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看不见的教堂
芦苇像活人似的在林中晃动着,在小溪边发出簌簌声。小溪隐藏在松树间,藏匿在灰色的赤杨树丛中,像一条绿色的游蛇,穿越过道路。
“我们为什么去追寻信仰?去寻觅宝藏就好了。”我的同伴说。
他还有点相信伊万诺夫夜的秘密。他不止一次地在半夜时分去森林离村子远一些的地方,为的是听不到公鸡啼鸣的声音。他没有找到宝藏,但是有一次却听到了树木间的谈话。
“原来,”他对我说,“现在小溪也喃喃低语,你试着去知道说些什么吧。喜鹊也闲扯着我们的事——无法猜到说的是什么。而在伊万诺夫之夜全都能知道。我们去追踪信仰真是没有必要,”他继续说,“最好去探寻宝藏:这里树林里有这样一些强盗,他们打个唿哨能使鸟儿停止飞翔。”
从乌连到韦特卢加森林连绵不断,只有在村庄附近才向边上延伸,但也离得不远。良心为某种非是自己的莫名反对伊万诺夫之夜的罪孽而微微责备我。
在韦特卢加彼岸,靠近伏尔加那一边是田野。在这里小溪已经不再隐藏,湿润叶尖的芦苇摇晃着。小溪蜿蜒流经田野伸向远方,犹如带着绿色武器的军队在行进。
黑麦正开花。老十字架上圣母的绦带闪耀着。隐城的朝圣者在路旁的石块上休息。
“不,”我对同伴说,“去追踪信仰也很好。”
“多么虔诚啊,”他望那些头戴毡帽、手拿书本的去朝圣的男人和系着黑头巾、背着背囊的女朝圣者,表示同意。
他们是顺着乌连地区林中小路才走到这里,走到了田野上来,走到了明亮的地方。他们神情阴沉,那些戴着眼镜、拿着沉甸甸的书本的人打量着四周,目光中流露出不信任。
我跟他们并不拘束:我叫住他们,与他们谈话,看他们拿着的大书。有一人拿的是《黑山的尼康》,约有一普特半重,另一个拿的是《马尔加里特》,有一阿尔申多长,第三人有基里洛夫·叶夫列姆·西林的书,是《论信仰》——也有很重的分量。但是没有关系:他们已经带着它们走了几百俄里路了,指望着六月夜在光明湖上“用字母”来战胜敌人。
你想想:这简直像神话一般奇怪,你会为生活在这样的国家里感到高兴。那里还有人相信隐城,相信斯拉夫字母的神奇力量。我真想让他们中间什么人坐到我的马车上好向他探听再探听……
但是没有人坐上来。乘着马车去圣地是莫大的罪孽。而且,背囊里除了有圣像,神香,长链手提香炉,皮念珠和蜡烛,还常常放上一块大石头。
这些蒙昧无知的人走啊走,一个跟着一个,从树林走向田野,又从田野走向树林,犹如鼹鼠搬家。
“老奶奶,你去哪里?是隐城吗?”
“没什么。”
“干吗要背块石头?”
“没什么。”
有些老奶奶,怎么也没法同她交谈。她们默默地走着。你跟她说话,就把她吓坏了:她赶紧喃喃着祈祷起来。
就这样我也沾染了朝圣者的情绪,我想,也许,那边前面真的有什么类似城市的地方。
“这是确确实实的事实,”弗拉基米尔村前的最后一个驿站的主人要我相信,“是确确实实的事实,这里有城市,人们并不是平白无故地涌来这里。好好挖掘挖掘,这里的财富够大家享用的。”
有人告诉我,离光明湖不远有个村子。我用心朝前望去:想尽快看到神奇的地方。
两边是长满了黄色油菜和紫色铃兰的色彩缤纷的一块块田野,还有一小片一小片松树——那是被砍光的古老信徒派树林的残余,还有一些篱笆,有圣像的柱子。没有湖。
“在那里,在那里。”同伴用手指着。
那里并没有什么。在光秃秃的田野上一只狗在一个地方打着转,吠叫着,嘴里冒出热气。
“是疯狗吗?”我问。
“不是……招惹了它。”有人回答我。
这样我们驶进了肮脏的村子,木屋都是黑乎乎的。
总共就一俄里的地方是童话中的城市,而这里泥泞几乎及膝,需要寻找“小屋子”。注意力在那边,兴趣在那边——神父——传教士们的注意力一直在前面:明天他们要与旧教徒,分裂教派信徒辩论。我们没有马上就找到虔诚的老寡妇塔季扬努什卡的空屋子。她很像抹了低等橄榄油的拜占庭圣像那黑黝黝的脸。她说起话来轻声轻气,小心翼翼,但是亲切温柔:
“住我这里很好,既不吵闹,也没有叫喊,更没有罪孽。”
她一边拿着东西,一边说:“上帝,耶稣基督,我这里很好。我不是吹牛。”她摆上茶炊,让我们洗漱,跨前一步,自管自说:“圣母玛利亚,耶稣·基督也很高兴,我不是夸口。”
“你想吃吗?我来煮鸡蛋。”
“不用。”
“要不就煮。”
“不用。”
“要知道,旅途要吃好,我来煮。鸡蛋很好,我不是夸口,亲爱的,不是夸口。”
白桌布上煮着茶炊,水欢腾着。木壳钟滴滴答答响着。老妇人用一个很像翻过来的灯罩的大杯子喝着茶。我们谈起了隐城,谈到了古代。
我喜欢听老人们讲:在他们久远的经历中有时平稳地摆动着钟摆;过去是这样——将来是这样。这是一种很好的休息。
突然门敞开了。进来的是警察。
他来作自我介绍。他坐下来,喝着茶,抽着烟,彬彬有礼地吐着烟,在指头间就把香烟搞灭了,像是熏东西似的呼吸着。
我很怕乡间的长官。无论罗斯是什么制度,我总会对他们感到害怕。我勉强与他谈了起来:
“据说,你们这里有个城市……”
“确有其事,阁下,是基杰什城。”
“那是个神奇的地方,”塔季扬努什卡加入了谈话,“不是夸口,亲爱的,全世界的人都聚集到这儿来了,神父们也来了,争吵不休。”
“他们在点燃长链手提香炉。”警察不赞同地说。
“全世界的云都聚集起来了,”女主人吸引我们注意,“各种信仰都走到一起了:有人不信上帝,有人把星期三当作星期天。”
“愚昧的人民,阁下,”警察又插进来说,“最愚昧无知,不可理喻。”
“奥地利的信仰,”老妇人滔滔不绝地说,“很可怕,说它是从西方来的……”
“从东方来的。”警察打断她说。
“不,老爷,是从西方来的。真可怕……但是最可怕的信仰是政治。”
“政治,明摆着,是最可怕的。”警察同意地说道,然后极为秘密地说,哥萨克已准备好对付任何事变。
乡村长官等着什么,踌躇着,下不了决心说什么,怏怏地走了。塔季扬努什卡关上门,偷偷走近我,一根手指指着嘴唇,在我耳边低语说:
“他想破坏。他是我们这里的一条狗。你有身份证吗?有。好,谢天谢地,有就好。有证件你就到处方便。他是我们这里的一条狗。走狗!”她双手一拍,惊叫起来:“茶,煮了多少茶呀!再喝一杯吗?”
