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呓树。为所欲为(2)

  • 冷地
  • 王易树
  • 4426字
  • 2016-08-26 10:19:15

简短寒暄,我们很快坐下来制订暗杀计划。摊开工厂的园区平面图、建筑图纸,J在后门吸引机器人守卫,我从正门攻入,杀死门卫,炸开气窗栅栏,然后自通风管道爬入工厂内部。我在那台硕大的读心机处画了一个骷髅。J点点头,没有笑容。

第四天夜晚。我们的行动按计划开展,我顺利潜伏至厂区前门的树影之下。彼时,环形山喷吐燃烬,火杉树林则纷纷张开圆叶片吸收,正巧为我提供了绝佳隐蔽。

J的进攻信号迟迟未出现,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思考。然而每当独处黑暗,便回响起若寒在黑暗里提到的所有字:自由与美、兽与羊。每个词都如禁果般甘甜,每个字,都令我听见心脏用力拍打胸骨,他早已不满足这具躯壳的束缚。

若寒不能死。我对自己说,然后立即浮现出主管气急败坏的表情,恐怕他会另派杀手,诸如J之流对我们一路追杀,绝对可能。可是,若寒不能死。我绝不可错上加错,即便付诸流亡天涯的代价。我需要她。兽需要羊。我仍记得与她相处于斗室中,女孩埋首在我膝盖上,脖颈阴影处的线条清美动人。如禁果般甘甜,如禁果般神圣。从此,黑暗再也不是麻木的。

耳边传来刺耳的警报声。远处,大批戒备工厂的机器人想必倾巢而出。我爬出草丛,滚到正门的门岗前,掏出手枪扣动扳机,哑巴看门人随之倒下,依然一声不吭。工厂的建筑图纸在我脑海中回溯。我摸索到几乎与墙同色的通风口表面,放下炸弹,只听计时器呼吸急促,我躲入水槽之后,建筑沉沉震颤一下。很好,钢条栅栏裂开了。

匍匐潜行在通风管道,我行动有素如一只蜥蜴。当我满身泥尘地跳下房梁,落在女孩面前。她抬起绿眼睛,昏暗的空间顿时流光闪动。

“呓树。你来了,迟早。”

“是。我来带你走。”

她抓起我的手,我摸到她足踝上巨大而粗糙的铁锁。怒不可遏。我举枪射向铁链,应声而断。铁链惊恐着滑向黑暗。我拉起女孩的手,跑出工厂。

在厂区前门,一个身影拦住了我们。是J。他诧异地看着手挽手的若寒与我,“我记得我接到的命令是不留活口。”

“没错。可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何必滥杀无辜。”

“你让一场暗杀变成了营救。”

“我会向主管解释清楚的。现在,我要带她走。一切差错,我会负责。”

“遵命。”J毕恭毕敬躬身,脸上带着不屑的微笑。我从未见他对我如此恭敬。

我挽着若寒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我迅速拔枪,转身扣下扳机。

J倒下了,胸口渗出深褐色的血。他的手搭在枪套上。晚一秒,倒下的将是我。

“叛徒。”他来不及忿恨,瞳孔便渐渐放大。

夜市。我们在如织的人流中相拥,此时行人的喧嚣使我感觉安全。在这里,没有敌人能够寻到我。

“你自由了。”

“不,我不需要自由。”女子笑得甜美,像获得生机的傀儡娃娃,“我要相互囚禁的爱情。”

“我害怕,这样的感觉会在相互倾慕之中化为腐朽。”摧残美是一种嗜好。因我的脆弱无法承受美在时间之中渐渐残败。

“那么答应我。至少和我守候一次日出。”话音刚落,人群骚动起来。一头白色巨兽分开人流径直冲我们袭来,那是只在安息日才出现的异兽。

我拔出手枪朝它连开数枪,可它似乎毫发无伤。白兽继续奔跑着朝我们直冲而来。

推开若寒的刹那,兽的犄角顶入我的腹部。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漂浮。坠落时,时间遗忘。

当我满身尘土地爬起,若寒已然消失。

是夜,我冥想死,梦魇而眠。

一群蝙蝠掠过圆月。它们细小而坚硬的翅膀在月面上划擦出伤痕。男子解开蒙面布,踏入圆月下的古堡,自深不见底的螺旋阶梯拾级而上。高处,紫绸和红烛泛滥大厅。厚重的节拍,奢华的舞曲,石墙上倒映华美的侧面。女子伸出纤细的象牙色手臂,倾倒一只高脚杯。血色液体滴落的瞬间,空气中挥散野蔷薇的糜烂与贪婪。

