懒得管事。所以多亏了米洛克太太的恩慈,俺才能得到在这个地方做这份工作的机会,就连她本人都说倘若山庄换作其他的大户人家,这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那你将伺候我咯?”玛丽依旧傲慢无礼,又开始了她在印度的那一套。
玛莎又开始擦起壁炉。
“俺是米洛克太太的仆人。”玛莎坚定地说,“米洛克太太是克雷文先生的仆人——不过俺会在内这儿做一些女仆的活儿,有些地方俺可以伺候内,但是不会多,不过内也不需要那么多。
“那谁给我穿衣服?”玛丽命令似的发问。
玛莎重新跪坐在脚跟上端详起这位印度来的大小姐,一脸诧异地操起了浓重的约克郡方言。
“内咋不自己穿?”她说。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说什么。”玛丽有些不解。
“噢!俺忘记了!”玛莎说。“米洛克太太嘱咐过俺,跟内说话时要小心,千万别说太多方言让内听不懂。俺刚才的意思是内自己不会穿衣服吗?”
“当然不了,”玛丽气急败坏,“这辈子我还没自己穿过衣服呢,都是阿亚给我穿的。”
“好吧。”玛莎显然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既然如此,那现在也是时候学着自己穿衣服了。内也老大不小了,该学着自理了,这对内有好处。俺妈妈就经常说她不明白为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孩还没变成傻瓜——他们处处得依靠保姆,由保姆照顾他们洗漱、穿衣,再带出去遛弯儿,像照看小狗一样。”
“在印度才不是这样呢。”大小姐玛丽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才无法忍受这些言辱之词呢。
玛莎却一点儿也没打算关掉刚刚打开的话匣子。
“嗯,俺知道不一样啦。”玛莎甚至有些同情。“俺敢说那是因为在印度很多都是黑人,而不是尊贵的白人。不瞒内说,刚开始听说内从印度来,俺还以为内也是个黑人呢。”
玛丽听闻顿时火冒三丈,蹭地一下从床上窜了起来。
“什么!”她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居然以为我是个黑人,你她妈的真是头母猪!”
玛莎愤怒地瞪着玛丽,神情非常激动,小脸涨的通红。
“内骂谁呢?”她大叫。“内用得着这么泼辣吗?那是一位年轻女士该说的话吗?俺又不是故意对黑人出言冒犯。俺从圣经小册子里读到的黑人都是有着虔诚信仰的,他们也被描述成俺们的兄弟。可俺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黑人,当得知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一个黑人时,俺还着实高兴了一番。今天早上俺来到内房间生火时,内还熟睡着,俺悄悄走到内床边,拉开被子仔细地观察了内这个所谓的黑人。可惜呀,内看起来不过如此,不比俺黑多少,倒是黄得厉害呢。”玛莎失望地说。
玛丽再也抑制不住羞怒了。
“你,你胆敢以为我是个印度土著!你根本就对印度土著一无所知!他们根本不是人——只是无条件服从于主人的奴隶。你根本不了解印度。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在一个女孩儿单纯的瞪视下,玛丽的情绪失控了,她愤怒、无助,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远离那些彼此熟知的人和事物之后是如此孤独,寂寞得可怕。她一时间竟不知道怎样发泄这种情感,干脆一头扎进枕头,发疯似地大哭起来。她哭得那样没完没了,哭得玛莎这个善良纯朴的约克郡姑娘又害怕又感到抱歉,于是她走到床边,俯身向玛丽。
“啊!内别再哭了!”玛莎央求道。“内千万别再哭了。俺不知道你会生气。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内刚刚说的那样,内就别跟俺一般见识了。求求内了,小姐,别哭了好吗?”