老妇人用钳子把糖夹成一小块一小块,含着糖说:
“去光明湖吧,去吧。我们这里的水是圣水。水,我的妈呀,像丝绸般柔滑,我们大家十分需要它。它非常好,圣洁,简直是神圣。大家喝它,用它来洗漱,治病。人们默默无声地走着,也不环顾四周,只是作着祈祷。去吧,亲爱的,去吧。”
天色入暮,但还不算晚,还来得及去“山里”,看一看光明湖。女主人建议我去找塔季扬娜·戈尔尼亚娅。她自古以来就住在“山里”,在光明湖畔,在泥炭沼泽附近。老妇人年逾古稀,不止一次听到过遵守教规者的城市中的钟声,主要的是,她知道什么地方保存着关于基杰什城的《编年史》。
我从一头到另一头穿过了又长又脏的村子。小贩们在准备赶集市。人们聚集着。有个喝得醉醺醺,穿着灰上衣的人抓住我的手,紧握着,自我介绍说:“我也是撰稿人。”像是两只水晶长花瓶的两个面无血色的牧师女儿从窗口望着我。可以听到她们在屋内无聊地嗑着葵花子。这一切完全不像在乌连地区树林中梦见的景象。但是村子外面很美,草地绿绿葱葱,散发着清香,缀满了三叶草、野兰花、紫铃兰,北方那些可爱的瞬间即闭的花。我又想起了这个美妙的光明湖,从前人们在这里膜拜戴着这些花编起来的花冠的春之神——太阳神,而如今在这里却争论着信仰。
这湖变好了还是变糟了?
在我前面显现出一批树木。从它们的潮润和翠绿来看,我猜想下面有水。在一个篱笆前有一个界标。上面写着:“泽列诺夫的西伯利亚别墅”,这是圣地上私有财产的标志。此时使我想起了与小小的茅屋、石砌的房子和宫殿上的门牌一样的街道门牌,数字也一样:1、2、3……一个又一个标志。
在界标旁只能爬过篱笆。而此时有一张平静而干净的脸从树林里瞥了我一眼。
光明湖——绿色齿状框架中的一盅圣水。
第一个山岗上有一座小教堂。它是被上帝遗忘了但没有与其他教堂一起隐藏起来的遵守教规者城市的教堂。它旁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古稀的老妇人,当然,她就是塔季扬娜·戈尔尼亚娅。
她告诉我,过去这里是橡树林,后来什么都没有了。西比尔斯基公爵是湖泊先前的主人,他开垦了荒山,盖起了庄园,播种了粮食。但他经营的时间不长。上帝因为他想把湖水排走而惩罚了他。湖底有宝藏:有一桶金子挂在四根柱子上。公爵想拥有宝藏,想把湖水排到林达河。他挖了水渠,以为水会流走。可是湖水没有流动。上帝惩罚了这个渎神的公爵:他消失了。从那时起群山就长满了森林,苍莽的松树和枞树。
“那么基杰什城,”我问,“是从哪儿来的呢?”
“土耳其人疾驰而来,”塔季扬娜·戈尔尼亚娅回答说,“他们一步抵一俄里。上帝因为遵守教规者而怜惜城市,便把它隐藏起来不受土耳其人的浩劫,关于这一点编年史里写到的,它被缝进一本养鸽书里[1]。那本书有一普特半重,用螺丝拧上,放在尼日尼和科济莫杰米扬斯克之间的地方。普通人谁也看不到那本书。只有沙德里诺村来的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一个人才能看到它。他抄下了编年史,现在还在写,卖半卢布一本。”
古稀的老塔季扬娜·戈尔尼亚娅一生都生活在这里,泥炭沼泽附近,看见过灯火,听见过钟声,但是她不愿意讲这些事。我探问着,她却不吭一声,十足一个泥炭般阴沉的老婆子。树林中唱起了圣歌。落日染红了湖面。百灵鸟沉寂了。有一只山鹑啼了一下。有人拿着火走出树林,向水边走去,湖里映出了长长的金色的教堂尖顶。天色变黑了。我从草地上走回去,在走向村子的一路上始终有一只覆盖着绿色长睫毛的眼睛在望着我。
一清早,人们还没有聚集到光明湖准备在伊万诺夫之夜进行众所周知的争论,我就去寻找关于隐城基杰什的编年史。抄写编年史的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所住的沙德里诺村在山岗后面,在树林后面,离湖约有两俄里。大家都知道受人尊敬的抄写编年史的这个人。所以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他从一座低矮的木屋里走出来迎接我,他个子高大,满头白发,戴着眼镜,鞠着躬,叫我去“谈谈”。
他是个装订工,周围堆满了书,是旧教的那些大书。门外面母牛哞哞叫,马匹在喷鼻,猪在打呼噜。但是正因为这一切,与书籍为伍的主人更显得贤明。在我所了解的伏尔加河中下游地区,像托尔斯泰笔下那样的老人似乎并没有绝迹。装订工很像是天使雇来干活的鞋匠[2]。
关于隐城的编年史是一本深色封皮的书,有着用朱砂画的书眉装饰图案,印的是又黑又大的斯拉夫字母。这是怀着热爱和信仰写成的书。
我从编年史中知道,贤明的公爵格奥尔基·弗谢沃洛多维奇从米哈伊尔·切尔尼戈夫斯基大公那里得到了建筑教堂、上帝的城市的文件。神圣的公爵到了许多地方并进行着建设,最后,他渡过了名叫乌佐拉的小河,接着又渡过了第二条名叫桑达的河,第三条河叫林达,第四条是萨那哈和,第五条是克尔热涅茨河。他来到了名叫斯韦特洛亚尔的湖边。看到了非常美丽的景象,于是就吩咐在这个湖的岸上建造一座叫基杰什的城。
“……但是因为我们的罪孽而降临了天灾:渎神的拔都王来到了罗斯打仗,他攻取了这个基杰什城,杀害了贤明的格奥尔基公爵,城市荒凉了。在基督降临前变成了隐城。”
“……我们所写的,”手稿结尾处写道,“所确定和所叙述的这一切,不能增加,不能缩减,也不能作任何变动,包括所有句号或逗号,如果谁添加或减少或改动,谁就将受到圣父的诅咒。”
“难道就为了一个句号或逗号就要受诅咒?”我问抄写编年史的人。
老人沉默着,仿佛是自己与自己斗争着。
“抄写是正确的,”他终于说,“只是这一点不对。没有城,它是旧教徒杜撰出来的。喏,你看吧。”
他把一本暗蓝封皮的书《基督日历》递给我,指着两三行印刷字符:
“圣人、贤明的格奥尔基·弗谢沃洛多维奇大公在锡季河遇害……”
“瞧,”老人忧郁地说,“是在锡季河,而不是在光明湖旁边。”
“但是,也许这里有错,而不是编年史里的错?”
