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私人河南面食志

某一年中秋,我和同事周建国去湘西,途中在他的老家湖南湘乡做停留。他和我同龄,他的乡村的状物与我的童年不同。关于食物,他没有任何饥饿的记忆,所以,我们成年以后的认知,也略有差异。

建国带我看了他幼年时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还吃了他邻居家在池塘里养的草鱼,并和他一起爬山看了他已经埋进山里的祖父。

我们的不同,随着他带我游览他少时生活的乡村,细节具体起来。

他幼年时的农活儿是种水稻,我自小干的农活是耩小麦。他吃米饭长大,我吃馒头和面条长大。他出门便可以爬山,我的家乡方圆数百公里都是平原。

我相信一个地域的风貌和饮食会塑造一个地域的人的性格。平原上生活的人,讲话的方式更直接一些;而吃米饭长大的人,更温和一些。

湖南人的早饭和北方不同,他们喜欢在早晨的时候煮一碗面。因为,他们多是喜欢吃猪油炒菜,所以,那天早晨,我端起那碗猪油炒青菜拌面,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面条。在我的理解里,猪油只有炒辣椒,才是适配的。那碗面,我吃得相当难过。因为汤水里有猪油在铁锅里加热后的腥味,而挂面煮好以后,面汤是清澈的,挂面和汤几乎缺少亲情的关系。不像北方的手工面条,煮完以后,汤里有着浓浓的面粉的黏稠感,而这种面汤有助于消化。北方人口语喜欢说“原汤化原食”,意思便是,面汤也是一道重要的饮食内容。

那天早晨,我努力吃了半碗面条,将面汤倒在了下水道里。

然而,我抬眼看了一下建国,发现他吃得非常香,他沉浸在自己味觉的故乡里。在面条的审美上,我相信建国是不如我的。也就是说,我们两个相比较,关于面条,我更有发言权。然而,即使如此,对于故乡,每一个人的胃部,都有着长年储存的记忆。建国回到家里之后,他胃部的记忆瞬间打开。

所以,那碗对我来说极为难吃的猪油汤面,对建国来说却是他半个童年。他在那一碗面里,回到了自己的记忆中。

我的胃在童年时虽然贫穷,吃过不少的槐花和榆钱,吃过不少的红薯叶子和野菜,然而,对于面食,仍然储存了一本厚厚的词典。翻开来,可以看到母亲的影子,又或者是我在小镇念书时的模样。

十四岁之前,我几乎没有离开过我的村庄。位于河南省东部的我的家乡,在地图上和山东相邻。念高中时,有一年复读,我到了山东的曹县借读过半年,我才发现,我所有的方言在那里也都通用。我后来梳理了一下,发现我们不仅使用的语言相似,所吃的食物也是相似的。我觉得,一定是食物的相似,让我们少了距离感。

面食中,我最喜欢的是母亲手工擀的杂面条。杂面是有比例的,好面要占一半,负责面条的黏性和筋道,黄豆面负责香味,高粱面负责着色,绿豆面负责增加面条的硬度,玉米面负责面条的甜味。这样的手擀面,母亲通常是用清汤煮了,然后将提前拌好的香葱、香菜末放进面汤里,滴数滴小磨香油,便可以盛碗上桌。

杂面条的香味主要来自面食本身,如果是酒后,母亲会在面汤里放几滴陈醋,便立即有了另外的风味。而通常情况下,是不放醋的。那样,面条本身的香味从碗里散发出来,像一部旧电影一样,让人沉浸其中。

给我人生启蒙的面食还有扁食,它的书面名字叫作饺子,而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叫它扁食。就像包子不叫包子,我们乡村里叫它菜馍一样。

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我们家才会吃肉馅的扁食,而在平时,只能是韭菜鸡蛋馅的扁食。

