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十日谈》人的幸福本能

我所存的旧版《十日谈》是1988年5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版权页注明“新二版”“原上海文艺版”,精装,书前有铜版纸印的二十二幅插画,书中每个故事前还有一幅题图。书前插画艺术水平高,印得也精美,有几幅内容比较“色”。据译者方平介绍,除前两幅外,十幅是萨佛其(Steele Savage)的作品,十幅是哈舒伯格(Mac Harshberger)的作品,前者画风细腻活泼,后者有装饰风格。一百幅题图的画风则古朴稚气,取自1492年《十日谈》最早的插图本,原作为木刻。虽然是故事内容的演绎,但比文字表达含蓄多了。

那时读外国小说的标准是很“高”的,如托尔斯泰、狄更斯、雨果之类,对《十日谈》这种近似“民间文学”的作品不看重,我之所以读它,是因听说是“色情小说”,可是由于读得粗,而且不了解中世纪时代背景,也体会不到其中的思想和风趣,正像李银河说的,“读这本书的时候太年轻了”。80年代末再读,深为其尖酸刻薄、胆大包天、正话反说的观点和文字风格所吸引,对这位卜迦丘先生不由得喜欢起来。

卜迦丘1313年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与中国元代写《西厢记》的王实甫差不多同时。他是私生子,父亲代理佛罗伦萨最大家族的商号,家境富裕。十几岁时,父亲带他去那不勒斯王国学习经商和法律,可是他迷恋文学,熟读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奥维德、西塞罗的作品,崇拜比他年长四十多岁的但丁和比他年长九岁的彼特拉克。二十七岁那年,因银行破产,父亲遭遇经济困难,不得已回到佛罗伦萨。当时佛罗伦萨政局动荡,贵族要恢复君主政体,商人、手工业者则拥护共和政体,卜迦丘当然站在自己出身的一面。他曾为共和政体管过财政,办理过外交事务。几年后的1348年,鼠疫大规模袭击欧洲,前后死亡达两千五百多万人,佛罗伦萨也有半数以上居民未能幸免。城里死尸遍布,因怕传染,人们不敢上街。巨大灾难过后,卜迦丘深感生命的短促和珍贵,也对道德的禁律产生了逆反心理,精神不啻受了一次彻底的涤荡,于是开始写作构思已久的《十日谈》。

第一天·故事第四

大约在瘟疫发生前后,他与大诗人、“文艺复兴之父”彼特拉克相识,结下终生友谊。他视彼特拉克为文学老师和精神向导。他们一起研究古代典籍,组织文化社团和沙龙,同时勤于写作,使佛罗伦萨一时成为欧洲人文思想的中心。《十日谈》的故事与这些文化活动是分不开的。当时欧洲学者文人以用拉丁文写作为荣,可是为了这部通俗故事集的体例,卜迦丘使用佛罗伦萨方言。书发表后,由于书中对当时的生活方式,对“神圣的”神父僧侣极尽嘲讽和批判,在畅销流行的同时引起正统学者和权贵们的剧烈反应和巨大反感,尤其是势力强大的教会对他不择手段地围攻,使他从此不得安生,晚年只好钻进故纸堆,研究希腊文学和但丁,并改回用拉丁文写作,甚至一度打算把以前的著作全部焚毁,在彼特拉克的劝阻下才手下留情。由于生活贫困,他两次回到那不勒斯谋职,均不顺利。1374年7月彼特拉克病逝,贫病交加的卜迦丘受到刺激,于同年12月去世,享年六十一岁。在中世纪,算得是长寿了。

《十日谈》篇首写的是佛罗伦萨大瘟疫期间的一个清晨,七个美丽的小姐在教堂遇到了三个英俊的青年,这三个青年是其中三位小姐的情人,其他四位小姐则是他们的亲戚。他们约好,带着仆人,离开佛罗伦萨到郊外的一座山顶别墅躲避瘟疫。那里树木环绕,有曲折的走廊、壁画和清泉,地窖里还藏着美食美酒。十位年轻人在这远离尘世和灾难的地方,除了每天唱歌弹琴、跳舞散步,为了消磨时间,每人每天讲一个故事。一共讲了十天、一百个故事。全书翻译成中文有六十六万字之多,称得上是一本古老的巨著。

据卜迦丘讲,《十日谈》中的故事都是有根有据的,或取材于历史事件、意大利古罗马时期的《金驴记》、法国中世纪的寓言、东方民间故事(阿拉伯、印度、中国),或取材于宫廷传闻、街谈巷议。在这些故事中,塑造了国王、贵族、骑士、僧侣、商人、学者、艺术家、农民、手工业者等不同阶层人物,展现出复杂广阔的社会生活场景,尽情抒发了他对人生、爱情、财富、自由的见解。全书有一种毁灭的力道,其中有对教会的批判,有对人的欲望的宣扬,有对人生来平等的认同,也有对人的潜能全面发展的肯定——这一切,都是针对中世纪教会统治而发的。历史学家研究证明,中世纪教会统治非常黑暗,教士不能结婚,主张禁欲,要求人们将一切献给上帝;另一方面,圣职买卖、僧侣淫乱的现象又很严重。教会还严格控制科学思想的传播,设立宗教裁判所惩罚“异端”,学校教育也都是为了服务于神学。正是在批判教会和神学的意义上,后世评论界把《十日谈》和但丁的《神曲》并列,称之为“人曲”。我如今记得的故事,大多是关于男女、夫妻关系的,有的曲折离奇,很像中国的唐宋传奇(比如《李娃传》)。《第二天·故事第九》就是这样一篇:

