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四月的天气是堪称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之一。
琼林宴的那些天风和日丽，些许清爽，这些天细雨如丝，连同空气也变得凉爽湿润起来了。
中都城外碎石路，淅淅沥沥的小雨如纷纷飞花坠落，雨滴打在碎石上，溅起一片片水花，仿佛在诉说西川的古老与沧桑。
好一个春雨贵如油。
碎石上车轴吱轧作响，城外一辆辆马车向中都城门驶去。
城门兵丁瞧着一辆辆马车，照例盘问：“从哪里来，这车上又是什么，可有通关文牒？”
马车上的小厮车夫上前一步，恭敬地递上通关文牒。兵丁接过，仔细查看上面的字迹与印章，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几辆马车，问道：“这五辆马车都是你们的？”
小厮忙塞了一锭银子，答道：“是的，我们前些日子出商，现在才返程归来，军爷您多担待。”
兵丁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怀疑，又围着马车转了一圈，用力拍了拍车上的箱笼，问道：“这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回军爷，我们是做丝绸生意的，这三辆马车都是从江南运回来的绸缎，准备在城里售卖。”小厮忙跟在兵丁身后，说着便打开箱笼让其查验。
兵丁看着眼前绚丽多彩的绸缎，伸手摸了摸，眼神满是贪婪，故作威严地说道：“最近城里鬼脸天蛾作案多起，可不太平，上头有令，要严查过往行人。”
车夫心中暗暗叫苦，忙往兵丁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这辆马车里面是什么？”
“回军爷，车内是我家少爷小姐。”
车内，一直静静坐着的一男两女透过车窗，看着那几个兵丁，心中五味杂陈。
那女子微微咬着嘴唇，手指攥紧了衣角，脸上满是不安的神色。那男子则镇定自若，低声安慰道：“莫慌，他们例行检查而已。一切有我。”
“你也知道这鬼脸天蛾屡次作案，保不齐再盯上你们的货，那就……”那兵丁拉长了语调，眼神在小厮和车夫身上来回游离。
小厮忙又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兵丁手里，陪着笑脸道：“军爷，您看我们也不容易，您就多担待担待。”
兵丁掂了掂手中银子的重量，满是笑意：“行吧，路上小心。”
“谢谢军爷。”小厮点头哈腰的道谢，车夫挥舞着马鞭向城内驶去。
马车内的女子感受到马车向城内驶去，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下来，长长叹息一声：“他们向来如此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世道，多的是有权势的人想要捞银子，咱平头百姓想要活下去，也只能顺着他们的意。只要咱们银子给足，他们也不会太过刁难。”小厮在马车上喝了一口水，语气里皆是对世道的无奈。
“真是一群只会吃人血的怪物。”婢女佯骂着。
“不要想太多，旅途劳顿，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待明日休息好我们在回去。”那男子轻声说道，眼神中满是关切。
“小姐喝点水，舒缓一下。”婢女忙递出一杯温凉的水。
女子微微点头，连日的奔波确实让她些许疲惫，她属实需要休息。
小厮听闻，赶忙上前禀道：“少爷，小姐，前面不远处便有一家客栈，似乎是咱们自家的产业。”
男子点头示意，一行人朝着客栈方向而去。
来到悦来客栈，店内颇为热闹，人来人往，伙计们穿梭其中，招呼着客人。
掌柜的见有贵客临门，赶忙笑脸相迎，走近了一瞧：“哟，是东家，里面请！”
掌柜一路殷勤道：“东家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提前吩咐一声，小的也好准备准备。”
男子摆了摆手：“无妨，临时决定在此歇脚。给我们安排几个房间，要安静舒适的。”
掌柜的连连点头，转头便吩咐计喊：“还给这傻愣着，赶紧把天字一号房、二号房收拾出来！”
一行人来到楼上，掌柜的亲自打开房门，房间布置得典雅舒适，窗户临街而立。