大多是父亲过生日,又或者是父亲从外地出差回来,正赶上韭菜上市,母亲便会买一些韭菜来剁馅。

年幼时,我不会用筷子夹扁食,父亲会用玉米秆或者是高粱秆制作一个扁食叉子给我们。制作的方式极其简单,就是将一截玉米秆的一端用刀削齐了,将中间的部分全部挖空,然后只剩下两边的细细尖尖的秆,这样,便可以一下叉住一个扁食。

扁食以生鸡蛋和韭菜拌馅,所以极容易开口,母亲常会把好面馒头揉碎了,掺在扁食馅里,用来吸收水分。这样,便有了技巧,如果馍放得多了,影响口感;如果放得少了,则又会让馅中的水分撑破扁食。母亲很会调制韭菜鸡蛋的扁食馅,有时她会放一些老豆腐,将老豆腐在锅中炒至半干,放入扁食馅中,便会增加另外的味道。

母亲买的韭菜多了,会做一种韭菜面条。在乡村世界里,这是一种懒扁食,意思是低配版的扁食。母亲会将韭菜切成扁食馅那样碎,然后将韭菜简单腌制以后,和在面里。韭菜在面团中打滚,拥抱,甚至被拉成长长的条,再醒面。反复和面之后,韭菜与面完美地融合。这个时候,母亲会将面团擀片,并切成面条,然后煮熟,每一根面条里都有韭菜。这样,入口时,像吃了韭菜馅的扁食一样。

那时候,只在春节的时候才会做馒头。平时做的馍的形状是一种长方形的馍,我们叫它卷子。因为不舍得全用好面来做,母亲一般会把一块杂面和一块好面揉在一起。等两块面拥抱在一起,分层,再融合,最后切成卷子的形状时,这块馍馍是花的。所以,我们称这种好面和杂面混合的卷子为花卷。

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我们是吃花卷的。

因为,只在春节的时候才有机会吃纯好面的馒头。所以,春节时,谁家蒸馒头,都会找村里的其他人帮忙。

帮忙的人呢,在新馒头出锅的时候,可以让做馒头的人尝一下,吃多少都可以的。

所以,春节时去各户人家帮忙做馒头的人,大多是村子里比较贫穷的。这也是村子里长辈传下来的善意,让这些穷人去帮着做馒头,可以趁着节日,让他们多吃一些东西,好平衡他们日常里的困窘。

然而,村子里传下来的善意,也并非都能有好的结果。那些年,常常会出现悲剧。因为食物依然短缺,尤其是纯好面做的馒头。那些干活儿的人,大多是很久没有吃到纯好面的馒头了,所以,他们会在馒头刚出锅的时候,一把将馒头搦成一个很小的球状,一口吞下。为了能多吃几个,有一个年轻人一口气吃下了十个新馒头,他吃得太快,噎住了,就喝了一碗水。结果水将他腹中的馒头一点一点地泡开,膨胀,那天晚上,这个年轻人因为吃多了馒头而撑破了胃,死了。

这成为当年的一个公共的悲伤。

母亲做的花卷,味美,好看。她摊一层好面,再摊一层杂面。然后,将两团面和在一起,她像一个在面团中绘画的人,就那样用双手托着,将一团面揉得长长的,用刀切成一个个的花卷。刀切下去,截面上的花卷像一个孩子的笑脸。待到那笑脸在锅里蒸熟,嘴巴张得更大了。我和哥哥很喜欢抢那些看起来嘴巴张得很大的花卷。那种争夺,是面食带来的另外的乐趣。

母亲做的菜馍,馅里总会比别人家多一点什么。比如,她把夏天晒干的槐花,一直放着,等到入秋入冬的季节,地里没有了青菜吃,母亲便会在菜馍的馅里放入少量的干槐花。那些干槐花,经过高温的蒸煮,成为一封夏天的来信。一口咬下去,满嘴里都是五月槐花的香味,别提多好吃了。

