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呓树。巢穴(2)

  • 冷地
  • 王易树
  • 4946字
  • 2016-08-26 10:19:15

与此同时,烈茧的果实爆裂了,一只活物跃出落地。活物通体深褐,六条节肢腿,后腿强健,只一跃便跳到烈茧树的宽大树叶上,前腿利索地捧起首部的长触须轻舔干净,随后长触须笔直而迅捷地转动以探寻猎物的气味。它很快发现了玻璃盅另一侧的半人半虫怪物,随即作出威胁的姿势,张嘴露出一对猩烈的门牙。

那是一只蝗,仅有成人小臂长短,却极为凶残。怪物显然知晓这点,它弯腰拾起了盅底的骨刀,退回到自己的玻璃盅,除此以外,它别无退路。

我忽然意识到,眼前上演的即是一场密室角斗,所谓的教会仪式,之一。

蝗率先发起攻击,跃到怪物的头顶,张嘴就咬,怪物伸手将它拂落,伸腿拟将它踩碎,可蝗敏捷地避过,再度跃到怪物的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怪物抡起骨刀刺向蝗,后者再度跳跃躲避,怪物不及收手,骨刀刺入了自己的节肢大腿,难以拔出。我看见眼镜男的脸庞扭曲而惊惶,它大口喘息着,用力试图将骨刀拔出,蝗则趁机攀上怪物臃肿的腹节内侧,张开门牙咬穿内侧脆弱的外骨骼,肆意吃食其中的内脏。

怪物气疯了,用粗壮的胳膊将受伤的节肢大腿掰断,从中拔出骨刀,转身再刺。蝗顺势跃到怪物的人手胳膊之上,张口又咬,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叫,一甩手将胳膊连带着蝗砸向玻璃外壁,蝗遭到重击不由得松口,怪物趁势将它踢开,随后弯腰拾起半具果壳试图将蝗罩住,它扑空了。蝗跃到怪物的腹部之下,张开猩烈的门牙,咬断了怪物的一条腿。待怪物反应过来时,蝗又咬断一条腿。

怪物终于失去平衡跌坐在盅底,眼镜男大口喘气,赤裸的胸膛剧烈起伏。蝗轻轻跃到它的身前,抖擞地梳理长触须,它不急于进攻。

此为短暂的平静,双方都在为即将来临的疾风骤雨积聚气力。

片刻之后,狭小的玻璃盅里风暴再起。怪物猛然扑向蝗,将它压在自身的肚皮底下,随后赤手抓住蝗的触须,将蝗用力甩在玻璃壁上,用的气力极大,玻璃砰砰作响,渐渐地,黄浆从蝗的身体里被甩出,四溅到盅壁之上。随后它抓起蝗的前胸背甲,狠狠砸向玻璃,蝗的门牙似已在剧烈的敲击中折断,怪物仍不罢手,抬起节肢腿猛踩已蜷缩不动的蝗。

在怪物未及留意的身后,那株烈茧树剩下的两枚果实正迅速膨胀,果实的表层浮现黄与黑的环纹,随即出现裂缝。不时,两只稍小的蝗诞生了,它们扒在宽厚的树叶之上,望着怪物背身对着它们,猛力摔打那只已然死去的蝗。

它们朝怪物扑去。

玻璃盅再起风暴。汁液,血浆,脏器,细小的断腿被甩在玻璃壁之上,随后顺着瓶壁缓慢下滑。一只形体稍小的蝗大口吃食着盅底怪物肚皮流出的肥胖肚肠,它的身边,半人半虫的怪物抽搐着吐出白色汁液,眼镜男的瞳孔已然放大,它的双手则死死抓握着两只蜷死的蝗。