“不,不可能有印刷错误。”
我手上有两份编年史:一份是手抄的,抄写者相信多一个逗号都会进地狱,另一份是印刷的。我没有研究过传说,所以不知道,哪一份是准确的,但是我不愿意相信机器印的编年史。
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说,过去他相信圣书是上帝亲自写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现在他不相信了。从前他住在旧教徒的村子里,装订书,抄写编年史,有自己的墓地,经常到光明湖那里去听钟声。后来搬到了信东正教的村子住,有个传教士常到他这儿来。有一次有人劝他喝一杯茶。他想,地要塌的。喝了,没有事,又喝了一杯,还是没有事。他不再到光明湖去了。钟声也静寂了。
“没有城,”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对我说,“只不过您别怀疑,书还是那个时代写的。”
没有城……但是乌连地区森林中的数千人却相信是有的。我感觉到,每一个朝圣者都怀着信仰之光,现在汇聚在光明湖的湖岸上。现在我甚至有点相信有这个城。纵然我是间接地知道它,但它终究是个城。我相信它的存在,有基杰什城。
“世界在倒塌,”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说,“全世界都布满了云!到傍晚时就聚集在山间,就像乌鸦飞聚到田野,蚊子麇集在树林里一样。上帝给个好天气就好了。”
但是这是个多雨的夏天。从沙德里诺村到光明湖的途中,我在树林中遇上了倾盆大雨。我躲在一棵枞树底下。
夏天的雨并不可怕。雨滴打在白桦树上淅沥作响,打在枞树上甚至听不到声音,针叶上垂挂着点滴雨珠,却不掉下去。我开始看编年史。真是个美妙的传说,但是,正像整个北方那样,它是不正常的,犹如白夜一样,是令人忐忑不安的。我想起来,有一个歌剧就是讲基杰什城和少女费夫罗尼娅的。我想,剧作者从哪里弄来这个少女形象的?
一滴雨滴从枞树上掉到书页上。我赶快把书藏进口袋,朝外探头看一下,雨是不是停了。我看到,路对面也是这么一棵枞树下面,站着一个姑娘,她穿的是黑裙子,像修女那样扎着头巾,像幽灵一般又清瘦又苍白。我并没有太觉得惊奇,因为到光明湖去的人很多,我把姑娘当作是修道院的预备修女。在伏尔加河那边常常遇到这种情况:你一个村一个村走着,看到的尽是村妇,突然,在这些粗野的脸中间有一双奇怪的眼睛望了一眼……在俄罗斯中原没有这种情况。修道院的教养在伏尔加河那边造就了这样的姑娘。
“这就是她,少女费夫罗尼娅。”我想。
而她也好奇地盯着我,问去沙德里诺村的路,当然,这只是为了开始说话。站在枞树下姑娘感到寂寞。
“您是哪个修道院的?”
不,她不是预备修女。她是大司祭的女儿,贵族女子中学的学生。她到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那儿去是要看编年史。她到弗拉基米尔斯科耶来神父这儿作客,与分裂派教徒做斗争已经三天了。她想在传教活动方面试试自己的能力,但是却没有什么结果。分裂派教徒不愿意听她的,而神父的儿子们,这些地方自治局派任的教师还骂她是黑色百人团的人。
“那么您信教吗?”她问,“您做祈祷吗?不做,真让人惊异。一定得做祈祷。父母没有好好教您。您要养成习惯,现在还不迟。”
费夫罗尼娅嘀嘀咕咕说着。在有着艰难的信仰的人们中间长时间漂泊以后听她说话很愉快。我觉得,似乎在树林后面,那里的人们很容易,且也很愉快地接受了信仰。我觉得好像听到了在乐队伴奏下北方有关看不见的教堂的种种传说,好像看到了有着神奇火焰和神秘的音乐声的北方的树林,而主要的是,好像看到了扎着黑色修女头巾的有点苍白的预备修女费夫罗尼娅。
姑娘嘀咕着:雨是不是停了?她伸出手去。没有雨滴了?没有。再见,祝您一切如意。
远处好像鸟都聚集起来了,所有的山岗上从上到下铺天盖地都是,有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各种各样都有。它们一排排地,很有秩序,与枞树和松树一起凝望着光明湖。集市从村子这一边一直延伸到岸边,那里在卖红色萨拉凡[3]和白头巾。就在集市旁边第一个高岗上有东正教的小教堂。在途中有人对我说:等所有的山岗上都有了这样的小教堂,那么所有的山岗上也都会有集市,未来的光明湖就是弗拉基米尔集市。他们对我说,待东正教取得了胜利,旧教徒的恐惧也就会消失,光明湖会回忆过去那些淳朴而愉快的时光的。他们还说:东正教是宗教改革。
望着这个首先被征服、现在是东正教教堂的地方,我不知怎么的觉得不大自在。“怎么不害臊,”我想,“这个有十字架的小教堂孤零零的,与别的教堂没有联系,也不隐藏起来,而矗立在神秘的湖泊旁边的枞树和松树之间。”
我爬上了被征服的山岗。到处都有人起劲地嗑着葵花子,把壳吐在圣地上,有些地方还有人在抽烟。看不到一张实行禁欲主义的旧教徒的脸,也看不到一个献给太阳神的头戴的花冠。他们坐着,目光迟钝地望着自己面前,犹如牲畜栏里的畜生一样,嗑着瓜子,吐着瓜子壳。而在山岗的最上面,小教堂旁边,一个长发、善良的牧师把手伸向光明湖,正在木台上传教:不应该用两个指头画十字,应该用三个指头。
另一个神父身体结实,从体形上看,是个喜欢身体力行的人。他不是从山上对人们讲话,而是就在地上,在松树和白桦树间的草地上与人们说话。他的周围聚集着穿着黑色长上衣的真正的旧教徒。
“乌利扬!”根据脸上的麻点,我在这些看似一样的老人中认出了在乌连林区认识的“天堂来的”博览群书的人。
“你好!”他高兴地欢迎我,但是没有伸出手来。无论我们是多好的朋友,斯巴索夫[4]派的人是不伸手的:他们和三个指头画十字的尼康派之间的妥协永远废除了。我喜欢这一点:在这些俄罗斯勇士身上,即在最后一批即将死去的林中老人身上,某种孩童的天真和英勇精神是结合在一起的。我同情乌利扬,他也理解,并为我的到来而高兴。
“情况怎么样?”我问。
“不好……你看到了吗?”他向我指着小教堂,说,“你瞧,在圣地摆上了桌子。”
“巴比伦!”人群中有人同情地应答着。
“在圣地上吐瓜子壳。”乌利扬继续说。
“卑鄙,荒废了。”另一些人附和着。
“因为罪孽,湖边都长满了草。瞧,从那边岸上就可以看到草了。做生意的也越来越近了。”
“拿鞭子来揍他们,乌利扬,揍他们!”