母亲呢,最喜欢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仿佛之前所有的劳作都有了价值。

母亲喜欢在农闲的时候发明食品。比如,将一瓢面粉倒进大铁锅里,做炒面。母亲让我负责烧火,因为我从来不是一个积极的烧火者,这一次,正合她意。因为,做炒面,火实在不能大了,若大了,面粉会被烤得焦煳。要勤翻锅铲,不停地将面粉均匀地摊在铁锅上。白白的面粉,随着温度的炙烤而泛黄,面粉被烤熟的香味不时传出来。那是一种陌生的香气,有些甜丝丝的,却又伴随着一股烤焦了的馍饹馇味儿。母亲呢,越翻越快,越翻越快,像是在演奏一场关于面粉与铁锅吵架的音乐。总之,母亲突然让我灭火,说,不要再添柴火了。

然后,我就跑出了满屋是烟的厨屋。

母亲呢,将锅里炒好的面粉用盆子盛了,然后给我们三兄妹一人一只碗。母亲让哥哥去堂屋里拿来黑糖,说是要放在这炒面里。每一只碗放进去一把炒面,然后用开水冲。母亲的说法是“和开”,就像是在一个碗里和泥巴一样。将水和面粉搅拌得均匀了,然后,又撒上一把黑糖,再和一会儿——便稠了。

母亲看看我们的碗,说,把面糊里的疙瘩都捣碎了啊,不然不好吃。

又是一阵子忙活。终于,母亲说,可以吃了。

我们三个一齐,用筷子别进了嘴里一口,那真是那个秋天里最好吃的食物了。

母亲用面粉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新奇的口味的世界。

母亲的食单里,还有更加诱惑我们的食物,比如面饦。

入冬后,玉米面做的卷子,容易发硬,需要馏一下才能吃。玉米面做的卷子,新出锅的时候好吃,香,甜,经过时间的沉淀,玉米面的内部结构会发生变化,放凉了以后的玉米面卷子会发硬。用蒸笼馏了之后,玉米面会发黏,口感不如新蒸出来的,所以,我们都不喜欢吃馏过的玉米面卷子。

母亲呢,会在某个早晨起来给我们煎面饦。面饦是一种煎饼,但又不是饼子。因为它的原料是用面粉制作成面糊,在面糊里加入盐巴、葱末,偶尔,也会磕一个鸡蛋进去,目的是增加面糊的黏度。如果有平底锅就好了,但那时候的乡村,不论做任何饭,都只有一个大锅。所以,要小火,将大锅烧热——母亲用蘸了棉籽油的刷子刷一下锅底,便开始用勺子往锅里倒面糊。

大锅煎面饦,最重要的技术环节就是往锅底倒面糊的一瞬间,只见母亲拿勺的手用均匀的速度在空中画了一个圆,随着手腕的抖动,那勺子里的面糊在半空中飘向锅底,面糊到锅底的一瞬间,正好是一个圆圈,圆周边上的面糊向中间流动,流动的过程中受热定型。圆圈铺满的时候,面饦便已经熟了。只见母亲用筷子掀起面饦的一个角,猛地一挑,便将面饦翻了个身。这样,正反两面都受热后,母亲便将面饦用锅铲在锅里折叠一下,托出来,放在大盘子里。

面饦不是饼子,也不是面皮,它是一种处于两者中间状态的食物,如果放置得久了,凉了,便会发硬,不好吃。但是,趁着刚出锅的时候吃,那种面的香味,加上葱末受热后的香味,又加上盐巴的味道,实在是一次对面粉本身的深层次阅读。

而那时候,母亲已经将夏天刚刚腌制好的西瓜黄豆酱准备好了。西瓜黄豆酱,是用西瓜内皮和瓤,外加发酵过的黄豆,以及糖、酒和盐腌制的。腌的时候,还要放在太阳下面暴晒。所以,黄豆被晒得化成了豆酱。这个时候,用刚出锅的面饦蘸上一口已经放了芝麻香油的西瓜黄豆酱,那简直是一种舌尖上的陶醉。