玛丽从玛莎独特的约克郡方言和坚定的道歉语气中读到了一种安慰和友好,这对她非常奏效,她逐渐停止哭泣,平静了下来。这也让玛莎松了口气。
“是时候起床了,”玛莎说。“米洛克太太让俺把早餐、茶和午餐送到内隔壁的房间去,那里就是内的活动室了。内要是现在起床的话,遇到扣不上衣服背后扣子之类的情况时,俺会帮内穿。”
最终玛丽终于决定起床了,玛莎从衣柜里递过衣服,玛丽发现已经不是昨晚她到米特斯韦特山庄时穿的那套了。
“这不是我的衣服,”玛丽说,“我的是黑色的。”
她瞅了瞅这件厚实的白色羊毛大衣和毛裙,冷冷地称赞了一句:
“比我那套黑色的好看。”
“内必须得穿上这套新衣服,”玛莎说。“这是克雷文先生特意吩咐米洛克太太在伦敦买的。他说他不愿看到一个孩子穿着黑漆玛乌的丧服像个游魂一样在山庄里晃荡。他说这让山庄看起来更凄惨,所以要给内的衣服换点鲜亮的颜色。俺妈妈说她知道克雷文先生的话中之意,她一向善于觉察人意,连她自己也不赞同穿黑色衣服。”
“我讨厌黑色的东西,”玛丽说。
穿衣服的过程让两个女孩儿都大长见识。尽管玛莎在家经常帮弟弟妹妹穿衣服,但要做的也无非就是帮他们扣扣子。眼前这位大小姐却直愣愣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地等着对方给自己穿衣服,自己的手脚好像全成了摆设。
“内咋不不自己穿鞋呀?”看到玛丽淡定地伸出脚等待“服侍”,玛莎禁不住问道。
“都是阿亚帮我穿的,”玛丽瞪着对方说,“这是规矩。”
玛丽常说“这是规矩”。那些印度仆人们也经常这样说。如果他们被要求去做近千年来都没有先例的事情时,他们则温和地盯着对方说:“没有这个规矩。”对方见状便会打消念头了。
要是放在从前,大小姐玛丽穿衣服时无需做任何事,只要像玩偶娃娃一样站着等仆人服侍,这也是规矩。但是今天早饭前的这番折腾让她不由猜想今后在山庄的生活会与之前的生活截然不同,她要学习很多新东西,像穿鞋袜,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等等。倘若玛莎是个训练有素的大小姐身边的女仆,她或许能对眼前的玛丽更加温顺和尊敬些,或许能知道帮小姐梳头发、系靴子、捡东西并把东西放好是分内之职。可她毕竟只是一个生活在约克郡荒地村舍里的乡下丫头,家里有一大群弟弟妹妹,他们整天要做的就是自己照顾好自己,再帮母亲照看好襁褓里或是蹒跚学步的弟弟妹妹们,除此以外,其他的生活方式几乎都与他们绝缘,他们也不曾梦想着去做什么。
如果玛丽·伦诺克斯是那种性格开朗,善于逗笑的女孩儿,她可能会嘲笑玛莎的喋喋不休。但她只是冷冷地听着,还惊异于玛莎天马行空似的言行举止。开始的时候,玛丽对她的讲话无半点儿兴趣,可渐渐地她被玛莎简单随意的谈话给吸引了,并开始关注玛莎说话的内容。
“嗨!内还真该去见见他们,”玛莎说。“俺爸爸一周只挣六先令,可俺们家有十二个孩子。妈妈几乎把所有的家用都拿来供他们喝粥了,哪里还有什么积蓄呢。他们整日在荒野上摔爬滚打,妈妈总说是荒原的气息滋养了他们,使他们能健康茁壮地成长。还说他们和小野马一样,是吃着原上的青草长大的。俺们家的迪肯,今年才十二岁,自己就有一匹野马驹呢。”
“他从哪儿找来的?”玛丽好奇地问。
“在荒原上,当小野马很小很小,还和马妈妈呆在一起的时候,迪肯就在荒原上发现它了。他们从那时起开始成为朋友,迪肯还经常带些面包或是割些嫩草给它吃。久而久之,小野马开始把迪肯当做自己人,常常跟随他,还允许他骑到自己的背上。迪肯是个友善的家伙,连小动物都喜欢他。”
