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娘嘴上那么说,心里却很担心周艮。这孩子还小,就要承受这么多事情,太累了。
可你是堂堂艮门宗主啊!想当年我在宛城作为的时候,也才十三岁,从血统、资质上来说,你都比我强多了,现在却是怎么回事?
凭窗一望,周艮一身白,闭着眼,朝北方直挺挺地跪着。杜三娘哀叹不止。
荼王!你究竟对这孩子做了什么!狠毒至极!
轰隆隆~隆隆~隆!
一道闪电劈开天空,周艮满是泪痕的脸闪了两下。少顷,瓢泼大雨倾泻下来,周艮的脸上便看不出泪痕了。杜三娘瞥见这一幕,心更是难受。
“不行!这孩子不能就这么废了!”
杜三娘坐到榻上,盘腿静坐,将脑子放空,只那么一瞬,一切显得死寂,唯有这一身轻便的仙魂,直冲县圃赶过来。
“文伟先生何在?灌娘特来求见。”
杜三娘在昆仑山脚疾寻了数十里地,还是没有找到费祎。这老头儿,平时就在山脚下修炼,也没有个定所。教他上县圃,还不去,自谦说修行不够。真是的,分明就是贪图凡间的乐子嘛!找他真是麻烦!
“灌娘神武,可这么看待我就不好喽!”
一声悠长的鹤鸣从天而降,杜三娘抬头看,原来是费祎乘着鹤缓缓临近。
“你这老头儿!倒是逍遥地游乐,苦了我在山脚找你半天!”
“哈哈,老夫上山采药去了,故而离了山脚,给仙子添麻烦了,先赔个不是。”
“要说添麻烦,灌娘给先生添麻烦才对。”
“可是为了哪个异元神?”
“正是。艮门宗主真身已现,只是心神倾颓,灌娘不善这哄人的功夫,还望仙人不辞劳苦,下凡一趟,解了他的心结。”
费祎听罢,欣然应允,问清楚了基本的情况,说:“荼王奸诈至极,仙子在凡间务必小心。这一番虽有荼王使坏,可纠结还是在周艮自己。待老夫与他谈谈便可。只是需要仙子准备些东西。”
“什么?”
“酒。”
“先生真会说笑。眼下周艮的心气儿不稳,喝多了再做出什么傻事……”
“哎。仙子不知其中道理,莫多评判。”
“这……是。”
云消雨歇,月光下澈,乌云正巧躲开了建康城,留下清澈的月光正照在洗衣坊上头。周艮狼狈不堪,却因为静跪许久,不觉得苦闷了。斯人已逝,岂是无际的哀思能挽回的?唯有未能见周老最后一面的悔恨和对天子、荼王他们的愤怒还充斥着周艮的心里。周艮想不明白,世事无常,天理何在!
嗒,嗒,嗒……
费祎拄着拐杖——拂尘变的——走进了院子。周艮听得清楚,睁眼一看,是个老者。这老人走到自己身旁看了看,伸手拽下两绢白,胡乱地披在身上,在周艮的东北方向一步远处丢了柺,向西跪下了。
“先生这是要干什么!”
“后生这是要干什么?”
周艮教费祎反问住,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守灵。”
“嗯!我也在守灵。”
“我是为师父守灵。身为晚辈,没能在老人家身边尽孝,已然有愧。看先生年岁不小,为谁守灵啊?”
“为丞相!”
费祎说罢,从包袱里拿了一个装满酒的葫芦,又拿了两只大碗,顺手递了过来。
“守灵容易倦,少喝一点儿,也算提提神。”
“是酒吗?”
“正是。”
周艮皱皱眉,毅然接过了碗。这辈子第三次喝酒是为了师父,也算是徒儿的本分。
费祎刚要开始倒酒,周艮叫住了他。
“先生,由晚辈来罢。”
湿漉漉的地上多了两碗月影,好清澈。
“上邪!老夫纶巾在首,幸蒙恩惠,寄身于名门望族。此为天恩盘算得好命数,老夫敬天为寿。”
费祎说罢,邀周艮同饮。周艮想着,自己遇到了这么好的师父,不能不说是老天的眷顾,便陪着干了。
“再来!”