母亲将面粉炒了,我便向我的小伙伴们炫耀。怎么来向我的小伙伴形容呢,我天真地以为,在母亲做这份炒面之前,全世界没有人知道炒面的做法。所以,我说是我母亲的发明。然而,没有几天,赵四儿便也端出了一碗已经和好了的炒面糊,一面吃一面说,他妈妈也会做。

不几日,邻居家的婶婶将麦子放在石臼中捣了,煮成麦仁粥,我便也向母亲说那种麦仁粥如何如何地香。

母亲呢,将我们家院子角落里的石臼找了出来,用井水洗了几遍,将一瓢麦子放进去,开始用木槌用力地捣。母亲的话是这样的:“来,你们两兄弟替换着舂对窑子。”对窑子,是石臼的乡村名称。

没有在一个石臼里捣过麦子的人,不足以讨论乡村的食物。我和哥哥在那个秋天,用尽了我们的力气,一下一下地数着数字,将那些坚硬的麦子的皮捣破,麦子黄褐色的皮肤去掉之后,露出微白的麦肉,像一个新生的作物。

母亲说,力气大的人不能捣麦仁,那样会将麦子全都捣碎的,成了糨糊,那也不好吃。所以,舂麦仁,最好是找几个半大的孩子,慢悠悠地在那里捣来捣去,便会成为皮与肉刚刚好剥离的麦仁。

母亲从石臼中取出了我和哥哥的劳动果实,用净水淘了一遍,那麦仁个个都脱去了衣服,鲜艳的白,就像我和哥哥刚刚捞上来的鱼一样。

母亲将麦仁煮到了锅里,我和哥哥将捉的鱼用香烟的锡纸包了,撒了一些盐巴,放进了母亲正烧的锅底门里。

等母亲将麦仁粥煮好了,我们的烤鱼也就好了。

比起麦仁粥,我更喜欢喝母亲搅的面筋穗。

面汤是中原地域的一种非常普遍的早餐类粥。称它为粥,似乎并不妥当。因为,面汤里几乎无任何内容。

面汤的做法充满了物质的匮乏感。所谓面汤,几乎是一种欺骗人的汤。就是将水烧开,将面粉和成糊状,倒进开水中搅匀,便成为面汤。虽然面汤的基础版本是如此的简陋,但是,母亲做的面汤却无比好喝。因为,母亲会将面糊在碗中拼命地搅拌,时间久了,面糊中的面筋会从淀粉中分离出来,母亲称之为洗面筋。

洗面筋特别费力气。等我长大,我才明白,这个世界,所有关于爱、关于美好的东西,都需要付出很多时间和力气。

母亲做一碗面汤如此,我们追求一份爱情如此,而食物是传递爱的最好的方式。

当母亲将反复搅拌的一碗面糊倒进开水锅里,面筋立即扩散,在面汤里,面筋的样子比鸡蛋花要好看。最重要的是,在喝面汤、吞下面筋的时候,我的胃部瞬间被打开。面筋是面粉的思想,既入世,又出世。面筋是母亲用筷子一圈一圈搅拌出来的,面筋让一碗普通的面汤有了质地。一碗面筋飘香的面汤,所呈现的是普通事物的神性。

在喝一碗有着面筋的汤时,我获得的是双重的教育,爱,以及对事物由普通转向神奇的理解。我从此知道了,凡美好的事物,都需要耐心和力气。

需要略去一些食物的清单,比如糖角、枣花和团子。

糖角是三角形的,三角中间的位置,一般是放红糖的。一口咬掉一只角,却吃不到糖。

糖角显然是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食物,它要么比喻一家三口,要么比喻天地人、日月星,总之,三角形,是一个稳定的形状。吃这样形状的食物,总是有求一份现实安稳的意味。

而枣花呢,则是喜宴或者春节时的食物。将面捏成花瓣的样子,在花瓣的中央位置放一粒红枣,等到蒸熟了,便像是一朵花上结了一颗枣子。如果是新婚的人家,让新娘子食用了,便意味着早生孩子的意思。

