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一夜,若寒再次不告而别。醒来,触摸她本该蜷缩栖息之处,被褥已凉。我捧起冷水洗面,走出房间。现在我已不再试图去寻找她,她如黑暗里滑行自如的蛇,我提供巢穴,她昼伏夜出。我已逐渐习惯她灵魂里动物般的骥骜之处,争吵时我会露出牙齿张开爪子吓唬她,而她也会伸出尖锐的指甲在我脸颊上抠出血痕。
她的躯体里有多个分裂的灵魂,天真又狡诈、喜悦又悲伤、妖艳又凶恶、敏感又空灵。我知觉到她的善变,亦为一种致命吸引。当她安静入睡时,我庆幸拥有她的短暂时光,而当她离开我身边,寂寞的惶恐感迅速填补了这所屋子。
我独自前往夜市,漫无目的地闲逛,试图在人群里找到安全感。这夜我刻意避开Vissis所在的角落,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摊贩们陈列的各色货品上,我本期待这种略带物欲的混沌感觉能很快引发疲倦,催我返回住所继续睡眠。可是我遇见了一名青年人,他自称桥上的水手。
“给你一次逃脱魔窟的机会,只有一次。你愿意冒险么?”桥上的水手坐在一座老旧橡木桶上,两条腿垂下晃悠,他身着宽大衬衣裤,袖口与裤管皆用细线牢牢扎紧,与普通的夜市路人着衣迥异。我一不留神与他的视线相触,他便弯起嘴角献上殷勤的微笑。
“先生,我认得你!”他热情地大声朝我喊道。
我驻步朝他轻轻点头,他的面孔似曾相识,但我一时无法记起。
“Vissis…小酒吧…后门…你为船长和我们指了条路!”他比划着帮助我回忆,原来他是那场酒吧冲突中跟着背包人突围的科学人,那会儿他可没有穿这一身醒目的制服。
“代我向你们的船长问好。”我礼貌地向他作出保持距离的微笑,我仍不想牵涉入派别争斗里。
“船长让我将这张纸条交给你。”
我接过纸条,上面只写了一行数字:146。沉睡的注意力猛然惊醒。
“这串数字将会被标识在一处你经常光顾的所在,”水手说得很认真,“如果你有机会见到,绝不要后退。你会看见真相。”
我记得这串数字,那张若寒留给我的素描里曾写着相同的数字,这必然是拥有某种含义,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我依照素描爬上这个数字所标注的建筑顶端,看到的景象却是社会正以极为寻常的秩序运作,毫无异象。
“你的船长在哪里?这串数字代表了什么?我想见他。”我说得急切。
“他很忙”,水手闪烁其辞,“安息日将至,他无暇露面。”
“那么告诉我这串数字的含义。”
“你被笼罩在一个危险的骗局之中,先生。”桥上的水手笑得神秘,“恕我无法透露更多,事物的结局无形无状,往往眼睛无法看见,额头触碰到了,才知晓结果。”
鬼鬼祟祟。我没好气地苦笑一声,正欲转身离开,又被水手叫住。
“十分抱歉,我没法透露更多,”水手递上一物,“听闻你和贩梦者在一起,这是船长特意赠送她的礼物。”
我接过那东西,原来是一根翎羽,长而洁白,取自传说中的精灵才拥有的翅膀,象征自由。
“船长请您向她转达一则故事。”桥上的水手再次浮现神秘笑容,“童话故事。”然后他示意我凑近,咬着耳朵一字一句将故事告诉了我。
回到住所,打开门,点亮灯,一地狼藉。散乱的铠甲、碎裂的花瓶、撕破的昆虫翅膀以及书页,许多我珍爱的收藏品被砸碎在地上。
若寒双手抱胸,背对我坐在窗前。“原谅我,”她轻轻说,“回到这里发现你不在,我便十分暴躁,一时涌起了破坏欲。”
“幸而,现在我平静下来。”她回头朝我笑,笑容怪诞。
我忽然想起什么,在满地的碎片中寻找若寒曾留给我的那张素描,可是却无法找到。
“素描,你曾赠给我的那张素描在哪里?”
