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干道,更多的野兽闻讯而至,人们纷纷躲入室内,我感到脚下的塔楼在颤抖,地动山摇,本已远去的兽群正卷土重来。
倏时,两头青毛兽同时跃起扑向曼弓身后两侧,其中之一被曼弓在半空中张开大颚咬住咽喉,另一头则扑到白兽身上,死死咬住曼弓的肩胛;曼弓负着剧痛,猛然撕开了嘴里野兽的咽喉,随后它借势翻滚向另一侧,将那头撕咬它的青毛兽压在身下,趁后者胡乱撕咬挣扎之际,扬起巨大的前掌扇向倒地者,青毛兽发出低声的呻吟,白兽不给它更多的喘息之机,瞅准机会下口咬住了它的咽喉,转过头,直视剩下的两头青毛兽。
它们在它的逼视下胆怯,不由得默默后退,低垂兽首触到地面,表示臣服。
曼弓松开口中的敌手,迈开脚步转身离去,不久便消失在夜市的下一个拐角。
“我不知你尚有这般勇猛的保护者。”我叹道,“多么强大彪悍的野兽,并甘心为你离群索居。”
“它只是我的宠物。”女孩嘴角浮现一丝骄傲的微笑,“你才是我的保护者。”
说着,更多的野兽纷至沓来,它们围绕着那具破碎的机械遗骸发出愤怒的吼叫,低头嗅着散落在地零件的气味,鼻孔翕张。一些渐渐平复了愤怒,转身离去,可更多的,却漫无目的地寻找目标发泄。
两只秃毛剑齿兽最先看见我们,它们似乎正饥肠辘辘,馋涎这一对困在塔楼上的猎物,口水四溢地低头拱墙。在它们的攻击下,塔楼地基依然牢固,然而不多时,当更多的野兽加入其中,塔楼开始颤抖、摇晃,我拾起碎砖块朝兽群砸去,它们却丝毫不以为然。混乱继续向夜市其他方向蔓延。塔楼对街那片低矮的房子,曾是贩卖各色香料的商铺,一头鳞甲兽撞开其中一栋房子的大门,尖而长的喙伸入其中,衔出尖叫的小女孩,一口吞下;三名躲在墙角跟前的流浪儿被野兽嗅到气味,慌张地沿街奔逃,四头青毛兽追赶上去,将他们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肆意争食;那个捆绑扒手用以示众的木架,现在只剩下半截绳子;一位被数头犀角兽逼围至墙角的老绅士,徒劳地朝野兽连发数枪之后,绝望地将枪口对准了自己;年轻的母亲挡在婴儿身前,向两头青毛兽挥舞手中的莴笋;小男孩颤巍巍扶着被野兽破坏的门廊,无助地哭泣,屋里的血迹一直延至远处黑暗街市。
围攻我们所在塔楼的野兽,已增加至六头,其中一只青毛兽高高跃起,险些扒入楼顶平台。我又惊又惧,从身上反复摸索着子弹,却遍寻不着。
枪响了,皇家卫队骑着马从四面八方赶来。“我们得救了!”我欢呼道。只见一阵排枪过后,不少野兽倒地不起,可更多地转而攻击卫士们。骑马的卫士们拔出马刀与兽群短兵相接,然而他们的力量与灵巧无法与野兽比拟,许多卫士在接战瞬间即被一跃而起的野兽扑翻在地,撕开喉咙。霎时,骑兵队形被打乱,群兽扑入人群里肆意撕咬,后排的火枪手们则犹豫着迟迟未扣动扳机。而人眼的死角,一头最健硕的青毛兽悄悄攀上街边低矮的屋顶,一跃而下,火枪队形随之陷入混乱,曾经英勇与坚毅的卫士们血肉横飞,惨叫不绝。逃兵开始出现,先有一个,两个,随后恐惧与绝望渐渐笼罩着所有人。一旦人失去凝聚力,命运便是落入兽的口腹。卫士们开始成群奔逃,人们争抢马匹,丢下受难的市民,丢下受伤的同伴,逃入远处笼罩于黑暗的死寂街市。
一时间,夜市里到处弥漫凄厉的惨叫,遍地血迹与脏器,被兽群争食的卫士残骸四处零散,即便那些在屋内熟睡的人们,亦被野兽破门而入,叼出吞下。远方敲响了宵禁的钟声,还会有更多的卫队前来阻止兽群的暴行么?抑或,皇帝已彻底放弃了赶走它们的念想,只是冀希望兽群饱腹后能够平静离开。人不再像主人般行走在自己的城市,而是依靠躲藏与运气活命。我望着楼下拱墙不止的野兽们,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别怕。”我试图安慰女孩,“我们会想到办法离开这里。”我苍白地说着一个谎言。楼底的野兽们正努力地冲撞墙体,试图将这栋已摇摇欲坠的塔楼彻底推倒。“我们会想到办法的。”我喃喃重复着。