“孩子,是你。”紫罗兰晚装的贵妇人款款走来挽起我的手,香味陈旧。

“我不认得您,夫人。”我摘下圆帽,敬了一礼。“我寻找一名女子。她的名字叫做若寒。”

“告诉我她的模样。”贵妇人笑起来,“此刻正好,我的眼睛在黑夜里更要锐利一千倍。”

“长发覆额,苍白肌肤,黑衣黑裙。”我所记得的,便是这些,“她钟爱黑色,常喜墨衣夜行。”

“黑没有颜色。失去光,任何颜色,皆为黑暗。”她笑得格外收敛,“黑,是我们的本能。”

黑暗,开始浓墨般渲染脚下。似曾相识。滴水的声音。我隐约听见有个女声在这暗光的深穹之下,在这厚重的泥砖之下,在这古堡的深处里嘶喊,挣扎,哭泣。我倏然抽脱贵妇人的手臂,直视她的眼睛道,“我能觉察到她的所在,很近。”

“与我舞一曲。便把你所失去的还给你。”

大厅。碎花布沙发。紫铜雕像孤兀休憩。她举起水晶高脚杯,酒色如血。

“to Vampry.”她微笑透明,犬齿时隐时现。

“to Venus.”我苍白了脸,用干涩的语言回答。

舞步交织。身体绕着镶纹穹顶旋转,我听见大提琴在节奏起伏的间隙时而传来兽的喘息。

“真正的人类早已在一百年前被我们消灭。从那时起,不知谁是谁的食物。”

“一切光明,皆为伪制的电光。黑暗才是我们的天空,和自由。”

苍老的皇帝步出深幔,拉下石墙上血锈的电闸。古堡上空一声巨响。此刻,电光激耀在永夜,苍白的光线向地平线蔓延。我掏出怀表,正是拂晓时分。

原来,这便是每一个黎明。

清晨。冥冥间听见雨敲打在琉璃瓦的声音,还有风的嘶叫,或者,是千军万马。

“我们被包围了。”女子对我低声说。我记得她的名字,她自称若寒。

我惊起,却只是孓身一人。

急促的敲门。我系好领带,静静立在落地长镜前。这一切终将拥有一个完结。

十分钟后,门仍安然无恙。敲门声更为急促。我拉开门,门外站着我的属下:J。他死了,至少在我的记忆里。

“大人。”他毕恭毕敬地向我行礼。

不可能。J死了,倒在我的枪口之下,尸体冰凉。我定了定神,然后说,“先生,早安。”同样彬彬有礼。

“大人,今天是最后的期限,我们必须在日落前带着若寒的人头向主管汇报。”J跨前一步,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默然点头,掩饰我的惊诧。

“按照原定的计划,由我吸引机器人守卫,而您潜入工厂,实施暗杀。”

暗杀的对象,是若寒。我记得她被失去光泽的铁链锁在黑暗里,孤身一人。我还记得,她在闹市中与我相拥,没人可以伤害她。忽然,我顿悟了,是时间在倒溯。我被时间轻易地玩弄于股掌,却无能为力。我困惑于这股力量的意图所在,却三思不知其因。

“你有没有死过一次的感觉?”前往工厂的路上,我突然开口。

“没有。就算有过,我也不记得。”J坦然说道。

我尴尬笑笑,“那你信不信,我曾把你杀过一次。”

J放声笑了,“即使你杀过,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显然,他将我的话视作玩笑。

窗外掠过熟悉的景致,这一条通往工厂的必经之路,我指着厂区前的一排火杉树林问J,“来到此地,你是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J简短而坚定地回答了我,随后他僵硬地笑了笑,“大人,如果你觉得紧张,服下这颗药会很有帮助。”他掏出一颗青绿色药丸递了过来。

现在,我终相信J果真对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已然失忆。为了表达我对他的信任,我接过J的药丸一口吞下。

计划从夜晚被换到白天,行动反而更为顺利。J引开守卫,远处响起暴躁的枪声。我成功杀死门卫潜入工厂。粗大的铁锁链仍栓着瘦小苍白的女孩,她便是我的若寒。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叫我的名字。

女孩抓起一枝白蜡烛,举到她深陷的黑眼睛之前,哆哆嗦嗦地说,“你终于来了。只有你,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她露出象牙白的牙齿,笑得分外欣喜。

身后的J举起枪,被我一掌击落。“相信。活捉她,对公司价值更大。”出乎意料,J竟无丝毫异议。我抱起若寒,她削瘦得可怕,仿佛是我怀里的一具尸骨。

“原来,你们的目的,是要我死。”女孩突然大睁着眼睛,望着我,一字一句说。

“除了我,没有人能伤得了你。”

“呵。”女孩合上眼睛,抿嘴而笑。她是我的人偶娃娃,在我的怀抱里如一根羽毛般轻盈。

我们坐上马车,径直前往公司。当马车抵达公司大门之时,天色已晚。

“你要的人,我带来了。”我领着女孩去见了主管。

主管盯着女孩打量了很久,一言不发。

“我知道,这个结果并不是您预想要的。”我打破沉默,“然而我完成得更好。不是么?”