“对,你说的对,真想用鞭子揍他们。可是哪里有鞭子呢?”
乌利扬一只手指着第一个山岗,那里冒出一个警察,指着第二个山岗,那里也冒出一个警察。这个林中的贤人无论指向哪里,光明湖畔所有的山岗上到处都有戴着有帽徽的制帽的人。
更糟的是,远处从村子到湖泊的路上有人坐着两轮车疾驰而来。他消失在集市人群中,出现在湖边。他又黑又可怕,双手掌握着龙头,双腿转动着轮子。他疾驰着,消失在两座神圣的山岗间。
看不见了。
“上帝在忍耐!”老人们哼哼着说,“门口就有法官!凶恶的死神磨刀霍霍。”
而神父坐到树间绿草地上我们的圆圈里来。他坐在一个树墩上,结实,实干而又亲切。
“你们想谈什么?”他迁就地问了一个又一个人。
“随便谈什么。”人们回答他。
“要是讲两个指头画十字呢?”
“可以讲呀。”
“或者讲教堂?”
“可以讲教堂。”
神父担心有人会踩上他那顶筒状新帽子,因此放到这里也不是,放到那里也不是。四周都围着旧教徒。他担心,下面绿草地上,人和树木紧紧围起来的圆圈中,整个是黑乎乎的一片。他集中起注意力,把帽子放到自己面前的草上,又在帽子上放上打开盖的怀表。
松树和好奇的人们都望着:这作什么用?
“我们每人讲一刻钟。记住:一个人用十五分钟。”
“好吧,你说吧。”
但是神父仍然在集中思想。他不是始终把书带在身边的。
“快把基里尔的书拿来,”他对自己的助手低声说,“基里尔……”
帽子上的表滴答滴答走着,等待把基里尔的书拿来。旧教徒们沉默着,很无聊。
“您是谁?”神父对我说。忽然又想起来:“嘘……叶夫列姆的书也没有。”
“难道没有书,”我问,“就不能随便谈谈吗?”
“不——行……我们不能……我们必须警觉和隐蔽地行动。没有叶夫列姆的书怎么说得清楚。快跑。”
又听到滴答滴答的钟声。神父对着乌利扬的耳朵窃窃私语着。
“他对你说什么了?”
“要我别骂人。”
受人尊敬而又不苟言笑的乌利扬不知为什么爱骂人。难道不骂人就不行吗?
“不行。我是为真理而骂人。他是个可怕的人……”
我望着神父,心里想,他有什么可怕的呢?丝毫也没有。这是个最平常的神父。
“你,乌利扬,”他开始说,“是个追求真理的人。你找到真正的教堂了吗?”
“找到了。那么你呢?”
“我有。”
“教堂不是一个吗?”
“我只有一个亲生母亲。”
“那其余的教堂全是魔鬼的?”
“全是魔鬼的。”
“你是讲自己?”
“你也是讲自己?”
有一会儿两人都默默无语。帽子上的表滴答滴答走着。后来他们又开始说起来。好像他们不是在上帝身上寻找和谐一致,而是彼此摸底,怎样更好地打击对方。他们头脑中想的不是象棋对弈,也不是斗鸡。
“你,彼得,是块石头,”神父终于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阴间的权柄不能胜过它。[5]教堂是个纯洁的处女,耶稣·基督是她的未婚夫,而你们这些异教徒却来找淫荡的寡妇,就是这样生不了教派的孩子。”
“乌利扬·伊万诺维奇,”旧教徒们对自己的首领低语着,“回答他,你在带领我们,你要保护自己。”
“等一下,等一下!”乌利扬对神父喊道。
“我等,我等。”神父同意说。
“我们的牧师,”一个旧教徒举起一只手,抢先说,“是一批该死的狼。他们擅自做主,在圣地上放了桌子,但是你要逃离巴比伦的异教徒,听见吗,要逃离他们。”
“等一下,等一下!”
“我们不怕,我们不怕!”整个人群在乌利扬身后喊着。
高大的松树发出簌簌声,在山岗上围成了圈。山岗下白发苍苍的老人们俯撑在多节的拐杖上,望着下面。那里好斗的旧教徒们紧紧地蹲在一起。而在圆圈里,在绿草地上,一个黑乎乎的长头发的人在走来走去。
他叫喊着:
“教堂就一个!”
“等着瞧,等着瞧!”人们回答他,“教堂的钥匙沉到黑海里了。绿色的花园被弄脏了。巴比伦垮了。天上的圆圈合拢了。”
“等着瞧,等着瞧!”
“逃离巴比伦的异教徒。”
“等着瞧,等着瞧!”
