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卫高庙
有位南国友人,平生酷爱旅行,数十年间,足迹已遍及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他曾来信向我夸口说:“但凡名山古刹,湖光水色,戈壁沙塬,玲珑楼阁,莫不被我足印;但凡天地法象自然文采之真意之大美,莫不融汇我心。我游历之广博,当使数百年前之徐霞客公汗颜也!”
我回信调侃他:“君萍踪浪迹,飘泊十年,遍历名山大川、三山五岳,游历不可谓不广也。然有一城,地处祖国西北,以人文景观与自然风光并重于西部乃至全国,而君竟不知,见识不自谓陋乎?”
友人惊愕反问:“此何地?此何地?必是汝故作危言耸听以惧我耳!?”
我笑说:“非也!非也!此地非他处,即我之故乡,塞上名城,中卫也!”
友人不舍追问:“中卫如何?”
我回答:“夫中卫者,塞上之江南,北地之精英,外有中国四大鸣沙之一的沙坡头名扬海外,内有塞上名楼高庙于古建筑艺林中独占鳌头。一代名贤王维游历至此,深为此地伟瑰气象震撼,诗感泉涌,吟出绝唱‘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名高千古。历代以来名公巨卿、文人骚客,到此都以登高庙、滑鸣沙为荣。友身负奇志,而忽略于此,不觉憾乎?”
友人听后茅塞顿开,心潮狂涌,恨不能背生双翼,立刻飞来。当下与我约定了游览日期。数日后乘飞机抵达首府银川,当日不避舟车劳顿直抵中卫。我在车站迎接,见面后友人迫不及待地问:“高庙在何处,快为我导游。”我劝他当先至下榻处休息,然后游览,而友人竟不依不饶。无奈,我只好前行引路。百步之外,已到山门外了。但见这高庙气势恢宏,直插霄汉。巍峨雄壮之中,又暗藏着玲珑风雄。千尺高楼之左右臂上,五步一楼,十步一亭,层楼叠阁,回廊曲桥。檐牙高啄,展翅欲飞。仿佛天上宫阙,神仙居所,坐落在尘世之中。
越过山门的第一殿堂是天王殿,供奉着东来佛祖——皆大欢喜,左右四大天王护法。拜过之后向左首穿堂过,才几步路,就是罗汉堂。罗汉堂内塑着罗汉五百尊,形态各异,神情逼真,有骑象驾鹤的,有降龙伏虎的……有的怒目而视、有的开怀大笑、有的诵读经文、有的会心悟道……真是世间百态,会聚一堂,极乐国土,圣境西方。
出了罗汉堂转回来,往东走便入了地宫。才出了西天极乐土,便下地狱轮回洞。这中间反差极大。进去后磷光闪闪、阴森可怖。大鬼小鬼、阎王判官,正以剜心割肉、刀山火海的酷刑惩罚阳世恶人。伴随着凄厉的哭号声、喊冤声,我二人浑身冒汗,毛发倒竖。但扪心自问,生平不曾做过亏心事,于是心中略安。正想着,只见眼前霹雳阵阵,那狰狞的恶鬼,正以手中利刀对一男子开膛破肚,一阵痛心彻肺的长号,吓得友人肝胆皆裂,面色惨白。我也大叫不妙,拉着他急忙逃离了出来。急急蹬上石阶,往南天门去了。
石阶是陡峭而逼仄的,共有二十四级,前一半状若天桥,两侧均被环环相绕的圆形隧洞——地狱轮回洞沟通,这便是方才吓得我们半死的地宫。这地宫内十八层地狱象征性地表示为:由佛引接,超脱地狱轮回,渡过天桥,进入天门升入天堂。友人与我攀登着,一面做着交流。足下有香火烟雾腾空而起,不禁让人心怀凌云之思,飘然有神仙之感。