费祎闭着眼,咂咂嘴,一副忘我陶醉却微微忧伤的神情。周艮见状,又倒满了酒。
“地邪!老夫本为侍郎,虽愚钝不堪,得以鄙薄近丞相而理事,终有所得。此为地恩,老夫敬地为寿。”
说罢,费祎又一仰脖,把整碗的酒灌进肚子里。周艮迟疑片刻,也照做了,顿时觉得胃里有点火热,浑身的暖意。
“再来!”
看周艮倒好了酒,费祎又说:
“月邪!皎洁凄明,时圆时阙。耗点滴之明,寄忧人之愁。将黢黢黯然普以清光,教浑浑堕者重见明途。此为月恩,老夫敬月为寿。”
费祎又一次喝干了酒。周艮犹豫了。这么喝可不行啊。
“怎么了?后生!这么守灵可不爽利!”
想想那一夜清澈的月光教自己迷途知返——至少自己当时这样觉得——周艮便又陪着干了。
费祎点点头,拈着皓须,一副满意的样子。
“先生,”'周艮放下空碗,问道,“既是守灵,当敬逝者,何故敬天地山水日月之杂物?”
“杂物?”费祎惊讶不已。“何来杂物一说?夫人之处世,有物成身,有灵成心。人死,则身心俱归造化。身,陷地入川,是以凡所自然之物皆通死者之身;心,飞天入辰,是以凡所启明意象皆具死者之意。天地山川,草木虫鱼,皆逝者之转寰。且夫至人居功至伟,身虽死,神未灭。民悼之,天悲之,市井传颂,宗祠林立,何阙你我二人之悼?今者敬天敬地敬月,皆敬逝者耳!乃你我对先逝者的一小片心。天高万丈,地广千里,逝者既已融入天地之间,必晓得海纳百川的道理,纵你我礼薄,复怪何哉?有这点心足矣!复奢何求?”
“先生……”周艮顿时觉得这老人不简单。这么一想,确实,斯人已逝,尽管脱离了人际,却回归了自然,生前做的事,死后依然存在,这也是人的价值罢。自己正处在周老参与构成的自然界中,并未离开过他,更不必谈起什么最后一面,着实不必这么悲伤。
“可是,先生。晚辈还有一件事百思不解。可否请教?”
“先来一碗酒罢。”费祎亲自倒了酒。周艮不禁感叹,这么小的葫芦,竟然能倒出这么多酒!
周艮和费祎撞了碗,便把碗一啃,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再放下碗,不知怎的,这种爽利舒适的感觉令周艮有种想哭的冲动。
“说罢!”费祎耷拉着眼睛,醉意难掩。
“‘务匠为民’、‘货真价实’这些师父教授的道理,在天子那里,在盱眙城以外的地方,为什么就不适用呢?他们罔悖这些道理,居然还自觉得潇洒快意,而且他们自以为是,难以教化。他们竟然也代表了一套歪理。我学了十年的东西,在这里连个屁都不是。若我师父所说的是真理,那像他那样的人物接踵而逝,天下岂不是自取灭亡?”
“哈哈。看来我有必要跟你讲讲丞相了。”
“对噢,当朝并无丞相。先生所言丞相是谁啊?”
“诸葛孔明!”
“啊?”
从费祎转瞬变得坚定的眼神中,周艮读到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桓灵二帝之后,天下不曾安宁。丞相寄居南阳草庐,何尝不忧天下大势?彼时,丞相观实势,与汝大同小异,悲而无望。然后何如?联吴抗曹,入川巡战,夺汉中,稳国政,收南蛮,出岐山。匡扶汉室三十载,为何?昭烈皇帝三顾茅庐,教丞相见得天下复安的希望,丞相遂死心塌地地追随昭烈皇帝。昭烈皇帝病故,空留益州、南中予后,丞相不但未弃汉室,反而尽力保了汉室十年!为何?以其心中自知正途无愧而坚持也。天下有汉,则有复兴希望。丞相明知希望不大,但有这希望就足够了。后主昏庸,魏国强盛,吴国奸诈,抬眼望去,世间并无半点希冀。可今日,谈及那时,便是司马家族亦追丞相为武兴王。因为,丞相没有抱怨过乱世,没有悲而不振,而是尽一己之力,扬恢宏志气。服敌以道,可谓英雄!”