女子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街道上行人匆匆，不时传来小贩叫卖声，好不热闹。
“二哥哥，我们此次返程到底是对是错。我好害怕，我害怕这么多年在外，府中变化太大，小叔叔会不会怨我。”叶卿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婢女放下包袱，轻轻握住叶卿的手，试图传递给她力量，可她自己的掌心也微微沁汗。
“阿卿，别怕。不管府中变成什么样，有二哥哥在，一定保护你周全。这么多年，我们在外经历的艰难还少吗，我们都度过去了，难道还怕这吃人的皇城吗？”商谨坚毅的目光，试图驱散叶卿的恐惧。
叶卿微微点头。
“二哥哥你也去休息吧，我没事，还有琥珀陪着我呢。”
他点了点头，嘱咐道：“阿卿，若是有任何动静，立刻大声呼喊，我就在隔壁。琥珀，照顾好小姐。”说罢，他缓缓转身，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小姐，您在看什么？”
“天边乌云密布，怕是有一场大雨将倾。”
婢女琥珀顺着叶卿的目光向窗外望去，“这乌云确实可怕，小姐的风寒才刚好，莫要淋了雨。”
叶卿微微点头，心中莫名的烦躁，她在榻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中都，城内长街尾巷，镇国将军府。
“夫君，城外有信件送来，”一个面容秀丽，穿着蓝色锦衣的女子快步走进书房，“你瞧瞧，这封信可是卿卿送来的？”
在桌案旁的男子从女子手中拿过信件，不到片刻看完。
端起已经凉掉的茶盏，一饮而尽。
吐了吐口中的细碎茶叶，有些发苦。
那女子瞧着男子不说话，只顾喝水，顿时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强忍着发怒，又往茶盏里填了一杯水。
那男子喝到温热的茶水，顿时喜笑颜开，也不再卖关子，一把把女子揽入怀中，“是，是卿卿的信件，卿卿在信中说不日便回来，路上由她表哥护送她回家，让我们不要担心，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啊。”戚岚岚轻轻推了一下。
“只不过这封信是十五日前写的。从江宁到中都，这段距离，十日时间足矣到达。这封信比预记的要晚了五天，或许是大雨导致。”
“想必他们应当两三日前便已能到达中都，因大雨耽搁行程，故而晚了几日。不过算算时间，应当这两天便到了。”戚岚岚一把便接过话茬，刚想起身，人便又被叶飞扬按在怀里。
叶飞扬轻轻刮了戚岚岚鼻头，“夫人真是冰雪聪明。”叶飞扬逗弄的戚岚岚满是娇羞。
戚岚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个跳起：“之前给卿卿置办的衣服手饰物品，我要再盘点一下，看有没有缺什么的。给她的所有一切都要用新的，用最好的。我可是第一次见她，我这个做叔母的，第一次见到卿卿，我得给她留个好印象，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这个叔母。”
戚岚岚有些焦虑，在这不算很大的书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念叨了一遍又一遍。
叶飞扬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我现在穿的还是三年前的旧衣服，用的东西都是过时好久了，也没见你给我添置过什么。”
“你说什么？你大声说话。”戚岚岚淡淡撇了他一眼，似是对他的话很不满。
“没，没什么。”
“我跟你说叶飞扬，你一个大老爷们，又长年在军营中，吃穿用度粗糙一点没关系，但是卿卿她是女孩子，吃穿用度就得讲究。”
“一想到我们卿卿在外十年不曾回家，午夜梦回，我的心就在痛，我要把最好的都给她。”
戚岚岚不再理会他，转身便出了书房。
书房内仅剩下叶飞扬一人，微风吹过，带进房内丝丝凉意，长长叹息一声，“卿卿的外祖父是商家商行的老大，又有她表哥一直保护她，即便在外十年，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她又岂能过的不好，真正过的不好的人是我吧。”