“巴比伦垮了,垮了。”
乌连地区来的好朋友从另一个山上发现和认出了我。他们来找我,拽我的袖子,低声说:“到我们那儿去,去另一个山头!”这里有北方沿海的分裂派教徒,有斯巴索夫派教徒,有德托夫派教徒,乌连地区的各种教派。我曾经在什么地方的深山老林里专心地听过他们讲话,就凭这一点各派教徒见到我都一样高兴。
我们向山下,朝湖边走去。在没有被东正教徒占领的荒野的第二座山的山脚下,一些老妇人在卖彼得十字架和像一条条黑蛇似的皮念珠,在一端有五彩缤纷的三角形饰物。我买了各式各样的:普通的,皮条做的,缝了小珠子和金线的,把它们全挂在纽扣上,并学着作祈祷,大家都笑了。“没有你,”他们说,“真寂寞,你来了,就快活了。”他们教我:如果逐一查看皮念珠上的“小铃铛”,那么就会掉进地狱的,如果数对了,就会进天堂。而且必须不停地喃喃着:“耶稣基督,高兴的玛利亚。”
我身上挂满了皮念珠,在一排排旧教徒中间走着,登上了陡峭的山岗。这里一切秩序井然,仪表端庄,谁也不敢吸烟或是把葵花子壳吐在圣地上。湖畔寂静无声,守教规者倾听上帝的话。勉强可以听到从另一个山岗传来的“巴比伦垮了,垮了”的喊声。
诵读者坐在山的最上面。他读着斯拉夫文,停下来,照他的理解做一番解释,结束时总是彬彬有礼地说:“这就明白了。”
“你会明白的。”整座山回答他。
两只凶狠的蚊子叮住老人的秃顶,吸足了他的血,他却不知道。他全身心地沉浸于读没有盖的器皿的故事。
“……令人厌恶的发臭的可怜的魔鬼坐着。‘你为什么不洗一洗?’天使问他。‘叫我在哪里洗呀?’魔鬼回答说,‘在湖里不能洗,在沼泽里也不能洗,全都有天使守护着。’本来魔鬼的情况很糟糕,但是撒旦教他:‘在未经祈祷留下来的器皿里,在没有盖的木盆里可以洗澡。’”
“现在明白了。”诵读者在山上面说。
“现在明白了。”先是他旁边有声音回答他。
“现在明白了。”这声音向山下传去。
所有这一排排循规蹈矩、陷入沉思的人永远都记住了:必须做祈祷把器皿盖上,不然魔鬼会在里面洗澡。
整座山的人都聆听着。而在树林里,黑乎乎的一批人远离众人,单独聚集在一起,他们正对着挂在松树上的圣像举行祈祷仪式。在所有人的前面,在一棵树旁,在烛火边,一个被火光照亮的姑娘在唱歌。大家跟着她齐声忧郁地唱,就像在古基督教的老地下祈祷所里似的。松树间的烛火在一处又一处闪耀。树林中到处都有人在祈祷,或是单个人,或是两人,或是一家人。他们祈祷了一会儿,就灭了蜡烛,又到山上来听诵读。
老人不停地读着。他从怀里,羔毛帽子里,甚至从树皮鞋里不断拿出新的斯拉夫文的小册子,读有关追荐父母亡灵的内容,那里讲,亚伯拉罕跟罪人在地狱里交谈,从天堂向这个罪人抛来一根小竿,但是罪人哪里能越过这根竿子,就掉到了地狱。这一切都是因为当时在尘世时他没有追荐父母亡灵。
“现在明白了,现在明白了。”山上的旧教徒如远方瓮声瓮气的枪声似的发出一片嗡嗡声,从东正教徒占领的山上传来。“我们不怕,我们不怕。”
有个人穿着树皮鞋,衣衫褴褛,背着背囊坐到我旁边。他自我介绍说是“教师”,并对我讲了自己的遭遇:他在报上“狠狠批评了”某个人,结果被解职了,现在兜售“廉价的托尔斯泰主义”和卫生,喜欢光明湖畔的争论,一会儿站在旧教徒立场,一会儿又赞成东正教派,看情况而定。
与教师一起在我旁边坐下的还有一个享受特权的人,他脸色苍白,有修得很漂亮的黑黑的大胡子。他自我介绍说是旅行者,曾经当过农夫,工人,也当过管家。后来他意志薄弱。更糟糕的是,他沾染上各种邪教异说,甚至还学起英语来。此后他想体验一下旅行者的生活。这一下子已经过了七年。
一个洁净的秃顶老头走来问,我是否认识彼得堡的客栈老板伊万·卡尔波维奇?
“我不认识。”我回答。
“真遗憾,”老头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说完他就坐在教师和旅行者旁边。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来,在我们周围草地上。松树间坐了下来。山岗上面,像是中心似的,应由我们开始谈话。
“就拿梦来说,”在大家都不吭声的情况下,旅行者说,“可以相信梦吗?”
“要看什么样的梦,”那个干干净净的老头回答说,“既然是但以理的幽灵[6],怎么能不相信他呢?”
“那是幽灵,而他说的是梦,”教师纠正说,“幽灵是可以相信的,而梦则不能信。我已经两年没有做梦了。”
“没有做梦!”山上传开了,“还是个教师。”
大家便谈起做梦的事来。母鸡啼鸣,是什么意思?不是公鸡,而是母鸡。这真是怪事。这算什么?或者梦里狗吠叫起来,又是什么意思?
“教徒们,”干干净净的老头高声说,“我做过一个可怕的梦:在非常漂亮的荒野中一块平坦的地中央躺着一个好闲聊的人……”
“好—闲—聊的人!”
“在一无所有的地上躺着个好闲聊的人,额头光光的。”
“这梦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你梦见了卑鄙的神像的祭司,不可信的神父,说明你对信仰动摇了。”
“不错。我对信仰是有点动摇。我们那儿的神父喝酒过量,人都发黑了,死了。另一个也冻死在田野上。而我动摇了,以为有过错。我想,怎么洗刷良心呢?能不能没有神父自己对自己实施宗教惩罚呢?”
“不能没有司祭行为。”教师皱拢前额的皱纹,回答说,“司祭行为是一种圣礼,怎么能没有圣礼呢?”
“以前不也拯救了灵魂。”
“没有司祭行为,谁也拯救不了灵魂。”
“谎话,谎话,”干干净净的老头涨红脸说,“成千上万人都拯救了灵魂,上千上万人都拯救了灵魂。”
“你这种争辩并不高明。”教师制止他说。
“罪孽不允许我。而你神圣,那你为什么不在天堂?”
“基督说过:‘你是世上的精英’吗?”沉默了一会儿,教师问。
“说过。”
“这就是说,未经司祭行为你仍然不是佼佼者。”
“谎话,谎话,谎话。成千上万的人灵魂都得到了拯救。假如我能把书带来,我就能把你驳得体无完肤。可是哪能呢……书有一普特多重,路上还得颠簸二百俄里,而没有书我不想多说。”
“朋友们!”突然有人在后面的枞树林里喊了一声,干枯的树枝发出咔嚓的响声,从那里走出一个真正的苦行修士,像一头熊。这修士身材高大,红褐色的毛发,脸色苍白,眼睛绿莹莹的。“朋友们!”他大声喊着,听得出很真诚,一心向往着山岗上的人们。“朋友们,这里可真是深处呀!”
“是深处呀!”声音向下传去。
“听着,朋友们:后面是斋戒还是忏悔?”
“斋戒。”
“再后面是宗教惩罚。”
“再后面。”
“如果我通过斋戒来进行忏悔,经过忏悔进行宗教惩罚,会怎么样呢?我自己忏悔,自己进行宗教惩罚:我要不戴帽子或者赤脚在严寒中步行,不要神父。”
“不要神父,不要神父。”整个布满旧教徒的山岗回响着。
突如其来的夏雨又瓢泼而下,浇灭了林中的烛火。山岗上的人们惊惶起来。
“到大枞树底下去,到大枞树底下去。”山岗上一片乱哄哄的声音。女人们撩起穿在外面的裙子当伞一样遮雨,读过许多经书的人赶快把古书藏进背囊。大家都往上跑,跑到树底下。在那里安顿下来。每一棵松树和枞树下面犹如长出了有人眼的蘑菇。
“朋友们!”现在苦行修士和熊更加大声地喊着,“兄弟们,请告诉我:现在野兽还是人在主宰?”
“野兽,野兽,野兽。”松树底下的蘑菇人应答着。
“远古以来上千年,一直是野兽吗?”
