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九时五十分,坐在书房,对着电脑,正写到兴头上,但果断地刹车。因为记起海明威语录:“早晨起来常常面对空空如也的一页稿纸而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为此,海明威提供治本之方:“当一个人知道第二天该从什么地方接下去时,那么他当天的工作就必须停下。”
这个时间睡觉嫌太早,那么,读书吧!随便抓起一本,躺着读。咫尺之外,是奶白色的垂直百叶窗。窗外,便是春夜。只要不撩开,夜春不春都和我没关系。外面的院子,静默的花和草,枝条和藤蔓,在墨色天幕上雕镂怪异的线条。灯光天真地射在周遭的树木上,恰似孩子们在窥视。花粉该是空气的催情剂吧?仿佛闻到肾上腺素的味道。一丈以外,一朵玫瑰花,有如钢水,在黑夜的槽里成型。
忽然,一段文字扑进眼帘:“午后出门,几件事办完将午后三点,在酒吧是站着喝了就走的,归程一小时,那么倒身入睡是四点光景,昏昏沉沉,以为整夜过去……夕照看作朝阳,回家的人极似赶路上班,暮色便误认雨云。”回头看封面,是木心的《即兴判断》。大乐,正中下怀之乐。我有过这类美好的经验,但都发生在儿时。午后大寐,醒来以后走出铺子,在小镇的街上溜达,阳光斜照骑楼,人和招牌无不怪诞,恍惚间进入鬼蜮。
不过,木心不愧是我的偶像。当了二十余年的厉害角色,接下去的想法,我从来没有过——“全黑的上午”。不是吗?倘若黄昏成为黎明,往下,黑夜不就是早晨了吗?眼前景物无不髹上黑漆的白天,灯红酒绿,车灯如龙。最教你惊悸的,是什么呢?“而刹那间,就因为眼看男男女女行走如常,我更诧异,更恐怖。”是啊,在黑咕隆咚的“上午”,大恐慌,大逃亡,一团糟,才是正常的。我在儿时,站在小镇街头,被摊档后面的小贩慢悠悠地摇动葵扇吓得不轻,为了在诡异的时间,人人仍旧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十点过了,黑夜在百叶窗之外,并无异动。玫瑰花只为自己而香。柠檬树的叶子无声地落下,一似人间有人永远闭上眼睛。没有星星,一如既往地没有。
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