窗外乌云压顶，霎时间，窗外的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大珠和小珠落在玉盘上。
叶飞扬伫立在书架旁，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那副画作上。那是一副肖像图。
画中之人，身披金丝山文战甲，手持霸王长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目光如炬，直视前方，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入敌军阵营中，将敌军的头颅斩落于地。
“你瞧，两日不曾打扫怎么就落了一层灰尘。怪我，都是我的错，要是我再多努力一点是不是就能改变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叶飞扬的手指轻轻拂去落在画轴上的灰尘。
若细细看去，那画中人的面容竟与叶飞扬有八分相似，目光触及画中人坚毅的面容，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那画中之人是他已故的兄长——叶翰飞。
叶飞扬又轻轻的拂上那画中之人的脸庞，微微叹息一声，“你知道吗，卿卿要回来了，你们父女分别这么多年，终于能见面了。我们一家人终于能团聚了。”
“大哥，我真的好想念您。”叶飞扬低声啜泣。
远方的故乡传来一丝叹息声，无人在意的角落，是一个孩子在默默哭泣。
“阿嚏。”
“小姐可是不舒服了，都怪这场雨，连续下了这么多天，还不见晴。”琥珀拿来一件绸衣，轻轻披在叶卿身上，又拿来一个汤婆子，忙塞到叶卿手里。
“天公不作美，怪他做甚。”叶卿倚着窗框咳嗽。
“奴婢还不是关心小姐吗。”琥珀撅起嘴，小声嘟囔了一句。
“好好好，我们琥珀最是善解人意，以后谁娶了我们琥珀，谁就享了八辈子的福气。”
“奴婢才不嫁呢，奴婢要一直陪着小姐。”
“哦，琥珀才不嫁呢，琥珀要一直陪着小姐~”叶卿学着琥珀的样子，故意捏着嗓子，眉眼弯弯，试图驱散这几日萦绕在心头的阴霾。
叶卿笑着调侃琥珀，惹的琥珀又好气又好笑，脸颊微微泛红，一脸娇羞，只留一句，“小姐，真讨厌，只会打趣奴婢，若真有那么一天，小姐可别舍不得。”便急急忙忙的逃离房间。
叶卿笑着笑着又夹杂着几声轻咳，来到铜镜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庞，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一阵唏嘘。
那铜镜在本就偏暗的烛光下，微微泛着暗光，映出的面容竟显得如此憔悴，原本白皙的肌肤如今透着病态的苍白，双眸虽仍透着坚毅，却难掩其中的疲惫。
这身体又开始不舒服了，怎么偏遇上这次大雨，风寒一直不见好，这病弱的身体，可真是令人讨厌啊。
这副病弱的躯体，回到了那个家，小叔叔会不会厌弃她，她不想这样的，她本不应该这样的。
“卿卿——”
门外传来几声轻轻扣门的声响，男子的声音顺着门缝传到房内，打断了叶卿的思绪。
叶卿打开房门，迎着商谨进入房间。
“卿卿，第一次回中都，怕你不习惯，我去给你买了点海棠糕。快尝尝口味怎样。”
商谨提着一包海棠糕放到桌子上，一脸的笑意，满眼都是叶卿的模样。
“多谢二哥哥，其实二哥哥不必为我如此。叶卿受之有愧。”叶卿有些不安的磋磨着衣角。
“无妨，我答应过祖父，要保护好你，直至归家，这些日子大雨，已让你感染风寒，已是对你不起，又怎能让你受之有愧。”
“你知道的，我这场风寒不是因为下雨才感染的，是我自己体质的原因。”
叶卿轻轻抬眸，伸出莹白如玉的手，缓缓地打开装有海棠糕的纸包，顷刻间，海棠糕那甜腻的香气瞬间弥漫在房间内。轻轻地拿起一块，放入口中，软糯香甜在舌尖散开。“嗯，还是熟悉的味道，和小时候吃的一样。”只是，提及往昔，她眼眸中还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二哥哥，你也尝一块。”
“恩，好吃。”商谨笑着点头。
看着商谨眉眼弯弯，叶卿心情也不自觉愉悦起来。
当大雨停止，天空放明，天边便会有一道彩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