若寒在身后没有应答。
我回头,发现女孩脸色煞白,牙齿咬着嘴唇,双手攥紧拳头,双眼空洞地正视虚无的前方,黑色的瞳仁迅速扩涨至整个眼眶,如黑色的伤口,如噬人的深渊。我清晰地记得,在那个祭祀的夜晚,在教会的巢穴里,我曾经见识过这般的眼神。
“若寒,你怎么了?”我伸手触及她的脸庞,冰凉冰凉。
她没有回答我。
“你病了。”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的语言有些可笑。
女孩挡开了我的手,“放肆。”她只说这两字,却未正视我。默默转身,走向旋梯。
“别过去,外面危险!”我试图伸手抓紧她的肩膀,手指却感到一阵无力,自指尖开始失去力量,扩散至周身无法动弹。
她没有再说一字,亦没有回头望我。就这么在我的注视中走下塔楼,独自面对遍地魍魉。
三
红月炽烈笼罩大地,燃烬纷下。安息日,这个曾经被命名以纪念伟大巨兽的日子,人的城市却陷入兽群制造的混乱,巨兽不再为人类挡住红月的炙烤,转而踏入城市,肆意捕食众人。
若寒与我被六头野兽困在一栋塔楼上,楼体在围攻下已岌岌可危,我正着急地搜刮武器,女孩却孤身走下塔楼,独自面对嗜血的兽群。当我发现身体恢复控制之后,急忙抄起一根木棍连滚带跳地奔出塔楼,发现若寒已被六头青毛兽以半圆形包围。可面对娇小的女孩,它们眼睛里却流露出畏惧,纷纷俯低身子,露出犬齿,喉音嘶嘶作响。
勇气陡生。我横举木棍挡在女孩身前,我不会允许它们伤害到我的至爱。
身后的声音却响起,“退下,它们伤不到我。”
赤手空拳的女孩朝前跨一步,六头彪耀悍戾的兽向后退一步。
“它们害怕你,”我惊叹道,“你身上果真有魔法”。
若寒没有回答,她的嘴唇轻微地翕动着,似乎在念叨一种咒语,亦似乎在劝慰一位朋友。不知觉,环形山停止喷发,黑云自夜晚的四下角落奔袭而来,黑雨淅淅沥沥,腥秽而潮湿。与此同时,条石路的缝隙里渗出粘稠的沥青,沥青鼓起气泡,一个接一个,破而复鼓,疯狂胀大。
“我知道一个童话。”若寒突然出声对我说道,声音平静,“很久以前,飞翔的精灵统治世界。有一名失明的孩子,她的眼睛只有黑暗,精灵厌恶她的眼神,便让她披上肮脏的皮肤和粘稠的脚趾,躲藏在角落变为一只蛤蟆。”
“有一天,孩子被赠与了力量。她恢复原型后重定义了蛤蟆,让他们大如马车,长舌如蟒。飞翔的精灵们纷纷被长舌卷入,葬身蛙腹。”精灵。神话中的生物,我仅有的了解,知道他们是美丽的动物,而且残忍。
“但是蛤蟆们太贪婪了,他们的胃口没有止尽。他们能吞食象群,吞下整栋的房屋,抽吸湖水,身躯越变越庞大。”女孩继续述说着,她的语调平缓甚至轻柔,身前的野兽却蜷身步步后退。
“于是孩子再次定义了蛤蟆,他们的一生都蛰伏在地下,阴潮之穴。只能在成年之夜爬上地面,并且被允许仰望天空。到第二天,他们融化为沥青的气泡,泻入地下。”
话说着,沥青已没过脚背。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群兽,熄了气焰,它们注视着不断泛出的沥青气泡,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吠。沥青蔓延之处,兽群为之退避。难道这沥青池里所潜藏的,果真为童话中所描述的怪物么?只见一个个气泡缓慢地漂浮至沥青表层,膨胀鼓大,随后一一破碎。我拾起半块浸入沥青的碎砖扔向领头的青毛兽,后者瞠目盯着面前一潭不断扩大的沥青池,任由砖块砸中,仿佛毫无知觉。本来,以兽的敏捷与灵活,足以避开我的袭击。
我忽然明白了,童话所提及的怪物,即将在眼前出现。
黑雨纷下,那一汪隔绝我们与六头青毛兽的沥青池愈发扩张,我们的包围者不断向后退缩,它们的一些同伴已停止肆虐,转而逃入黑暗的远处街市。此刻,沥青已没过脚踝,沥青泡愈渐胀大,有些已胀至半人之高,且不再破裂。两头体型较小的青毛兽见状,低吠一声,转身怯逃。很好,威胁减少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