甲乙两位出行在外的商人打赌,甲说自己的妻子是全意大利最贤惠贞洁的,乙却认为凡是女人,丈夫不在家时,能得到乐子就不会拒绝,正像男人在外,遇到可意的小妞也不会拒绝一样。争吵之下,乙提出:若甲的妻子被他引诱出轨,甲就得给他五千金币;反之亦然。乙到了甲的城市,打听出那女人果然十分贞洁,无法引诱,于是想法买通女仆,藏在箱子里进了女人的房间,半夜看到女人裸体,记下左乳房有痣,并偷了几件女人饰物,回去告知甲,甲信以为真,命仆人杀妻子。女人哀告仆人放了自己,从此女扮男装,远走他乡。人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她却辗转进入苏丹王的宫廷,由于聪明伶俐,成为心腹。一日在集市偶然看到自己丢失的饰物,卖饰物的商人乙则将自己怎样引诱女人的往事添油加醋说出,由此真相大白。她找来甲乙商人,在苏丹王面前拷问出真情,大家才知道她是一位受冤的女人。夫妻团圆,恶人则“被绑上刑柱,遍体涂了蜜糖,任苍蝇来舔,牛虻来叮,黄蜂来刺——这些虫子在这个国家里本来是再多不过的……”——这个结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二百年后,莎士比亚根据这个故事写出了悲喜剧《辛白林》。

备受好评的还有《第四天·故事第一》,名为《绮思梦达殉情记》,说的是国王的女儿与宫廷侍从私通,被国王发现,国王认为,“即使你要做出这种无耻的事来,那也得挑一个身份相称的男人才好!多少王孙公子出入我的宫廷,你却偏偏看中了纪斯卡多——这是一个下贱的奴仆”;绮思梦达回答:“听你的口气,我缔结了一段私情,罪过还轻;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去跟一个低三下四的男人发生关系,倒好像我要是找一个王孙公子来做情夫,那你就不会生我的气了……你应该知道,我们人类的血肉之躯都是用同样的物质造成的,我们的灵魂都是天主赐给的,具备着同样的机能,同样的效用,同样的德性。我们人类本是天生一律平等的,只有品德才是区分人类的标准……请你看看满朝的贵人,打量一下他们的品德、他们的举止、他们的行为吧,然后再看看纪斯卡多又是怎么样。只要你不存偏见,下一个判断,那么你准会承认,最高贵的是他,而你那班朝贵只是些鄙夫而已。”在这段文字的边上,我用铅笔批注:“这些话在当时是振聋发聩的!”可惜的是,这样振聋发聩的话,并未震醒国王,他还是杀了纪斯卡多,用金杯盛着他的心脏,送给绮思梦达;这位郡主也够意思,吻着心脏,喝下毒药身亡……

第二天·故事第八

第四天·故事第一:绮思梦达殉情记

第四天·故事第八

第七天·故事第九

第五天·故事第十

第五天·故事第四

第三天·故事第一

本书的译者之一方平在《新版后记》中提到,这次修订时最不放心《第三天·故事第十》的译文。这一篇可题为《痴女修道》或《魔鬼与地狱》,其中间部分,1931年和1953年的两种英文版本都认为不宜译出而直接刊出意大利文(我所存的中文译本是根据英译本转译的)。原来,是因为这段文字描写过于“色情”。可是“看来时间在进展,观念也在发展,当初认为应该有所顾忌的,现在已不认为有此必要了”。尽管方平也认为这个故事“写得太粗野了些”,还是译出了全文。故事讲的是一个十四岁的漂亮女孩,听信一位教徒的指点,到远离人世的沙漠去修行。一位独处修行的年轻修士禁不住诱惑,就欺骗女孩,把自己的欲望称作魔鬼,而把女孩的私处称作地狱,要女孩为了修行把魔鬼关进地狱;后来女孩总是要求把“魔鬼”关入“地狱”,使那位只吃野菜根喝清水的修士掏空了身子,再也无能为力。这篇故事的结尾极尽讽刺之能事,妙趣横生:“年轻的小姐啊,你们如果希望获得天主的恩宠,那么快快学会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去吧,因为这回事不但叫天主喜悦,而且还让双方受用呢,好处多着哪!”

第三天·故事第十:这一篇可题为《痴女修道》或《魔鬼与地狱》

这三个关于女人的故事,是否已经可以一窥《十日谈》的思想深度和艺术笔法?说实在的,其中表现出的对于人世幸福理直气壮的宣言和追求,即使在七百年后的今天也还不能被完全接受,它所达到的人性的高度至今未被超越,比如其中许多故事讲的是所谓“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作者显然认为这是“人性的证明”,是人的幸福本能的一部分,也在歌颂之列呢!

不知道这样长篇的文字在当时是怎样发表和流传的。据考,目前可见最早的《十日谈》版本是1471年的威尼斯版,已经是卜迦丘去世近一百年后了。如今,全世界各种文字译本不下百种吧,仅中国就有五六种,而且多数打着“全译本”的旗号招徕读者。可是我仍钟爱自存的方平、王科一从英文转译的版本。尤其是王科一先生,我所喜爱的《傲慢与偏见》就是他的译作。他生于1925年,是一位文学天才,翻译《傲慢与偏见》时只有二十九岁,翻译《十日谈》时也不过三十多岁,他还翻译了狄更斯的《远大前程》,都是经典的译本。可惜他在“文革”中被批斗,愤而自杀身亡,年仅四十三岁。

《辛白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