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好了好了,那么这个人不说也罢了。可是,卢梭何等人也?两百多年来现代世界的走向,几乎都遵循着他的意向。他在政治学、社会学、教育学以及文学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深广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世界正是照他的理念打造而成的。自由、平等、博爱,现代世界的三大信念,是卢梭做的广告牌。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中国革命,两百多年的三大革命,是卢梭画的施工图。而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也是卢梭思想的拓本。歌德、席勒、荷尔德林、拜伦、雪莱、雨果、福楼拜……卢梭的重量级拥趸可以开出一张不要太长的名单。康德把卢梭的像挂在书房里,尊之为内心世界的牛顿。托尔斯泰十五岁就将卢梭的像章挂在脖子上,说卢梭与福音书对自己的意义同样重大。我们怎么能绕得开他?

据说,卢梭的恩主之一埃皮奈夫人屡遭卢梭伤害后仍道:“当他用那朴素而又独创的方式复述自己的不幸时,我的心仍会被打动。”卢梭不愧是浪漫主义的教父,其文字感染力极强。别的不说,卢梭为文之工于发端,谁也比不上。《社会契约论》劈头就是一句:“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爱弥尔》也是开门见山:“自然曾让人幸福而良善,而社会却使人堕落而悲惨。”都令人一读难忘。难怪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个个奉卢梭为他们的“圣经”(Holy Writ)标准,而中下层人士里,卢梭的读者比伏尔泰要多上一百倍。

卢梭漫画像,作者David Levine

如果卢梭之灵有知,他会欣慰地看到自己播下的天赋自由观念的种子已深入人心,成为现代国家的立法基础、现代社会的存在前提。他那些情感教育的著作,也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心灵世界。可是为什么,20世纪对卢梭的评价总体上趋于负面,从赫伊津哈、哈耶克到以赛亚·伯林,更是对这个人发出严厉的指控?也许,看待卢梭学说的眼光或心情很难持平,因为这是两个世纪以来人类痛定又痛、痛定思痛的结果。

可以这样说吧:卢梭的政治学说与历史进程之间脱不了干系。我同意彼得·盖伊(Peter J.Gay)为恩斯特·卡西勒(Ernst Cassirer)《卢梭问题》所作导言中一针见血的看法,大意是说,如果旨归在反抗、在破,则卢梭的思想非常伟大;如果目标在建设、在立,则卢梭的思想非常危险。而一旦反抗者变成了建设者,破坏者变成了立法者,卢梭的教义便成了镣铐。换句话说,卢梭适合走向街头,不能升入庙堂。

卢梭的问题是,他从自由平等出发,而演成绝对的专制。他的政治学说,不是由历史复杂经验的归纳入手,而是简化为一二公理,然后作演绎和推导。就像经济学把人抽象成“经济人”一样,卢梭先验地把人化约为一个常数,即“自然人”。从这一概念出发,他构想出一个契约社会,认为只要实行了一套意识形态,即可认识世界、改变世界。这一套意识形态总是认为,眼前的世界是糟糕的,而某一群人是让这个世界糟糕的起因,而另一群人则可以使世界重生。在重生的世界里,每个人通过缔约与全体结合,形成一种“公意”,它体现了共同体中全体成员的共同意志。人们将自己及其所有权利交给“公意”打理,而“公意”所做的决定永远不可能错。少数人必须被强迫服从多数,这不是要牺牲他们的自由,而是强迫他们自由。于是,在社会契约中,人失去了天赋的自由,却获得了公民的自由,后者受限于公意。人从公民社会中还获得了道德的自由,从此成了自己真正的主人。“人人都服从,却没有人发号施令;人人都服务,却没有骑在人头上的主人;而且由于在这种明显的服从关系中,谁都没有损失任何自由。”“每个人既然是向全体奉献出自己,他也就没有向任何人奉献出自己。”这些完美的表述能让我们闻到什么气味?所以约翰·麦克里兰才说:“卢梭可能不是错误,而是危险。”

难得在讲政治的场合想起钱锺书的话来:


所以要“革”人家的“命”,就因为人家不肯“遵”自己的“命”。“革命尚未成功”,乃须继续革命;等到革命成功了,便要人家遵命。这不仅文学上为然,一切社会上政治上的革命,亦何独不然。所以,我常说:革命在事实上的成功便是革命在理论上的失败。这诚然有些乞斯透顿式“诡论”的意味,但是叔本华说得好:“假如在这个世界里,真理不同时是诡论,这个世界将何等的美丽呢!”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世间有多少始于“革”而不终于“因”的事情?


卢梭正擅长诡论。两个世纪的三场革命都成功了,作为速成革命者的理想读物的卢梭理论,是不是已经三度失败?二十年前,在用血祭奠过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之后,朱学勤在《卢梭二题》中说:“巨大的理论创见,导致巨大的理论流产。如火般的天国实践,导致如血般的人间地狱。”这感言无比沉痛。也难怪以赛亚·伯林在《自由及其背叛》中认定:“在整个现代思想史上,卢梭是自由的一个最阴险和最可怕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