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卡姆西侧群山迭起,谷中林木繁茂,仿佛从未被砍伐过。狭谷中幽暗局促,树木旁逸斜出,涓细的小溪潺潺流动,却不见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平缓的山坡上老农场,堆满了石头;巨大岩脊的背风处,几座覆满青苔的低矮茅草屋下面藏着新英格兰古老的秘密。但现在这些地方都废弃了,大烟囱摇摇欲坠,矮斜屋顶下冒出突起的木瓦。

原先的居民都搬走了,外来人也不喜欢住在这里。法裔加拿大人来过,意大利人来过,波兰人曾经来过但也离开了。并不是他们看到、听到或者接触到什么东西,而是因为一些想象。这个地方不适合想象,也不会在夜晚给人们带来宁静的美梦。一定是这个东西把外国人都赶走了,老阿米·皮尔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自己回忆起的那些怪异的日子。阿米的脑袋多年来一直都有点古怪,他是唯一一个还留在那里的人,或者说是唯一一个曾经谈论过怪异的日子的人。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他的房子离开阔的田野和阿卡姆附近的公路很近。

曾经有一条路穿过丘陵和山谷,直通到现在的“枯萎荒原”,但是人们不再使用它,一条新的道路向南蜿蜒而去。透过荒野的杂草丛,依然可以找到老路的痕迹,即便新的水库会淹没半个山谷,部分老路无疑也会残留在水底。那时,幽暗的树林将被砍掉,枯萎荒原将沉睡在蔚蓝的水面下,水面倒映着天空,在阳光下泛着涟漪。那些怪异的日子将被深藏其中,与那些古老的深海传说一起,终将成为原始地球的不解之谜。

当我走进山丘和谷地勘测新水库时,他们告诉我这个地方是邪恶之地。人们在阿卡姆告诉我这些,因为那是一个充满了女巫传说的古老小镇,所以我想“邪恶”一定是几百年来祖母们对孩子们耳语过的故事。“枯萎荒原”这个名字对我来说非常奇怪,也很夸张,我很想知道它是如何成为了清教徒的民间传说。当我自己看到了西边那片幽暗的峡谷和斜坡,除了它的神秘之外,我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感到好奇。我是在早晨看见它的,但阴影一直潜伏在那里。这些树长得太过茂密,相比于任何健康的新英格兰树木来说,它们的树干都太大了。而那些林间的小径似乎显得有些过于静寂,地面上铺着经年累月的湿苔藓和枯草,踩上去松软异常。

开阔的地方,大多顺着原来那条公路,有些山坡牧场;一些农场的房子都还在,有的有一两所屋子,还有的只剩下孤零零的烟囱和被快速掩埋的地窖。地上杂草和荆棘丛生,偷偷摸摸的野兽在矮树丛里沙沙作响。万物之上笼罩着一层躁动不安和压抑的阴霾;这是一种不真实和怪诞的感觉,仿佛透视法或明暗对比法中的某些重要元素出现了扭曲。我对外国人留不下来并不感到奇怪,这里不是居家之地。这里太像萨尔瓦多·罗萨[1]的风景画,又太像恐怖故事中的禁忌木刻画了。

但即使是这一切,也没有枯萎荒原那么糟糕。此时此刻,我在一个宽阔的山谷底部偶然发现了它,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名字更贴合这样一个地方,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配得上这样的名字。它似乎是诗人在看到这一特定地区后创造出来的名字。在我看来,这一定是一场火灾的结果。可是,这五英亩灰蒙蒙的荒地,蔓延在天地之间,就像树林和田野被酸侵蚀过,为什么这里没有长出新的东西来呢?它大体上位于老路的北面,但南边也有一点。我感到一种奇怪的磁场正在靠近,但为了工作我必须走过这条路。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没有任何植物,只有一些灰色的尘埃,看起来似乎从未被风吹拂过。附近的树木病弱而矮小,许多枯死的树干立着或倒在地上腐烂了。我急急忙忙地走过去,看见右边一个老烟囱和地窖的砖石都已倒塌,掩在废弃的黑色井口上,水井上凝滞的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奇怪的光芒。相比之下,攀越那漫长、黑暗的森林似乎也更能让人接受,我对阿卡姆人惊恐的窃窃私语不再感到惊讶。这附近既没有房屋,也没有废墟;即使在过去,这地方也一定也很偏僻。黄昏时分,我不敢再经过那个不祥的地方,便沿着南边那条弯弯曲曲的路,绕着圈子回到城里。我隐约希望天空中有些云聚集起来,因为那深邃幽蓝的虚空让人心底生出一种奇怪的胆怯,我害怕它已潜入了我的灵魂。