这似乎便作角斗的结局。壮汉们纷纷走出角落,一推一拉,将连体玻璃盅缓缓移向大厅一侧,帷幕再度放下,没有血迹留下,没有气味散发,似乎这一切皆未发生。

只有作为观众的我感觉反胃,我努力深呼吸,强作镇定。我很害怕自己会被投入玻璃盅,被迫与那些本以为仅仅存在于传说的凶残生物密室相博。

然后我注意到,若寒毫无血色的脸庞之上,竟然存有浅浅的微笑。

“我不认为这有多少乐趣。”我暗自思忖,强压怒意,“可你竟对此乐此不彼。”

“你要记住,这只是一场游戏。”心里的声音回应我道,“只出现在梦境里的怪诞现实才会在此上演。”

“我们走吧,让我离开。”

“不可。仪式尚未完结,你尚有一次机会。”

“若我拒绝呢。”

“若你拒绝,亦会有人替代你作出选择,完成仪式。可如此一来,我们却无法全身而退了。”

不得已,我再度抡起长柄石锤,砸向瓦罐。

我在碎瓦片里发现一枚书页,字迹端正,纸片已泛黄。

“读出声来。”若寒在心底里对我说话。我并未怀疑那个声音是否出自于真实的她,纵然她不真实地盛装站立在我身前,身后绽放庞大而残破的羽翼。

“远古的大地,混沌无光。”我开始用低音颂读。话音刚落,大厅的电光刹那熄灭,只留下煜煜生辉的壁炉火。

“主创造了光。”手中的书页,想必属于教会的经文书。传说魔王创造光,所以人得以见识主的面孔,尊称他的名,并世代流传。

“主创造了一筑高坡,他走上高坡,将光悬挂于空中。”大厅的左侧,半扇彩玻璃窗被打开,接着,整扇窗被全部打开。觊觎已久的蛾子们纷纷扑入室内,无人上前驱赶。我以为它们会肆无忌惮地扑向流浪儿们,可它们却独独聚拢在女孩的裙摆之侧,心头一阵紧张,可蛾子们似无恶意,纷纷收拢羽翅,蹲伏在女孩脚下。

“主立在高坡之巅,立在光芒之央,高大而俊美,背后舒展宏大双翼。仰视。群情欢呼。主赐众以光。从此,人得以行走于白昼之下,沉睡在黑夜之麾。”我继续诵读道,“数百代之后。子孙们趁夜色爬上高坡,他们点起火把,火光通天。他们只求一事:摘去夜幕的弥盖,令光亮无时不在。倘若他们得手,这片大地的规律即将改变。”

一瞬间,脑海里拂过单片镜老者的睿智眼神,虽然我至今不知他的名字。心底的那声音再度鼓励我,“很好,继续念下去。”

“主被触怒了。他推倒了高坡,众人自坡顶坠落,死伤无数。作为警示,主在夜的表面铸造红月炼狱,环形山不时喷溅烈火,余烬飘入大地。”

“从此,众人便懂得敬畏,再不敢造次主的权威。”书页上的史诗念完了。壮汉似得到信号般弯腰打开暗门,搬出几乎满溢的水桶,倾倒在壁炉内,炉火倏然熄灭。大厅陷入黯淡,唯有窗外射入室内的暗红月光。

莫非这个仪式仅需为我众人诵读经文么?我暗自思忖。

“光,需得众人的祈求,才可获赐。”心里传来了若寒的声音,她背着偌大的羽翅,缓步走向大厅一端的巨幅油画,在她的指尖触及画框的瞬间,油画分裂开,露出一座锈迹斑斑的闸刀。她示意我拉下闸刀。

我大步走上前,拉下闸刀。

一道圆弧型的闪电自窗外闪过,那层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夜雾随之散去,光降临城市,由近及远。“看,你第三次选择的仪式开启了天地。”若寒在我身后说,这真是奇怪而又壮观的景象,我不由得走到窗前。脚下的旧城延伸至地平线,那里,矗立着几根宏大石柱,底端粗实,由低至高,呈一直线排列,直耸入天。石柱顶端,一束束白光自其间射出,数缕淡薄的晨烟盘绕柱颈,一枚细小的黑影环绕石柱慢慢盘旋,想必是只落单的蛾子。

那些被白光照射到的蛾子,纷纷扑腾羽翅,躲入黑暗阴影。若寒来到身旁,默默执起我的手,我们望着圆弧闪电迅速向城市中心扩散,陈旧的街区依次被照亮,颜色从混沌的黯淡轮廓中绽现,众人的嘈杂声响从沉寂中被唤醒。黎明已至,我们相互无言。

终于我开口打破沉默,“仪式已完结,我已观察到全部的天象。我们可否离开?”