虽然玛丽从未养过什么宠物,但她一直觉得自己要是能有一只的话肯定会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她开始对迪肯萌生了一丝兴趣。古怪的玛丽以前除了自己,看谁都不顺眼,她对迪肯的好感无疑是这位大小姐乖戾性情转变的开始。她走进旁边那间所谓的“儿童活动室”,发现这间与她睡觉的那间差不多。这哪里是儿童活动室,分明就是大人住过的房间嘛,瞧瞧墙上那些阴森森的老画儿,还有那些笨重陈旧的橡木椅。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丰盛的早餐,玛丽向来没什么好胃口,她漠然地看了看玛莎端上来的第一盘食物。
“不想吃,”她说。
“内居然连粥都不想吃!”玛莎惊讶地叫起来。
“是的,不想吃。”
“内肯定不知道这有多美味。加点儿蜂蜜或者白糖试试。”
“我都说了不想吃。”玛丽依旧没有改变注意。
“哎!”玛莎说,“俺真的没法儿看着你这般暴殄天物。要是俺们家的那群孩子在这儿,用不了五分钟就把这桌早餐吃得底朝天了。”
“为什么?”玛丽冷冷地问。
“为什么!?”玛莎觉得玛丽的问题简直不可思议,于是重复道。“因为他们压根就没吃过饱饭,就像是饥肠辘辘的老鹰和狐狸。”
“我从不知道什么是饥饿。”玛丽因为无知而显得有些漠然。
玛莎看起来有些愤怒了。
“喔,那好吧,让内挨挨饿也许不是件坏事,俺算看明白了”,玛莎直言不讳。“俺没工夫陪你冲着香软的白面包和美味的肉排干瞪眼了。上帝啊!俺多么希望迪肯、菲尔、简和其他所有的人能在这儿呀,俺保证把他们的小围兜兜都塞得满满的。”
“你干嘛不打包带给他们?”玛丽建议。
“因为这些东西不是俺的。”玛莎笃定地回答,“而且今天也轮不到俺出去,俺和其他仆人一样,每个月只能放一天假,放假时俺就跑回家帮妈妈干活,她就可以轻松一天啦。”
玛丽喝了几口茶,吃了点吐司,蘸了点儿橘子酱。
“好了,穿得严实些出去玩吧。”玛莎说。“活动活动有助于增强食欲,这对你有好处。”
玛丽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花园、小径、大树映入眼帘,可惜一切都无精打采的,像是打了冬天的烙印。
“出去?今天这种鬼天气我干嘛要出去?”
“好吧,如果不想出去玩,那就呆在房间里吧,内准备做些什么呢?”
玛丽环顾四周,感觉实在无事可做。当初米洛克太太准备儿童活动室时就没将娱乐考虑在内。或许出去溜达溜达是个明智之举,正好可以看看那些花园都是什么模样。
“谁陪我去?”玛丽问。
玛莎惊奇地瞪着她。
“当然是内自己去咯。”玛莎答道。“你得像那些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学习怎样自娱自乐。迪肯就是这样,他一个人跑到荒原上,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他就是这样结识小马儿的。不仅如此,他和荒原上的野羊混得也很熟,小鸟儿还会主动飞去吃他手里的东西。不管多少,迪肯每次吃东西都会留些下来取悦他的宠物们。”
正是这句有关迪肯的话让玛丽改变了主意,但她自己并未觉察到,只是决定出去看看。米特斯韦特山庄里可能没有小马儿和小羊,但应该有小鸟,也许这里的鸟儿和印度的不同,也许会很有意思呢。玛丽心中漾起了无限遐想。
玛莎给玛丽拿来了大衣和帽子,还有一双厚实的小靴子,然后领着她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