晚上,我向阿卡姆的老人们打听“枯萎荒原”的情况,以及许多人含糊其词的“怪异的日子”是什么意思。然而,我没有打听到任何满意的答案,但这些神秘的事情发生的时间比我想的要近得多。这根本不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是发生在这些叙述者的有生之年。这件事发生在八十年代,一个家庭惨遭灭门。述说者也说不清楚。他们都告诉我不要理会老阿米·皮尔斯的疯狂故事,但第二天早上我就找到了他,我听说他独自住在一所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最初树木就是从那里开始变得茂密起来的。这是一个古老得可怕的地方,已经开始散发出一种微弱的瘴气,那些气体弥漫在老旧的房屋周围。我只有不停地敲门,才能唤醒这位老人。当他怯生生地拖着脚步走到门口时,我可以断定他见到我并不高兴。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虚弱;但是他的眼睛奇怪地低垂着,那蓬乱的衣服和白色的胡须使他显得非常憔悴和忧郁。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于是假装有正经事。我告诉他自己做过测量,还问了一些关于这个地区无关紧要的问题。他远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也有教养得多,在我还没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了解了我和每个阿卡姆人交谈过的主题。他不像我在水库地区认识的其他乡巴佬。他没有抗议水库会将数英里的老林和农田毁掉,但如果他的家也在未来湖水的范围之内,也许他也会抗议。他说一切都是解脱,他一生都在古老幽暗的山谷中游荡,终于得到了解脱。它们现在在水下更好——自从那些怪异的日子以来,它们在水下更好。说着,他压低了沙哑的嗓音,身子前倾,右手食指颤颤巍巍地指向前方,那情形真令人难忘。

就在那时,我听到了这个故事,尽管时值盛夏,但随着那嘶嘶呀呀的声音不断地低语,我一次又一次打起了寒颤。我常常不得不把他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拽回来,把他那些正慢慢淡忘掉的科学观点拼凑出来,而那些观点不过是他从与科学家的谈话中鹦鹉学舌地了解到的;又或者在他丧失逻辑和连续性时自己搭起一根线索。当他说完后,我不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对阿卡姆人不愿谈论这片荒原也不再觉得奇怪。日落之前,我匆匆赶回旅馆,不愿在繁星爬上苍穹时还在外奔波。第二天,我回到波士顿辞了职。我再也不能回到那片混沌的古老森林和山坡,也不能再面对那灰色的枯萎荒原,那里的黑井在倒塌的砖石旁向地底延伸。水库很快就将建成,所有那些古老的秘密将永远安全地沉睡在水底。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在夜里探索那个地方——至少在那不祥的星星出现时不会,而且没有什么能够引诱我喝下阿卡姆这座城市的水。

老阿米说这一切都是从陨石开始的。在那之前,自从女巫审判以来,根本就没有什么荒诞的传说,即使在那时,人们对西边森林的惧怕甚至还不及对米斯卡顿那些小岛的敬畏,在那里,魔鬼在一个古老的石祭坛旁开庭审案,那个石祭坛比印第安人的历史还要悠久。这片森林不闹鬼,奇异的黄昏也不可怕——直到“怪异的日子”到来。那日正午那朵白色的云来了,先是一连串的爆炸声,接着树林深处山谷里冒出滚滚白烟。到了晚上,所有阿卡姆人都听说了有一大块石头从天而降,落在了内厄姆·加德纳家的水井旁。内厄姆家——就是那座曾经矗立在枯萎荒原上整洁的白房子,坐落在肥沃的花园和果园之间。

内厄姆到城里来告诉人们关于石头的事,并顺路拜访了阿米·皮尔斯。那时候阿米四十岁,所有奇怪的事情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第二天早上,阿米和他的妻子跟着三位匆匆赶来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教授,去看那个来自未知星球的神秘访客。他们很疑惑为什么内厄姆会说它巨大。内厄姆指着他前院老井旁砸出的土坑和烧焦草地上方的棕色石堆说,现在它收缩了,但是那些聪明人回答说石头不会收缩。它一直持续发热,内厄姆说在夜里它还微微发光。教授们用地质学家的锤子试了试,发现它软得出奇。事实上,它柔软得像塑料一样。他们凿下了一块样本带回学校进行测试,确切的说不是凿,而是挖。他们从内厄姆的厨房里借来一个旧桶,把它放进了桶里,因为即便他们取的样本是很小的一块,却也不会冷却。回来的路上,他们在阿米家休息,当皮尔斯太太说那块碎片越来越小烧着了桶底时,他们似乎若有所思。实际上,它并不大,也许他们取的比自己想象的要小。