“恰恰相反,仪式才刚刚开始。”若寒的声音从心底传来,“亲爱,请与我观赏一场杀戮。”

几乎与此同时,脚下的旧城区突然响起爆炸声,一个不起眼的废弃地下车站入口被炸开,一串方型木皮战车由内缓缓驶出,如甲壳虫般在街道中央缓慢爬行,它们的目标显然是古堡。战车前部抬起的黝黑炮管闪烁火光,尾部的巨大发条则转动不止。一些炮弹击中塔楼,脚下微微震颤。

“…五、六、七…”若寒在我身边悄悄数数,计算它们的数量。

一名壮汉走到我身侧,吹响一只弯曲的犄角,老迈的号角声响彻整座古堡,亦传播至很远。那些战车依然列为纵队保持前进,它们无视周遭的低矮房屋,径直前来。一发炮弹打在距离我三步之遥的墙体,碎石飞溅,幸而若寒与我并未受伤。

“我们走吧!”我拉着女孩,说得很急切,我可不愿被卷入任何争端。

“可游戏还未结束。”若寒说得很木然。

突然,埋伏在道路两侧的皇家卫士群起出动,低矮屋舍里冲出许多手持器械的卫士,他们将火把投掷在木皮战车上,将撬棒卡住战车尾部的发条,另一些人则大胆地攀上战车,举起斧子砍了又砍。一些发条被卡住的战车顿时原地打转,愤怒地四周发射炮弹;一些战车车身已然着火,却全然不顾木然地朝前驶动,随后烧成一个个火团;只有一辆战车既未着火又成功突出重围,它径直朝古堡驶来,炮管频闪火光,一发炮弹在温室内爆炸,震碎了所剩无几的玻璃片,而那些大王花们则纷纷收起花瓣,缩回花苞钻入土层。卫士们眼睁睁望着这辆战车绝尘而去,毫无办法,眼见它顺着碎石路越来越靠近古堡,忽然,一头白色野兽振破路边低矮的房屋,一跃而出,它追上木皮战车,低头用犄角奋力顶撞车身的一侧,战车前行的方向顿时被改变,一头撞上路边的废井,再无法动弹。

“胜利!”皇家卫士们举起手中的家伙,似乎群起呼喊着这个词。面对动力卡壳的木皮战车,他们一拥而上,可当斧子们将战车们劈开,却发现其中空无一人,唯有齿轮与零件。

原来这些战车皆为机械在自主运转,按照既已设定的程序。

这难道亦是仪式的一部分么?如此的演示代表着何种意义呢?大厅内一阵静寂,“很精彩,无人受伤。”我在死寂中鼓起掌来,试图使自己的语气显得俏皮。

可大厅中却无人回应。女孩注视着脚下纷乱的战局,脸色苍白。扇领贵妇人突然提着裙摆奔到她面前,递上一株盆栽,盆栽里种植的植物,我曾在一个夜里见过,若寒将耳朵贴在喇叭花心,倾听这株小植物的窃窃私语。

面色青白,颦眉,咬紧嘴唇,我能看出她的眉宇之间,蕴藏着风暴。

女孩摘下黑铁皇冠,扔在地板之上,头冠在光滑的木地板之上打转,座钟底部的翻转门随即打开,木偶人迅速地滚到皇冠跟前,小心翼翼地捧起皇冠,然后又飞快地钻回座钟底部。与此同时,我看见女孩背后的巨大翅膀开始凋零,羽毛一片接一片飘落在地,触地即风化为尘埃。

“亲爱,你没事吧?”