“撕了,扔了,烧了。”
“146,素描上题有一串数字。告诉我,告诉我究竟有什么意义?”
若寒沉默片刻,“随手写的,没有意义。”
我扑向她,抓住她的肩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可她却歪着头,回以无辜的微笑,眼神空洞。
我从身后拿出那根翎羽,递给她,“夜市里有一名男子,让我转交给你。”
她怔怔看着那根长羽毛,打了冷颤,我看见深深的皱纹随着冷颤自下而上掠过她的脸庞,只一瞬,然后随即恢复她青春的面容。“谢谢你”,她轻声说,双手将羽毛捧在手心,陈旧的血迹如墨水般一朵朵在白羽毛之上浮现,化散开。
“你身上有古老的魔法。”我惊叹道。
“那是与生俱来的诅咒,长久地伴随着我。”她低声道,“与我相伴之人,必为之所累。”
不知她心里的故事隐藏得多么深,我想起来了什么。“那名男子还请我转告你一则故事,他所谓的童话故事,我想你会喜欢。”
“是,我喜欢童话。”
“这个故事关于一位异域的皇帝。”
女孩猛然惊醒,睁大眼睛望着我,“你说,我听。”
“有一位皇帝,生而惧怕光,他常年躲在宫殿深处的角落里,令仆人们将所有窗洞都蒙上黑布。然而他仍担心刺客会找到他,凿破宫殿的墙壁,将强光刺入他的身躯。”
“有一名机灵的大臣出了个主意:只要皇帝生活在光的反面,他便可再也不用担心。”
“于是皇帝令他的卫队将国土之内所有的光都收集在一起,挂在高山之巅。那里光芒万丈,任何接近的人都会被强光刺得无法睁眼。而他的宫殿便将入口建造在最光亮处的最里端,那里其实有一个黑暗的洞口,连接真实皇宫的所在,那是无止尽的黑暗。”
“皇帝在他的新宫殿生活得很舒适,很快活。只是他现在一丝光亮也无可承受。他的大臣和仆从们也越来越难以接近皇帝,每一次他们端着烛火走近,都会被呵斥居心不轨。”
“渐渐,大臣与仆从们很少来新宫殿,他们害怕他,远离他。”
“直到最后,皇帝才发现自己已经沦为一个囚犯,黑暗的囚犯。他曾无比喜爱的黑暗天地,现在已成为他的监牢,无法逃离。”
我说完,女孩笑了,嘴角隐约浮现狰狞。“很动听,我很喜欢。”她的双手捧起我的脸庞,回望着我,我看见她的瞳仁迅速扩大,如黑色深渊。
然后我发现周身僵直,动弹不得。
若寒握起羽毛,轻轻一挥,我的衬衣随即碎为两片,然后她绕到我的身后,用羽毛在我的身上轻轻划动,好似在描绘什么。
“你应该拥有一双翅膀,”女孩轻声说道,我感觉她在我背后笑得温存。
可我对飞行一窍不通,我暗自思忖。
“无须多虑。”女孩似能听到我的内心思绪,安慰我道,“一旦拥有羽翼,飞翔便如本能般自如,是为与生俱来的本能。”
然后她用双手轻轻捂住我的眼睛,我的视线陷入黑暗,随即出现一片光明的世界。那里云层低矮,精灵们在山林间自由飞翔,其中的一员悬停于一汪碧湖之上,巨大的羽翼在身后不断扇动,他独独望着我,我发现他的面孔万分熟悉,是的,他就是我。
女孩的双手再次打开。幻境落幕,黑暗四起。我仍置身在住所之中,只是油灯已熄。
告诉我,我们是否在梦境之中。终于,我鼓起勇气在心里自问道。
在与不在,没有区别。心的那一侧传来若寒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