秒针似乎在表盘上凝结。我们在办公室内对峙到动弹不得,主管仍一言不发。

“我会带走她,她会在业界消失。”我向他如此保证。

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我正准备抽出佩枪,主管却缓缓开口,“走吧。永远不要回来。”

我深深长叹。这一天,太过漫长,然而结局却意料之外的顺利。女孩挂着天使的笑容,拉着我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公司。

回到住所的马车,喧杂的街市一掠而过。人流如织,假象丛生。

现在,我已不相信人群。本以为置身于群体之中,便得安全。可隐藏在众人面目之后的,是随意摆弄玩偶如我的命运之手。巨兽轻易分开人群,直奔向我。两侧,众人围观。我们之间仅存孤独,安全感只能维持数秒,随后便降至冰点。

现在,我相信身边的女孩,她是不懂抛弃的布偶,我是她唯一的主人。

侧头,才发现女孩定定凝视着我,眼眶深陷。忽然无从开口,极度疲敝。或许是得到满足后,我正迅速失去力量。

“你要带我去哪?”女孩把脑袋枕在我肩膀,毫无分量。

“家。”

“为什么你会有家?”女孩在脸颊旁调皮地笑,睫毛似蝶扑翅。

“那么它不是家。它只是砖瓦砌就的盒子。”硝烟已经散去,战士瘫倒在干燥的黄土之上。此刻,眼皮沉重,每个字句的发音都异常费力,我感觉灵魂正在身体里无限缩小,变得无力和冷漠。

“亲爱,我要你讲故事给我听。”女孩用小手触摸我的额头,她近在咫尺声音却无比遥远。“来,我要你和我说话,我要你为我作任何事。”

我一声不吭。疲倦吞噬了我,只听身体在沉重喘息。“我要做推倒大树的石头人……”我艰难开口,我想坐在不漏雨的洞穴里歇息,这下半句却被疲倦所吞噬。

“呓树!呓树!”女孩撅嘴假装生气,她把鼻子凑到我的颈部嗅我的气味,抓起我的手指塞到嘴里轻咬,拔下我的头发举到眼前细看。记忆里的若寒似乎从未如此天真活泼,也或许,是我对她的了解太少。

“原来你与他们并无区别。一旦得到,爱欲获得满足,随即便滋生厌倦。”她的声音变得极轻极细,却又极为清晰,从遥远脑壳直抵蜷缩在躯壳角落的疲惫灵魂。

耳畔唯余车轱辘的颠簸声响,我的外壳很坚硬,外界的反射很空荡,躯壳内的灵魂变得绵懒无力。我轻叹一口气,垂下头,并未搭理她。

“呓树!”女孩沉下脸,一双黑眼睛怒视着我。

“我急不可耐。而你,却连搭理我的力量都没有。常此往后,你必会深陷安全感的麻木,不知珍惜。”

“我不要。我不要眼见你栓绑上无谓,然后任凭溺亡在时间。”

话音刚落,我听到切割肉体的声音。“看,我的伤口在哭泣。”她拔出我的绑腿匕首,割开手腕,藏青色的血大滴大滴淌落,像夜的眼泪。

我猛然惊醒。气球被刺破,帷幕被拉开,捂住双耳的神秘之手悄悄离去。灵魂再次充斥躯体。我赶忙坐直身子,撕开衬衣为女孩包扎。伤口很深。女孩在昏暗的车厢微笑。笑容苍白。

“若寒。只要你呼唤,我就会守在你身边。”我向她许诺道,满心愧意。

“我可以把这个看做你的誓言么。”

“只要你呼唤,我就会守在你身边。无论沉睡或者死亡。”我信誓旦旦。

女孩笑了,“你是轻易起誓的人么?”女孩问得很天真。

“我没有爱人和敌人。只有爱人和敌人,才会需要誓言。”

“呵。现在你有了。”女孩笑着说,“让我倚靠着你,石头人。若我睁开眼睛你却不见,那我便马上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