“我们被误导了。”若寒的声音有些怨愤,她黑如深渊的双瞳恢复为剔透黑亮,声音不再从我心底传来,而是发自口中的真切声音,“求知派声动击西,袭击了公司。”

“求知派?公司?”

“是的,即你曾经所效力的咨询公司,收集孩子想象力的那家。”

我愕然。我对这些事件的来龙去脉毫不知情。我更不知若寒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据报求知派仅仅抢走了一些枪械图纸。”若寒愤愤说道,“然而我无法原谅被戏弄。”她自顾自走到窗口,望着脚下的城市,最后一片羽毛从她的背后飘落了。

我走到她的身后,捧起她的肩膀,“戏弄他人的卑鄙者必有其聪颖的死角,终有人将会加以利用,以牙还牙。”

“你真是一位最好的安慰者,”女孩转身朝我婉然微笑。

“亲爱,莫愁。”我试图使得自己的微笑尽可能地温婉,“我记得你说,这一切,皆为游戏。”

“是。仪式已完结,游戏亦结束。让我们回归黑暗的庇护,让我回到你的巢穴里。”

我点头,拉起女孩的手就大步走向大厅入口。

临走之前,若寒掏出了袖珍丝绒袋,“这些,都拿去。”她把丝绒袋扔在地板之上。

只见贵妇人厚厚粉黛的端庄面容顿时绽放狂喜,刹那间,那些权贵们不顾斯文,纷纷扑向丝绒袋,相互争夺。丝绒袋很快被扯破,青绿色种子泻在地板上,到处滚动,人们则在其后追逐着逃窜游走的豆子,大厅里陷入一片混乱。

而若寒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迈出大厅。

回住所的路上,马车颠簸。若寒俯身撕去磨破的曳地裙摆,肮脏的红布被无声地遗弃在车厢地板,似一面倒下的旗帜。

“我看见了,你拥有一双翅膀,不轻易示人。”我打破沉默。

“那并非真正意义的翅膀,仅仅为一种魔法装饰,戴上那具黑铁皇冠,便可作为选中者拥有一个夜晚的权力。”

“为何由我来开启不同的仪式。”

“你忘了么?亲爱,我已把代表权力的长柄石锤交在你手上。”若寒伸手触摸我的面庞,掌心温热。

“为何是我?我早就说过,求知派也罢,教会也罢,我不喜参与世间的纷争。”

“没有争斗,谈何活力。人的创造力与意志只有陷入自以为的绝境时才可爆发至顶点,那该多么珍贵。”

“你指代这些荼毒无辜的仪式么?在我看来,那只是多欲权贵的怯懦表现。”我极为不悦。

“呵,我可看见其中蕴含的暴力之美呢。若我拥有一张面具,我便轮流扮演争战双方的斗士,在相互征伐中取血为乐。”

“暴力?力量与美无关。施放暴力的瞬间必然是欲望得到满足的快意感觉。还记得么?你曾对我说过,欲望得到满足的快意感觉,绝不会是痛,更不会成为美感。”

“我不记得了。”若寒低声说道,“那些经历复杂科学公式以及现实技术才可实现的梦想,借助魔法却轻而易举可以达成。莫非你从未觊觎于此?”

我摇摇头,“这便是你背叛求知派的原因么?我只看见邪恶的法术与强权相互勾结。”

“权力本身并无过错,”女孩面露愠色,“何况我从未与任何人签订盟约,谈何背叛。而你,公然戴着十字花印记,却信口滥加指责。”

“我解释过很多次,那是被迫入教所留下的烙印,无可代表我的真实心意。”

我回忆起那个夜晚,混乱的酒吧里,枪口之下,众人逼迫我向他们的信主宣誓,宣誓靡伏于魔王的足下,追随魔王的旗帜。我答应了。他们又要求我誓死消灭那些冒犯魔王的歹人。我又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