“野兽。”树林里的人回答。
“再往前呢,还是野兽吗?”
“一直是野兽。”树林里的人齐响着。
“真久远,兄弟,请告诉我:撒旦什么时候被束缚的,历代的沙皇遵守教规吗?”
“遵守的。”
“为什么有压制,尼禄[7]的和各种各样的压制?”
“因为撒旦被束缚,而奴仆们解脱了束缚。”
“撒旦受束缚,奴仆们解脱了束缚,这可能吗?”
“这里有智谋。凡有聪明的,可以计算兽的数目,因为这是人的数目:他的数目是六百六十六[8]。”
“原来是这样,兄弟,这真深奥,我未必能明白全部的深奥。”
“这里有智谋:远古时有野兽,而前面就不再有野兽,战胜它的就到玻璃似的海里去,并弹起了古斯里琴。那里将有田野,绿色的花园和没有数字的菜园。”
“……不,”我想,“这不是长在松树下的有人眼的蘑菇,这是隐城的遵守教规者从地下伸出自己那毛茸茸、留胡子的脑袋。”
“天上将会有征兆,将会有新的从天上上帝那儿降临的现成的耶路撒冷城,就像为自己的丈夫打扮起来的新娘一样。”
“遵守教规者,遵守教规者,遵守教规者,”松树,白桦,枞树上滴下大滴的雨滴,树叶簌簌响,像是窃窃私语着,“遵守教规者。”
“傻瓜!”教师喊着,“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征兆。这是彗星或是残余的点点星火,飞翔的象形文字,再也没有别的了。你们无知,你们需要了解地理。”
“回答,请给他回答!”
白发而执拗的老爷爷背靠松树,念着:
“太阳绕着地球和天空走……”
“傻瓜,”教师打断说,“这是地球转,而太阳是不转的。”
他朝我这个有学识的同伴眨了眨眼。
“老爷,”贤人们请求我说:“请回答他,告诉他:太阳在走,地球是不走的,他相信你。”
我是希望,而且真心希望地球是不动的,而太阳是动的。我想帮助老头们,但是我不能这样做。
“不,老爷爷,老师说得对。”
“我们猜啊猜,”老人们齐声回答说,“可是没有结果:地球转动,这是想想的吧。”
“我是在哪个世纪?”我问自己,“难道要试图向他们证明吗?”我想起了中学的学习。突然产生了最羞耻的怀疑:我证明不了,我忘了证明。接着便冒出了出乎意料的想法:不知为什么一生都不需要证明,我的这种骄傲到底建筑在什么基础上的?为什么我需要向这些林中的老人证明我所不感兴趣的事情?也许,在他们的理解中,在特别的精神含义上,真的地球是平面,太阳是在走的。需要弄清楚的是,他们相信什么,这些大书讲什么,我从来也没有读过这些书。
“我们猜啊猜,”老人们说,“却没有猜出名堂来。地球怎么是圆的呢:鄂毕河有八百俄里长,叶尼塞河有四百俄里长,还有勒拿河都朝下流,全都朝一个方向,流向大洋。”
“我们想来想去,没有结果。”
“因为河流全朝一个方向流。”
“不如说,不是圆的,而像是洗衣盆。”
举了一个又一个证明。当然是说:地球虽然滚动,但是停在一个地方。
林中这些智者望着我,等着我表示同意。我的思绪陷入久远的中世纪……但是这时哥伦布、哥白尼和伽利略的影子瞬间复活了……
“不,”我坚决地说,“不,地球是圆的,在转动。月亮也是圆的……”
“嗯,月亮嘛,”他们跟着说,“众所周知,是圆的。”
“我不是在说月亮。”
“地球是圆的。”教师帮助我说。
“谎话,”他们纷纷冲着他说,“谎话,地球不是圆的。水是为上帝效劳的:它出产鱼;树林也效劳:长出浆果;野兽也效劳,所有的造物都效劳,而地球怎么呢?”
“傻瓜,你们需要了解地理,这里有大气,有空气。”
“谎话,谎话,弥天大谎。我不相信地球是圆的!”那干干净净的老头嚷着。
“我不太相信地理,”旅行者也同情地表示。
“我也不相信子虚乌有的空话,”苦行修士同意他,说。
我听着,听着争论,它从太阳和地球又回到教堂上来。没有什么新东西:从头到尾说来说去都是教堂。兜来兜去也还是这些话。
一个老人,穿一身白衣服,赤着脚,拿着一根长棍子,出现在下面山岗旁。跟在他后面有一群妇女,年老的或年轻的,也穿一身白衣,是自织的土布缝制的。他们朝山岗上走来,看得出,是从远方来的,来迟了,衣服都淋湿了。
他们停在我们的松树旁,倾听着。
谈话的内容是教堂。
“上帝的教堂是看不见的。”突然穿白衣服的老人说。
大家都默不做声。
“上帝用自己的手掌把它隐蔽起来,不让不可信的世界看见。在基督降临前,它是看不见的。”
“他是什么人?”
“圣像破坏运动的拥护者。不崇拜神的人。”有人回答说。
“您信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老人。
他那双黑眼睛狠狠地扫了我一眼。
“你是传教士吗?”
“这是个饱经世故的人,”我心里想,便说:
“不,我不是传教士,我寻找正确的信仰。”
“信仰?那就是我的信仰。”
他转过身,脸朝光明湖,画着十字,开始念念有词:
“我信唯一的上帝父亲……”
老人说“我信”这两个字声音很响,在湖泊上方的林子里听起来非常清楚。太阳露了一下脸,两块大云朵,犹如一头良兽的两个乳房,仍然把雨水滴落在湖面上。
老人在诵念着,而我仿佛看见了炎热炙烤的绿色田野,跪着的人群,前面挂着金光闪闪的十字架的司祭。雨不停地下着,这是大地渴望的雨水。人们祈祷着,而天上有人推移着黑色的乌云。已经在滴雨了。
“你有非常好的信仰。”老人结束“信仰的象征”时,我诚心地对他说。
“我们的信仰,”他很高兴,接应着说,“是自古就有的,没有比我们的信仰更好的信仰。你走遍全世界也找不到的。”
“你在哪里找到的呢?”
“我自己给自己行洗礼,”老人回答说,“在河里受的洗礼。”
“这是什么信仰?”我回忆着有关分裂教派的书,想起了有这么一个给人深刻印象和令人惊叹的派别:人们放弃尘世的一切,甚至把“自己的”这个词也认为是魔鬼。他们把任何延缓,任何逗留都看作是罪孽。他们永远不停地走着。
“还有更好的信仰,”我对老人说,“也还有比您的信仰更古老的:云游派教徒或逃亡教派教徒。”
“我亲爱的,”老人说,“这就是我们呀。我们是上帝的云游派教徒,既没有城市,也没有乡村。”
他给我讲他们的信仰:反基督者现在控制了整个世界。上帝的教堂在基督到来之前是看不见的。
“对,”我对老人说,“我们也认为目前是不可能见到教堂的。”我说,“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9],他也赞成你们,也认为有这样的教堂,是伯爵……”
我讲了教义。老人长久和专心地听着我讲。在两个白发老人之间,在那里和这里之间做调停,我感到很激动。
“对,对,”林中的老人重复着说,“你说说他是怎么祈祷的?”