而团子呢,是一个充满了悬念的食物。从外观上来看,团子长得和馒头一样。不同的是,团子里面包了枣泥或者绿豆、红薯的馅。所以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口咬下去,吃到了甜甜的馅,的确像是被生活中的意外奖励了一般。

还需要略去的母亲的食物清单,有糖糕、油馍头和麻叶。

糖糕是面粉里裹了红薯泥,团成一个圆圆的小饼子,油炸后鼓鼓的,像是一个有心事的食物。糖糕既油又甜,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口咬下去,觉得像是谈了一场恋爱。糖糕热的时候吃,像是热恋,糖糕心里融化了的糖会流出来,不小心滴到身上,会成为向外人介绍的食谱。而凉了呢,糖糕恢复成食物本来的味道,红薯的甜被面粉和油混合以后,变成了一句诗,我录下来:那解释不清的生活里,总有一份属于你的圆满。

而油馍头,基本上是油条的简略版。母亲不会炸油条,所以,每一次,我们兄妹闹着要吃油条的时候,母亲便会炸一筐像句号模样的油馍头。油馍头的面一半做了花卷,一半被炸成了油馍头,母亲很是感慨,说,看看,即使是同一块面,也有不同的命运。在母亲眼里,一块面团,跳进了油锅里,不是煎熬,而是被一个高尚的生活包围。

麻叶是油炸食品中最好吃的。原因在于它焦,还有,它脆。还有呢,它因为被撒了芝麻,而变得格外地香。

糖糕是面粉和红薯的交谈过程。油馍头呢,是面粉的一场油锅里的独舞。麻叶则是面粉和芝麻共同参加了一档相亲节目后的牵手。

麻叶和其他食物都不一样,它没有馅,也没有复杂的心事,它有的是从里到外都一致的抒情。

麻叶特别像一张纸或者是一本书的封面,它尺寸方正,芝麻是这部作品的标点。而为了油炸时炸得彻底,麻叶上一般会被用刀切几道印痕。这些印痕像极了密码,浅的印痕是告诉吃的人,要懂得克制自己;而长长的印痕是告诉吃到这块麻叶的人,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做一个长长的交流,相互摊开心事,用彼此的体温熥热对方。

麻叶为什么要做成一张纸的样子呢?我想,或者是为了传递人世间最为重要的情报,那便是:只有食物才是万物的灵魂,只有食物才能让人相互理解。

甚至,只有食物才能让相爱的人发现对方。

有一次集体去新疆游走,返程时,一行十多人每人都买了一大兜馕。那些刚刚出炉的馕,释放着面食在高温炉中炙烤后才有的香气。那种香味让我们想到童年,饥饿感,以及乡村集市的那种热闹。这是一种食物中的交响乐,圆满,有质地,且很动听。

把馕带回海口之后,才发现,海口不是一个适合馕生存的地点。馕的可口便在于它的被高温炙烤过后特有的焦脆感。然而,在海口,因为湿度过大,馕正由一开始的蛮横变得柔软,像是一个被婚姻改变的男人,馕开始谨慎和松弛。

馕无法加热,如果放在箅子上馏一下,那么馕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食物。就是说,馕的性格如果变化了,那么它的味道也就变化了。

所以,馕在海口受到了人生的考验。它正在被一种新的环境浸透,开始变质,甚至成为废弃的食物。

好在,经过一个朋友的提醒,我找出了隐居在海口住处的那只电饼铛,这个类似于烤箱的加热设备,拯救了我从新疆带回来的馕。

那几只被海口的空气软化了的馕,经过高温加热又恢复了它原来的香和脆。我一边吃在电饼铛里加热过的馕,一边回忆在新疆时吃这些馕的感受,我发现尽管已经用电饼铛修复了,但是馕的香味在湿度的浸润下,已经变得陌生。