待跨过那奇巧精致的“妙有真境”牌楼,登上南天门,就等于踏入了艺术的宝库。举头低头处,满目的雕梁画栋、砖雕木刻,那工艺之精湛,绘饰之华美,让友人目不暇接,留恋裹足。一处是仙葩奇卉、珍禽异兽;一处符瑞字匾,美壁格扇;一处是文昌帝君,武圣关公;一处是钟鼓镜台,世外仙山。廊桥悬空飞架,亭庐错落有致,楼外楼压肩叠背,亭与阁勾心斗角。金身佛像流光溢彩,麒麟壁刻跃然欲驰。更兼建筑之构造错综回合,极具工巧,竟使人如临天庭,如坠迷宫。友人那一双惊奇不已的眸子,接二连三地迎接着艺术美神的冲击。
进了大雄宝殿,只见我佛释迦牟尼端坐高堂,左文殊右普贤。两壁山墙十八尊罗汉正虔心悟法,皈依世尊。加之烟雾缭绕、钟磬交响、禅意弥漫,好一派庄严浩大的佛境。友人不禁肃然,倒头便匍胸纳地拜倒。拜完了细看我佛,姿态凝重,神采俨然,眼目里透射出无限的慈悯与仁爱,广额里蓄含了无比广大的智慧。
话说一千年前,西域高僧鸠摩罗什向东方传教,宏扬佛法。当时正值我国历史上的大动乱,各路诸侯以及异族政权逐鹿争雄,你方唱罢我登台,把一个中华大邦闹腾得四分五裂、势若鼎沸、民不聊生、满目疮痍,先后涌现了十六个国家,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五胡十六国”。
鸠摩罗什大师只身东行,一路但见边塞各族只知崇尚战争与武力,本性的仁善尽皆被野蛮、血腥和残暴取代,致使父子不亲、夫妇不顺、君臣相悖;致使纲常不举、灾难频临、生灵涂炭。
鸠摩罗什乃是如来门生,一代高贤大德,耳闻目睹于斯地之恶劣风俗,皆背离了圣教佛性,于是深感此番东行传教,使命与责任重大。
他一路走来,传经讲法,不知不觉沿着丝绸古道到达中卫——古称应理州境内。而这中卫境内,风俗与别地不同,大师所过之处,所见皆尊行礼仪,民风淳朴,男无暴戾之容女无惨悴之色,一片太平气象。鸠摩罗什心中暗暗称奇,寻思,此地泽被风化,民心向善,但不知这宁静的表层下面,果真存有真佛性否?
大师一念至此,遂打定主意,试探一下,以明肚中疑问。于是他施展幻术,将自己变化成一个遍体脓疮、恶臭不堪的癞头和尚,然后挨家挨户地乞讨。
此时正值三九腊月的天气,地冻天寒。傍晚时分,天空中飘下了鹅毛大雪。城中居民见鸠摩罗什如此丑陋恶臭,都唯恐躲避不及,慌忙扔给一个馒头或饭团,然后斥责他离去。大师托词饥寒交迫难挨,无处容身,恳求留宿一夜,都被冷冰冰的关门声拒绝。
大师一路哀求了十多家,情景如出一辙。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北风怒号,刺人肌肤。不远处的夜幕里,有一所土房子,燃着一萤火光,并有阵阵木鱼声伴着虔诚的诵经声自房里传来。
大师心中暗喜,连忙三步并做两步向那房子走去。叩门进去,却见一慈眉善目的老妪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敬无比地礼佛诵经。
那老妪转过身来,见鸠摩罗什幻化的那副尊容,竟也掩饰不住嫌恶的神情。大师看着,不免失望。这时老妪开口道:“我说和尚,这天色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办吗?”
大师合掌施礼道:“贫僧乃过路之人,无奈地冻天寒,大雪塞途,无处容身。适闻得施主木鱼声响,知道遇了同修,所以冒昧打扰,恳请留宿一夜,明日天亮即离去。”
老妪一听慌忙道:“师傅啊,不是老太婆不愿留你,只是你看我这屋里只这一方小炕,仅能窝得下我夫妻二人,再多一人是睡不下的,还望师傅担当谅解,趁早另寻住处吧!”
大师望着那炕辩道:“这炕虽小,但委屈一下,足容得下三人。我一路而来遍求多家,敢问:连同修间尚且不能容,况他人乎?!”
