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正月初一,照往常时,盛懿欢此时应早已回了宫,而今年却因为婚约一事而逃了,住持不知她在这寺内,而姜国新帝亦要举行祭祀礼,盛懿欢也不便出去,于是便自顾自地捣鼓起草药来,她想起了昨日里无意中诊的脉,沉非何身上的毒不仅深且极为霸道强烈,这毒很是罕见,虽然盛懿欢并没有为沉非何医治的打算,却不妨碍她对这解药的研究。

济普寺内正殿,皇示宗亲,朝中众臣皆低首敛眉,唯有沉非何一人挺直了身子,身着一身常服,不束发冠,仅以青簪挽发,很是不正经,但即便如此,也无人多出一言,甚至是上头的小皇帝。沉非何手持玉笏,望着一步步走向祭台的这位新帝北堂羽,其实也不算小,北堂羽已有十四岁,不过未弱冠而已,身量极高,只是瞧着有些清瘦罢了。沉非何想,这就是姜朝的新皇啊,他倒要看看,这乱了的朝纲,这位小皇帝,他的小徒儿收不收得起。

在众人行跪拜之礼时,唯有沉非何弯了腰,一日为师,终自为师,姜朝极为重师道,北堂羽双手持香,望着跪倒在地的乌泱泱的一片,唯有他那曾经的师父最为显眼,也最为让他失了颜面,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极了,手中的香柱越攥越紧,仿佛要断掉一般,他沉了沉心,继续这祭祀大典。

紧祀的流程很长,沉非何不厌其烦,他想,不如去看看那个即将属于的那双眼睛及它的主人。沉非何当真是随心所欲的很,礼法于他而言无甚用处,于是在祭祀的半途就走了。

而同样的此时,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大楚国都醴都颖阳店亦是歌舞升平,载歌载舞。皇宫主殿内,大楚皇帝盛懿听携太后洛臻及朝中诸臣。大楚皇帝盛懿听,整基两年,时岁二十有三,称景帝,先帝一生风流,唯钟情于洛氏皇后,亦爱其所出子女。先帝时期荒唐无为,大业朝堂为三方所持,相国明氏一族,世代为相,根基深远,太尉洛氏一族,将门世家,军动卓著,异姓王江白。洛氏皇后出自洛氏嫡系,洛家为皇室外威,自景帝盛懿听登基以来,大楚兵权重归皇室,许胞妹清河公主于祈王世子江祈徵,并开科举提拔新贵,压制相国门生.大楚朝堂暂得稳定。

潜云殿,今年大业书的元夕宴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歌舞饮宴,玉箫乐鼓,却又什么不同,大抵是这座上的人都持着一种微妙的心态,在所有的人看来,这大楚朝堂本就难以平衡,景帝掌兵权,祈王掌兵权,虽不如洛氏势大,但其门下现已多居要职,二者相结合,那明氏一族便难以翻身,而清河公主便是这最好的纽带。清河公主去年及笄,本是今年与祈王世子江祈徵成婚,而今年清河公主却未来露面,其中深意,令人揣测不定,皇室与祈王一旦联姻不成,局势将再次被打破,不仅皇室有女,明家亦是。

大业少有人不曾听闻明家女嫡长女明筝,景帝太傅曾言:“明澄如镜,世事通透,思言精绝。”或许,在明家人看来,明,江二氏结盟也不为不可。景帝盛懿听端坐在主座之上,仿着未曾感受到这氛围,眉间淡然自若,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冷俊如常,直到暗卫送来急件,在急件上看了一圈,便稍将视线往下方投去,不是看那朝臣恭敬姿态,而是一位极为显眼的公子,便是祈王世子江祈徵。江祈徵向来不多参加诸如此般的人群众多的宴会,只因往来攀谈,实为扰人,故而,江祈徵所挑的位置并未靠前,即使如此,也掩不了一身光华,此时,他正一只手摩挲着桌上的一酒杯,低着头,另一只纤长的手在桌上轻而缓地叩击着,像是在凝神,沉静而内敛,察觉到上方的视线,他手指一顿,掩在阴影中的脸庞一瞬间变得清晰,那是一种极为苍白的白,所谓“玉面清莲,人间公子”正是如此。江祈徵拿起桌上的酒向上方的人遥遥地敬了一礼,盛懿听点了点头后,江祈徵便施施然地走了,其中别意,无从察觉。明家世为相国,席位亦位于上席,江祈徴的离去明家人看得一清二楚。明相国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将众人的神态看在眼里,盛懿听饮了酒,片刻后方才离去,只留下洛太后留在宴席,洛氏太后,曾经的大楚第一牡丹,虽年过四十,风韵犹存,多年的修养与气质是在场年轻女子难以