“他是怎么祈祷的?我不知道……”
“用三个指头还是照我们的方式?”
“他不用指头祈祷,是按自己的方式。”
“按自己的方式……亲爱的,请你以我的名义告诉他,他错了,不用手指……”老人举起坚决地并在一起的两根干瘪的指头,说,“告诉他,不用手指他得不到超度。虽然是看不见的教堂,但终究是教堂,标记就隐藏在大山岗下面,而我们坐的地方是竖起上帝的富有生气的十字架的地方,再远一些是圣母升天的地方[10]。不用手指祈祷不行。瞧你说的,别相信伯爵,避开他。”
湖上方林子里的白发老人想着遥远的伯爵的事,喃喃地说:
“孩子们,把疲惫不堪的心带到荒漠的地方去吧,别去看美妙的世界,像野兽一样逃跑吧。隐居在山洞里,荒漠会接受你的,就像母亲接受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明白白发老人的意思:光明湖畔山岗下的教堂和看不见的教堂是一样的。只不过那里一切都是合乎规范的:圣像是古老的,自世纪初就放在那里了;信教的人穿着古老信徒穿的黑色长外衣,用两个指头画十字;神父走路是顺着太阳自东向西行走,用七块圣饼做祈祷;那里的钟声十分美妙动听。
有一个人的手从树后向我伸过来,上面布满青黑的筋脉。有人执拗地拽着我并低语着说:“别听那些穿白衣的人,他们会让你害怕的,穿红衣的好些,别听穿白衣的。”
那人拽啊拽,把我带到林子里。我面前站着一个又黑又矮、满脸麻子的庄稼汉。
“你要干什么?”
“我们走,我有许多话要说。”
他把我带到林子深处,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犹如一个没有挖出来的树墩。喜鹊在近处什么地方聒噪着。啄木鸟在啄着树木。古老信徒派占据的山岗人声嗡响。从正教徒那里传来:“我们不怕,我们不怕”的喊声。
“他们的信仰很可怕,”这个奇怪的汉子对我低声说,“这个穿白衣的人到村里来,喊着‘门口有法官!兄弟们,把木头的神烧了。没有合乎正规的圣像,——现在所有的色彩全是从反基督者魔爪那里来的。烧吧。’另一个穿白衣的人过来了,又重弹老调:‘门口有法官!弟兄们,把铜钱烧了,还有那里的折叠圣像,全都烧了’。第三个人过来了。‘请穿上白衣服,’他说,‘无底深渊在吹号,星星的目光在闪烁。’他们穿上了白衣服,到树林里去了。我们坐着,等着,饥饿难忍,我开始采集黑果越橘。‘别碰,别碰,’他对我喊道,‘树林是封地,是有界限的,各个地方都有反基督者的锁链。’一个老妇人好像是饿死了。他们用松树皮做了口棺材,挖起坑来,而她的一条腿颤了一下。‘没关系,’年长者高声说,‘抛上土,在那边会到天国的。’人们就填上土。‘她走了,’那长者说,‘灵魂去天国了,灵魂高兴了。’其余的人跟着说:应该这样,应该这样。我感到可怕,便到树林里去……你会怕这些穿白衣的人的。但是也别相信穿红衣的人。要相信我。我比所有的人都强。撒旦检验过我,百般诱惑我。‘瞧天上。’他说。我朝右看,看见了像是金色的桂冠。‘朝左看。’他说。我朝左看,看见了仿佛月光分成了许多块。撒旦百般诱惑着。有一次我吸了一口气。他问:‘空气好吗?那么这里的呢?’‘是天使吸的空气,’我回答。撒旦千方百计诱惑我。我听到从天上传来的声音,我明白:上帝不用教堂直接跟我说话。不需要教堂,别相信穿白衣的人,也别相信穿红衣的人,要相信我。我常常听到天上传来的声音。现在我也听到。
“……我们不怕,我们不怕。巴比伦陷落了……”
“不在这里……把耳朵贴向树木。你听不到的。而我这样就能听到:大地在哭泣。你明白了吧。别相信红衣人,也别相信白衣人。唉,大地在哭泣,大地哭得很厉害。”
“怎么样,跟普罗霍尔·伊万诺维奇谈过了?”在古老信徒派的山岗上人们迎接我时说,“他是个好人,他不需要教堂,他能直接与上帝谈话,而我们的弟兄却需要教堂,哪怕是小小的教堂也好。”
后来各种教派的人来到我们山岗,有反祈祷派,浸礼派,史敦达派的教徒。一些戴着有一圈黑色天鹅绒帽子的大学生走来了,他们谈论着圣经的批判问题,另一些戴着蓝色天鹅绒帽子的大学生也来了,他们避开警察悄悄地议论着政治。连神父也过来了,立即就按自己的习惯安顿好自己,把表放到帽子上。费夫罗西娅在人群中闪现了一下。“瞧该怎么祈祷,瞧该怎么祈祷。”我听到她那纤细的声音,就想到夏里亚宾音乐会上训练学员的歌声。我疲倦了,就去村里休息,直到傍晚。
塔季亚努什卡家聚集着客人。他们喝着茶,交谈着。我躺在另一个房间的板凳上,听着他们小心翼翼地低语:
“谁是君子,谁就能听到钟声。”
“要是君子。”
“塔季亚娜·戈尔尼亚娜听到了:那里在召唤呢。”
“不会白白召唤的。”
“不会无缘无故收下的。你要恳求上帝的侍者,他们才会来召唤,会打开大门,要是你怜惜什么人,又会变成空旷荒野的地方。塔季亚娜收拾好了,穿上了黑色无袖长褂,黑色短上衣,系上了黑头巾。她作了告别。而我们则请求她:一旦遵守教规者接受她,就从那里给我们递个消息来。这是常有的事。甚至还有寄信的。”
“寄信,这很简单。”
“她告别了。孙女玛申卡哭了。”
“她猜到了。”
“她半夜里来到湖边,等着湖水晃动起来。她打了一桶水就到山里去了。传言就是这样!”
“我的妈呀。”
“传言就是这样!头发都枯了。他们那里是做晨祷的。他们是正规的。”
“是正规的。”
“塔季亚娜走着,做着祈祷。有个地方是个大山岗。那里站着一个穿白衣的老人,像是上帝的侍者米科莱,他挥着手。”
“他挥着手。”
“大门开了。钟声齐鸣。遵守教规者迎接着:到我们这儿来,到我们这儿来,塔季亚努什卡。”
“上帝啊!”