老妪听了急忙摆手,半哄半吓道:“师傅啊,这中间缘由你不知晓,错怪我老太婆了。只因我那老头子,脾气太暴躁,又是个屠户兼猎户,一辈子专爱干杀生害命的事,方圆几里的邻人都惧他怕他。只因他一辈子罪孽深重,我老太婆就只好吃斋念佛,日日替他忏悔消罪。你快快走吧,过一会儿他打猎回来,见你这副样子,怕要伤着你哩……”
鸠摩罗什哀求再三,终不能使老妪心动。他大失所望,只好出得门来。这时,远远瞧见一个人身负重物,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向小屋走来。待走得近了,映着雪光看,才看清楚那人肩上背着一只滴血的死鹿,手里提着寒光逼人的尖刀。背后弯弓,腰挎箭羽,身上血腥味浓。再走近一步,才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却是凶神恶煞般的狰狞!
鸠摩罗什当下寻思:看来老妪不是诳我,她果有苦衷啊!正想间,这老屠户已一把捉住了大师的手说:“啊呀师傅!这冷冻寒天、三更半夜的,你不到屋里歇息,还往哪儿去哩!”语气甚是真诚与同情,说罢不由分说已将他拉进屋子。
再说这老妪支走了鸠摩罗什大师,心中感到石头落地的轻松,忽然又见走了的人给自家老头硬拖了进来,便不满地说:“你看咱们家就这么大一点的炕,刚好够咱两人,三个人如何睡得下?”说罢还反复埋怨。
鸠摩罗什听了也作势说:“是啊施主!就这么大一点的炕睡不下三人,我还是另寻住处吧!”
老屠户一听心中火起,怒目向着老太婆骂道:“你还算个修行念佛的!这大冷的天,随他出去,还不冻死在荒郊野地里。你整日里吃斋念佛,要成仙成佛,现在做神仙做佛爷的机会到你眼前了,你却要赶人走!可见得只吃斋念佛是做不了佛的。你嫌三人睡炕挤得委屈,那我睡地上,你和师傅睡在炕上!”
说罢又对鸠摩罗什说:“我说师傅啊!你也不看看你那副尊容,别人见你躲藏都躲不及呢,还承想谁能留你……”老屠户摇头叹息着,把大师推至热炕上,自己又转身拿出一只瓦罐,从中倒出些宝石玛瑙一般的东西,向大师说:“师傅你看,这是我宁安堡所产的枸杞,是驱寒气、壮筋骨、活血脉的好东西。我老汉家年近七旬了还能涉沙打猎,全仗它的好处了。你快快吃了它,不仅心里热火,还能祛病除毒,对你这脓疮也有好处呢!”老屠户看着大师吞服枸杞后,方心安理得地拿了兽皮铺在地上,然后卧上去。
鸠摩罗什慨然长叹道:“谁想这佛性真谛,竟然默存于屠户辈中,真是隐藏深奥啊!我教亿万子弟,安此心者究竟几人?可叹!可叹!此方有此一脉佛性,当源远流长,发扬光大。千百年之后,必有西方神鸟降临于此,几经磨折,必于烈火中永生不灭。当此,则是功德圆满日,正果修成时。此方百姓,必能久宴和平,安享天伦,与佛土无二。”
日月流转,沧海桑田。至明朝永乐年间,西路参将蔡英等提倡建高庙以兴教化、备城防、补凤脉。此时建成后庙体已具凤凰之形。南来北往的商贾名宦士庶登斯楼者,均皆羡慕而颂扬不已。后来高庙几经磨难,尤为重大的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发生大地震,上层建筑毁坏,经修葺和增建,咸丰八年(1858年)又大规模修建,增加了东西天池左右翅膀,而后凤凰之形全矣。到1942年,因香火不慎,南天门以上建筑群在一场大火中全部焚毁。鸠摩罗什大师的预言历经千年之后,在此果然应验。
而今我们所瞻仰的高庙,则是1943年由本地建筑大师陈铭设计指挥、兴工重建后的高庙。陈铭在中国建筑史上也许名不见经传,但其杰作的永恒意义却已超越文字之上。陈铭的经历颇为传奇,其艺术造诣也臻于天人合一的境界。但在此恕不能详说。新建成的高庙竣工之期距新中国成立之日所去不远。这座在烈火中再生了的建筑群,这只涅槃了的凤凰,在功德圆满之日,果然为此方百姓,带来了长久的和平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