食物随着地域的变化而变化,人自然也是如此。

夏天的时候,我到呼和浩特过暑假,租住的小区四周有几家饭馆,饭馆名字都写着“回勺面”。

一时间觉得新鲜,去点了吃。端上来一大盘,才知,回勺面就是传说中的炒刀削面。为什么叫回勺呢?呼市的友人用手比画着介绍,说是面煮好了以后,本来要盛上来,浇上卤便可以端给客人了,可是往菜锅里一扔,回勺再炒一下,便成了所谓的回勺面。

“回勺”这两个字,有动作,有画面感,听起来比炒刀削面更准确、更动听。

回勺面不只有刀削面,还有一种面食名字也怪异,叫作“剔鱼子”。刀削面,是用刀将一块和好了的面块削成面条,削的面条有切面、有棱角,用筷子夹的时候容易着力。而剔鱼子,重点在“剔”字上,虽然和面的方式和刀削面是一样的,然而,却不是用刀削的,而是用一个比刀要钝的竹签在一个面块上剔出一个长条,因为速度极快,剔出来的面条像极了一条长长的鱼,刚到锅里的那条鱼又因为惯性在水里游了两圈,所以,大家叫它“剔鱼子”,既形象,又准确。

日常生活中,我们吃的面食,多数是手擀刀切,又或者是机器轧。而到了西北,或者山西的最北部,因为多是在条件艰苦的地方,做面食的工具不足,所以才会有这种削面和剔鱼子。在来呼和浩特的路上,我们在山西境内,还吃过一碗揪片子。揪,这个带着体罚意味的词,与一个面食联系起来,便立即有了调皮感。

一个从未到过南方的人,第一次吃包子会一口吐出来,因为明明点的是一笼叉烧包,怎么外皮竟然是甜的呢?是的,南方人对面食的理解是甜的,他们喜欢往所有面点里加糖。南方人说话有时候轻轻的,笑容甜甜的,这和他们长年的饮食关系密切。同样是包子,北方人不但不加糖,有时候还会用油煎炸一下,以求得里外都是香的。对滋味的过度追求,让北方人说出来的话都是夸张的,他们喜欢说,贼香,倍儿好。这种语言的夸张,差不多道出了对别人的不信任,甚至出卖了自己的见识,生怕别人不理解自己,轻看了自己。这种要强,和面食的浓郁的味道,是那样的搭配。

面食的南北命名,的确有差异,同样一种食物,北方叫馄饨,南方就叫作云吞。这差异简直是小学毕业生遇到了研究生。北方更喜欢本质,而南方的选词则通向了意识和审美。

而同样是一锅杂烩菜,在北方叫杀猪菜或者是大烩菜,十分质朴;到了南方,便起名叫作全家福,或者是斋菜煲(全素食)。细品一下,便知道了文化的差异。

不论北方写实风格的面食,还是南方抒情主义的小细碗,只要做得好吃,都是对面粉的一种深刻的解读。

十四岁,我到离家十几里的小镇念高中,住校,但是,饮食上并无差异。饮食上的差异,才会对人的视野进行补充和扩大。所以,在小镇上读高中的时候,我的人生与外界几无联系,我仍是被狭窄的食物捆绑在家乡的一个孤独的种子。

十八岁,我到离家一百公里外的小城读大学。大雪中,在街头吃了一碗豪放的羊肉汤,遇到一种叫作锅盔的饼子,像是读了一部方言完成的小说。

二十二岁到郑州工作,烩面的价格是两元五角一碗。我和同事一人吃了一碗烩面,外面下着雨,吃完烩面以后,全身热腾腾的,觉得烩面真是一个温暖的食物。

二十六岁在深圳工作了半年,那是一个移民城市,人与人之间皆是陌生人,所以人与人之间均相互尊重。我第一次体会到,我们生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那种只守规则、不看人情的美妙。所以,在深圳居住的时候,我每吃一种食物,都觉得是对人生见识的延伸。不是食物美好,而是生产食物的地方让我觉得舒适。