“这时她想起了孙女:要是给我把玛申卡带到这里来就好了。”
“玛申卡。”
“她刚闪过这个念头,便看到面前又是湖泊,山上松树成林。”
“钟声也没有了吗?”
“什么都没有了,过去有树林,现在依然有。一片荒野空旷。”
傍晚时我醒来,向光明湖走去。白天雨下了五次,村里的泥泞及膝。清纯的牧师女儿像原先那样从窗口望着我,一边嗑着葵花子。雨后的草地更美了:山鹑啼鸣着,鲜花芬芳,令人想起被遗忘了的故乡。湖泊上方的树林里变得幽暗了。在树干之间到处可见大气。在光明湖畔一棵白桦树前,一个老妇跪着虔诚地祈祷着。
面对着白桦树,这是什么意思?我绕着树和老妇走着,一边想,在哪根树枝上大概挂着圣像。没有,就只是向树做祈祷。
“老奶奶,”我小心谨慎地问她,“难道可以这样……向树做祈祷,这是圣白桦树吗?”
“不是白桦树,亲爱的,”老奶奶回答说,“这不是白桦树,这里是大门。瞧那里是大山岗。那里是圣母升天的地方。”
她点燃了蜡烛,绕着湖走着,一边依次拨弄着皮念珠,一边低语着做祈祷。我跟在老妇后面走着。湖周长约一俄里。走到一半又有篱笆,老妇又爬了过去,跌倒了,蜡烛也灭了。我替她点燃蜡烛,扶她起来。我想与她谈谈湖边生长的一种罪孽草,我问:是否是因为罪孽光明湖畔才长满了这种草?
老妇人没有作声。她拨弄着皮念珠,更加虔诚地喃喃着:“高兴的玛利亚。”也许,她听到了钟声,遵守教规者在召唤她。
她又朝那棵白桦树祈祷。也许,她看到,大门打开了,有人在迎接她,召唤她:“来吧,到我们这里来吧。”
我仿佛看见了城市:窗户都钉死了,街上没有一个人,犹如白夜那样,一片匀和浅淡的光线。穿着黑衣的遵守教规者走向教堂。他们敲着钟,召唤着:“来吧,来吧,圣老妇人,我们这里很好,我们这里一切都合乎教规,祈祷做得很长,圣像也很古老,世纪初就有了……”
“老奶奶,难道这里真有大门?”
“不深,亲爱的,只有半米左右,而过去这里是耕地,据说,犁碰到了十字架,很浅,但是看不到。”
她又做起祈祷来,用手在树根旁寻找什么。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这里有地的裂缝。你照亮一下,我来找一找。”
我们寻找着地缝。
她把一戈比钱币放到地上,又放上一个鸡蛋,然后又做起祈祷来。
“遵守教规的人们,请接受有罪的老婆子的供奉。”
我也往白桦树下的地缝放铜钱献给遵守教规者。现在我相信有看不见的城市了。不是像老妇人心目中的那样的,而是比较模糊的,犹如第二次反射的彩虹那样,但终究是个城市。
老奶奶很高兴,因为我也给隐城献上了自己的一份。她分给我一支蜡烛。
“放上,”她说,“放上。”
“往哪儿放呀?”
“随你往哪儿放。或者是向标记,或者向竖十字架的地方,或者向圣母升天的地方。这个山岗对面的隐藏标记的地方。”
她捡起一片木片,把蜡烛安在上面,然后就放到湖上。我也如法炮制。老妇人的烛火漂向标记的地方。我的也漂往那里。还有人拿着蜡烛在湖岸上走的,一个又一个,络绎不绝。隐城的遵守教规者拿着烛火从黑暗的树林中走出来。有数百上千支蜡烛。他们默默地在光明湖周围走着,拨弄着皮念珠,做着祈祷。
水面上木片上的烛火漂向圣母升天的地方,竖起十字架的地方,隐藏标记的地方。漂向标记那儿的比较多。
是第六次或是第七次下起了瓢泼大雨。树林中和湖面上所有的烛火都灭了。我在松树下站了很久,直至浑身湿透。后来我跑到另一个山岗的篝火旁。但雨水很快地浇灭了篝火。周围一片漆黑,人们开始互相挤碰着散去。我踩上了什么软软的活的东西,弯下身一看,不由得惊吓万分:湖岸上倾盆大雨之下,泥泞中竟脸朝地躺着一个女人。
“别管她,别管她,”有人对我说,“她在听钟声。”
我回头一看,又大吃一惊:一个水怪,不戴帽子的真正水怪站在我的面前。雨水顺着他的长发一个劲地淌下来。
“神父,”我认出了他,“是您?”
“您倒想想,“他说,“分裂派教徒把我的帽子偷走了。”
“那表呢?”我想起谈话时放在新帽子上的表,不放心地问。
“表还在。这可不是出于贪心。这是他们的愚蠢的玩笑。”
早晨离开前,我来与光明湖告别。它又显得荒凉和孤零了。集会没有了,遵守教规者全都回到尘世间去了。只剩下两个穿着树皮鞋和背着背囊的女人。我走到她们跟前。她们在哭泣,原来她们来迟了。
“遵守教规者住在这里什么地方?”她们问我。
“就在那个大山岗下,”我说,“竖起十字架的地方。”
“竖起十字架的地方。”
“而这个山岗下面是圣母升天的地方。”
“圣母升天的地方。”
“这个下面是隐藏标记的地方。”
“是标记。”
“而这里是大门……这里……”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在齿状轮廓的圆形圣湖上没有一丝涟漪。后来我在草地上走,覆盖着绿色长睫毛的一只平静而明亮的眼睛始终望着我。
[1] 这是传播很广的阐述宇宙进化问题的伪经书之一。开始的引言是叙述书的来源(与传说一致,它是从天上掉到大卫统治的耶路撒冷的。)——原注
[2] 指的是列夫·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人靠什么活着?》。——原注
[3] 俄罗斯民间妇女穿的一种无袖长衣。——译注
[4] 无僧派分成各种学派产生的一个教派。——原注
[5] 这是引用了耶稣对使徒彼得说的话。——原注
[6] 指的是先知但以理关于人要复活的预言。(“睡在尘埃中的,必有多人复醒。其中有得到永生的,有受羞辱,永远被憎恶的。”但以理书,第12章第2、3行。)——原注
[7] 尼禄(37-68),罗马皇帝(公元54年起),为人残暴、好色、妄自尊大,因实行高压政策而遭民众反对。——译注
[8] 引自启示录的话。——原注
[9] 指列夫·托尔斯泰。——原注
[10] 此处指基杰什,古俄罗斯的城市,毁于蒙古鞑靼人侵略时期。古老信徒派把它看作是对基督教敌人隐匿的城市,虽看不见,但仍然存在。——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