“服敌以道?”
“正是。你看当今圣上,似昏庸无道,可较之后主皇帝,孰悲甚?莫怨实世不清,只道正途可履。没有天,自己托一个;没有地,自己踩一个。没有正途?只要坚持自己的本心,何必顾虑太多?走就是了。你的师父没错,错的是别人。为了改掉他们的错,你必须自强不息,不断地锻炼自己。这是你的责任!”
周艮如沐春风,当即冲着费祎叩首道:“听先生言语,晚辈受益匪浅。先生必不是寻常人,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哈哈。老夫也非常人,乃费祎费文伟,现居于县圃之下,修道试仙耳。”
“原来您是神仙!”
周艮有点儿激动,转而又稍显落寞。
“周艮心惑得解,可不日便徙至朱崖洲。先生可有指点?”
“无他,唯自强耳!杜三娘救了你,是有意栽培你。她可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啊!你多少要向她学一点东西。”
“杜三娘?”
“嗯。”费祎收了碗,站起身,拍一拍身上的泥,把拐杖变回拂尘模样,说,“老夫守灵已毕,后生好好想想罢。”
周艮默然看着费祎走出大门,印堂的那一抹黑,渐渐地变为了坚毅的蹙眉。
第二天,杜三娘是教院子里的动静吵醒的。这女汉子闹觉,冲出屋就嚷嚷。
“谁呀!敢在老娘的院子里撒野!”
下一刻,杜三娘愣住了。这哪是洗衣坊!整个儿一大府宅嘛!原来破破烂烂的院子,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爽眼。瓦不缺了,墙重新粉了,就是烂掉的窗棂也换成了结实的木框。院子里虽然湿漉漉的,可遍地见不到泥灰。正愁找个师傅来收拾的杜三娘,心气儿瞬间开朗了不少。
声音还是有,在厨房。
杜三娘赶紧过去,正撞见周艮把锅瓦瓢盆全洗个干净,井井有条地堆在一旁。再查看一下,锅里的锈没了,墙角的蛛网没了,灶上的浮灰没了。真干净!
“杜……杜三娘。”周艮一转身看见门口站个人,有点儿紧张。
“小子!干嘛呢!不是要守灵寻死吗?现在给老娘献殷勤呢!”
“嘿嘿。周艮知错了。多谢杜三娘救了周艮一命。您不是要做我师父嘛!可周艮想了想,鄙人生性顽劣,坑一个师父就够了。不如杜三娘教我本领,周艮还杜三娘一处像样儿的住宅,彼此两清,如何?”
“这……”杜三娘被周艮惊得措手不及,本来寻思最惨的结果是拉他出去打一顿,这回倒没事儿了。
“啊!容我再考虑考虑……这大清早的,你吃饭了没?”
“没……”
“那我……我先去买点儿东西来吃。你……你先干着啊!”
杜三娘眼神闪烁,嘴也不分瓣儿了。周艮倒微微笑了起来。杜三娘脸一红,赶紧一溜烟儿就跑了。
这孩子变得太快了罢!这嘴角的微笑完全不像昨天那般。杜三娘惊讶不已,却听见耳边有一声苍老的声音。
“好喽!老夫可是给你找了个高徒。好好带着罢!”
“真人!您好大本事啊!这孩子……脱胎换骨了!”
“哎!老夫哪有这本事!”
“那……这孩子咋变得这么快?”
“你猜!”
“不会真是酒罢!”