这一切都发生在6月。这之后的第二天,教授们一行又兴奋地从加德纳家出来。当他们经过阿米家时,告诉他这个标本很是奇特,它被放进玻璃烧杯后就完全消失不见了。烧杯也不见了,这些聪明人谈到这块奇怪的石头对硅有亲和性。在那个井然有序的实验室里,它的反应令人难以置信:它对木炭加热没有反应,也没有产生气体,在硼砂中完全呈阴性。很快教授们就证明,它在任何温度下,包括可以使氢氧反应的温度下,也绝对不会挥发。在铁砧上,它的延展性极强,黑暗中它又非常之亮。但无论什么都不能使它冷却下来,很快它就让整个学院的人都为之兴奋起来。在分光镜前加热时,它显示出不同于任何已知的正常光谱中的颜色,人们热烈地谈论着新元素、奇异的光学性质以及其他一些令科学家们面对未知时经常谈起的未解之谜。

虽然它一直在发热,但他们还是用所有适当的试剂在坩埚中进行了测试。它与水没有反应,与盐酸也没有,硝酸和王水溅到它那炽热的坚不可摧的身上也只能使它发出嘶嘶的声音。阿米很难回忆起所有试剂,但当我按照通常的使用顺序提到它们时,他识别出来了一些溶剂——氨水、苛性钠、酒精和乙醚……以及令人作呕的二硫化碳和其他十几种物质。随着时间推移,它的重量逐渐减轻,碎片似乎也有些冷却了,但溶剂没有任何变化,这表明这些溶剂对这种物质没有作用。不过毫无疑问,它是一种金属。首先,它具有磁性。当它浸泡在酸性溶剂中,在陨铁上发现了魏德曼花纹[2]的微弱痕迹。当它冷却下来,开始在玻璃杯中进行测试。测试过程中,他们把用原碎片制成的碎条都留在了玻璃烧杯中。第二天早上,碎条和烧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放过碎条和烧杯的木架上只剩下一块烧焦的痕迹。

教授们在阿米家门前停下脚步,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有一天,阿米和他们一起去看那个石头——那个来自其他星球的信使,这次他的妻子没有陪他去。它现在肯定变小了,就连那些头脑清醒的教授也不能怀疑他们所看到的事实。井边那块日渐缩小的褐色石堆四周,除了地表塌陷的地方空空如也。这块陨石前一天足有七英尺宽,现在还不到五英尺。它还是很烫,智者们好奇地研究着它的表面,同时用锤子和凿子分解开了另外一块更大的。这次他们挖得很深,当他们把小块东西撬开时,发现这个东西的核心并不均匀。

他们发现了在这个物体中镶嵌着一个硕大的彩色球体。它的颜色很像流星光谱中某些奇怪的波段,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而且只有通过类比才能称之为颜色。它质地光滑,敲起来既脆又空。一个教授用锤子猛地敲了一下,它突然噗地一声炸开了。但没有放出什么物质来,它被刺穿后,里面物体的痕迹都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直径三英寸的球形空心,所有人都以为,外面包裹着的这层物质消失后,会发现其他物质。

猜测都是徒劳,他们试图通过钻探找到更多的球状物,但经过一番忙碌却毫无收获,探索者们只得带着新取得的标本离开了。然而,这个标本在实验室里的测试结果和它散发的气味一样令人困惑。它几乎是塑料的,却发热、有磁性,还微微发光;在强酸中能稍微冷却,发出未知的光谱,但光在空气中会逐渐衰减;它与硅化合物能发生反应,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可辨识的特征。测试结束后,大学科学家们无奈地承认他们无法确定此为何物。它不是地球上的东西,而是来自外太空,所以,它具有外太空的属性,遵从外太空的法则。

注释

[1]萨尔瓦多·罗萨:萨尔瓦多·罗萨(Salvator Rosa,1615—1673)是17世纪意大利巴洛克最狂野的创新派画家。他发明了绘画的新类型:寓言绘画,画中漫布忧郁诗篇,他的绘画中肖像是浪漫和高深莫测的人物,而有的则以死亡为主题。早期的作品大多为风景,明亮、丰富的色彩表现了海边的城堡、船坞以及埋伏在礁石旁等待袭击旅行者的强盗。他的成熟的艺术是来自他娴熟的绘画技巧,明暗配合以及绚丽的色彩提示大自然的不同变化。(译注)

[2]魏德曼花紋:魏德曼花纹也称为汤姆森结构,是在八面体陨铁的铁陨石和一些橄榄陨铁中发现独特的长镍——铁结晶,它们包括一些交织的锥纹石和镍纹石形成的带状物,称为lamellæ。通常,在壳层的空隙中会发现由锥纹石和镍纹石混合构成,称为合纹石的微小颗粒。(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