到了三十岁,第一次到海南岛工作。那是一个与我的人生磁场完全不相对应的岛屿。我第一次吃到腌面,酸菜,肉丝,浇汁,拌匀后的腌面就像我突然抵达一个陌生地方的人生境遇。我在夏天热烈的海口,慢吞吞地吃掉了那碗腌面,第一次知道,有些面食,面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和面在一起那些细微的配料。

三十四岁时,有四个月时间在北京读书。我走遍了北京的胡同,在不同的巷弄里吃过老北京的炸酱面,那些用菜码儿、豆酱拌好的面,味道相当单调。但是,在北京那样的巷弄里,吃一碗老北京的炸酱面,我觉得胜过一切美味。这一碗面里有北京的历史,有街道边数百年来谈天说地的声音。

年龄并不和见识成正比,走过的地方多,也不代表我们就接受了别人的文化。打开是一个来源非常复杂的话题,然而,这些年,我的确是被一种又一种面食扩充了认知。我被这些面食喂养的同时,也接受这些面食背后的温度和湿度、文化及肌理。

在湘西凤凰古城,我吃过一份绿豆粉做的宽粉,当地人叫作裤带粉,很是生动,意思是和腰带的宽度差不多。牛肉是浇头,那面的宽度足足有四厘米,但因为是做成了绿豆粉,而不是面,所以其质地是软的,入口易嚼。这样宽度的绿豆粉,让我想到了南方食物对北方面条的致敬。

食物是流动的,新疆的馕到了内地,渐渐变成了锅盔和烧饼;而北方的面条,在南方渐渐成为龙须面和伊面。

北方人长年吃面食,对面的筋道有特殊的要求,所以喜欢吃硬硬的面;而南方人吃粉居多,所以即使吃面食也不愿意费牙齿,他们喜欢吃那种入口即化的龙须面,又或者是米粉或米线等代面食。

总体说来,北方面食的硬差不多也和食物品种的少有关。北方四季分明,在相当长的前现代岁月,冬天的时候,只有埋在土里的白菜可以食用,所以,一碗面意味着一个北方人的全部的食谱。那么,面做得硬一些,让吃面的人嚼起来有滋味、有回味,拉长了一个人吃面的时间,让人的精神在吃面的时候得到了充实和延伸。

而到了南方,即使是冬天,那里也是百花盛开、青菜充足的。所以,吃米饭和菜肴为主的南方人,更多的是强调饭菜的搭配以及口味的变化。所有这些都是丰富的象征。

北方的面,要煮很久,生怕那面煮得轻了、煮得生了,吃起来夹生。而南方的面食,几乎是在水里捞一下,便立即可以盛碗浇汁或者拌菜。北方人中午到面馆,只吃一碗面便可以吃饱,因为不论是烩面,还是鸡蛋捞面,都是可着北方人的食量做的,满满的一碗上来,差不多就将这个地域的文化端了上来。而南方人的面,大多是消夜用的,上面之前必须要点多种小菜,吃到半饱了,面是最后的补白。所以说,第一次到北方吃面的南方人和第一次到南方吃面的北方人,他们的人生都会被一碗面的大小而教育。

时间和食物的关系,或许充满了变化。多年前我们无法接受的一碗面,或许只是因为换了一个人陪我们吃,便让我们忘记了之前对这碗面的介意和差评。又或许是,时间终会让我们的胃口打开,我们开始接受更多的人生滋味。之前我们可能嗜辣,现在呢,我们开始学会了约束自己。以前我们可能喜欢吃大碗的面、大块的肉,现在呢,我们开始克制,学习养生,将大碗主动换成了小碗。

所有这些变化,既和食物本身有关,也和我们自己的内心有关。我们终于变成了和食物相互呼应的那个人。是食物塑造了我们,同时,也是我们容纳了更多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