“没错!酒壮怂人胆儿。老夫再饶舌一番,管他听懂了还是听傻了,现在不都好了吗?”
“你……你也没少喝罢!”
“不多,才几碗而已。啧啧!蜀中的酒和江南的酒到底是俩味儿!嗝!嗯!好酒!”
“几碗!你托着个七十岁的老身子喝这些还不少!”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异元神到底是些高贵的公子,本事都不小,大道理也知道很多。他们不会过分耽于凡间的事。你只要晓之以理,引他们斗倒荼教,不难!记住。异元神骨子里会透着一股高贵,而且,对于过去,他们是有印象的。你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教他们放大自己的本事,火候到了,自然就能回忆起过去的事情,那时候的他们,就厉害了。”
“真人不愧是真人!杜三娘算是领教了。”
“哎呦!好了。老夫也要回去喽。来凡间醉一回,不错。”
“仙人可稳得住?不如在我这儿歇歇再走?”
“嘿!老夫醉了,黄鹤没醉啊!仙子不必挽留,老夫去也!”
杜三娘抽出思绪,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市上,赶紧胡乱买了点儿点心,就回去了。
看着周艮狼吞虎咽,杜三娘心里稍感欣慰。
“杜三娘,我早上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噢。当然可以。不过嘛,你要先懂一点儿道理才好。一会儿咱俩喝点儿茶,慢慢谈。”
很是惬意啊!两席夹一台,两盅伴一壶,两人容一门,两影洒一地。清爽的院子里,品着钱唐的绿茶,人也变得清爽了。
“如你方才所说,荼王已经开始找你麻烦了!”
杜三娘细细聆听了周艮的遭遇,判定那个在瓦官寺捣乱的家伙就是荼王。
“荼王?”
“对。你这孩子还不知道呢!可从小到大,你就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我生来力气就大,前些日子还不经意间发现了遁地的本事。我……我也很奇怪。而且……我是捡来的。”
周艮说着,把半块玉盘拿了出来。一层一层的手帕被拆开,弧线勾着边角盛着三线图案。
杜三娘若有所思,只是看了看那玉盘,就说:“孩子!还记得我说你是宗主吗?”
“宗主?”
“你叫周艮,这‘艮’字是八卦之一,代表山,傍水悬瀑,吞吐日月,美哉!你是掌管天下山峦的异元神,是异元神界艮门宗主!只因一些事情,你不得不背井离乡,来这里和荼王周旋。”
周艮一脸疑惑。最近究竟是怎么了?怪事太多了!
杜三娘无奈,一五一十将艮门、异元龙王、荼教以及荼王毁灭异元神界的事情都讲了。周艮像是听故事一般,不知所以。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开窍儿呢?”杜三娘急了,猛地站了起来,瞧见周艮单纯的眼睛,知道他还没有想起这些事情,便将态度收敛了些,说,“也罢。最近事情太多,你缓一缓再懂也好。一会儿先把茶盅茶壶洗好,来院中练武罢!”
周艮笑着应了一声,将盅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赶紧去洗刷起来。
周艮的底子不错,再加上杜三娘调养。只三五天,这小子徒手裂地、单手掣鼎都不在话下。就连遁地的本事,也在周艮遁遍建康方圆五十里后练得游刃有余。“出师”的那一天,天子的御旨也来了。
周艮平静地接过御旨,收拾好了包袱,平静地登上了绕满铁链的囚车。
“杜三娘,原来你也欺君罔上嘛!这链子能锁住我?”
“傻孩子,路上切莫挣开锁链!别忘了杜三娘的话,天子再无能,也是天子。你是大晋的子民,一定要敬君啊。”
“周艮明白。请杜三娘勿念。”
杜三娘点点头,亲自将周艮押赴至长江边。那一片坚韧的石头城下,送走了许多怅然若失的人。上一个匆匆过客还是宁州的岑厝。这回倒是周艮了。
“岑厝归南中时,杜三娘曾于此设宴。身逢此景此事,我心里真是……你且放心,毁寺一案,杜三娘绝对不会教你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