比拟的,洛太后洛臻不经意地在席上环视了一圈,惟有在明筝席前方才微微顿了一下,眼眸微眯,拿起酒盏,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脸上的神色,她想,她这一生第一为家,第

二为了那个荒诞却又深爱她的人,那么,属于她儿女的,她也决不会拱手让人,一个男人,她女儿不想要也不会轻易便宜了政敌的女儿,酒盏与几案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洛臻不在意地擦了擦手,笑得温婉大气,道:”

“哀家乏了,诸臣自便”

之后便也离席了,弥漫在席间的暗压散去,骤然得轻松,明筝眼皮抬了抬,一直紧握杯子的手才松了松,直到洛臻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才敢看向祈王府空着的位置,玉面清莲,人间公子,她也是肖想的,刹那间,明筝将杯中的酒饮尽,眼中是骄傲与不甘,纵使这皇权难覆,只要他不愿,她会拼尽全力去成全自己,视线转向高座,这太后,她便也毫不畏惧。

出了潜云殿,江祈徴便去到了御书房,寻了个位置端端正正地坐下,片刻后,盛懿听也到了御书房,盛懿听摆了摆手,示意江祈徴别动,等到都坐下后,却是两相无语,江祈徴凝视着茶杯,盛懿听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玉板指,半响,他想,这江祈徴如今是越发地沉得住气了,于是他开口道:

“知道欢儿为何今年没回吗?”

江祈徴一本正经地作了揖道:“不知”。

盛懿听闻言倏地笑了,取下手中的玉扳指一把朝江祈徴扔过去,道:

“你这人,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总是如此。”

江祈徴抬手夹住近在咫尺的扳指,将它放在桌上,轻笑了声,而后掸了掸衣袍,看间染上一抹淡然又落寞的神色,缓缓开口道:

“知道,她不想嫁我,她不喜欢我。”

纵然冰冷无情,但事实却是如此,见着好友此番神情,盛懿听欲言又止,他想了想道:

“欢儿自幼长于寺中,又极少见你,自是如此,你若心有芥蒂,此事也可作罢。

“不可。”

江祈徴一贯温润的神色有些波动,颇有些执拗,盛懿听闻言,也不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说:

“行,反正你也等了这么多年的。”

盛懿听叹了口气,他觉得,江祈懿终究不是欢儿的归宿,他怕最后是一场空,他也没想到盛懿欢竟对此事如此抗拒,带着扶云扶练和两个丫头就躲了,连他都不知道如何,他想一定是扶练太听话了。

走出御书房,江祈徴抬头望了望天,天色尚明,云霞满天,等了这么多年总是要等个人才算无遗憾,总是要让她知道,有个人在等她吧,“玉面清莲,人间公子”也是心有所悦之人呐,这么多年了,这公子的心上早已没有了旁人的位置啊。

济普寺,后山,姜朝皇帝行祭祀礼,盛懿欢也不敢随意探出半步,打发了扶练出门去购置药材,自己便在山里辨识这些药草,后山很是清幽空旷,少有人涉足,盛懿

欢便在这里开辟了药材地,正专注的时候,一柄白色的利刃横亘在脖子上,白晃晃的薄刃令人心惊,在短暂的慌乱后,盛懿欢反倒平静下来,也没有出声,背后的人凑近低声

“可见着其他人来往这边?

正说着,利刃又向前按近了一分,这声音尚且算是稚嫩,处于变声阶段,可以分辨是个少年,此时盛懿欢轻轻地摇了摇头,少年警觉地移到盛懿欢的前方,看到了盛懿欢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澄净而又透彻,手松了松,另一只手去摘下覆在盛懿欢脸上的薄纱,轻纱轻缓滑落,女子的脸庞尽数露出,梨花白,香腮雪,目若桃花翦秋水,浅月弯弯,花汁新缓,极为漂亮,少年有些吃惊,还没来得及多看一会儿,闻声而来的扶云携住了双手,少年挣扎着,发现自己在来人的钳制下毫无束手之力,

真是懊怕,他想。盛尝欢欢寻了个地儿坐下,露出一个浅笑,道:

“公子之病,我等无意参合,这又是为何呢?”

少年顿了顿,心中大为不解,他想,这女子定是认错人了,于是,他便也不吭声,确实,盛懿欢将他认成了昨天晚上的沉非何,正在成长时的少年长得快,与沉非何

身量产不了太远,此时又戴着一样的青面獠牙面具,这声音也分辨地不是很真切,于是盛懿欢很自然地就这样认为了。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少年周身的气息一下变得沉寂,散发着隐而未忽的气息,在扶云一个不留神下,猛地往反方向跑去。

“这人真是奇怪?”

扶云挠了挠头道,又赶忙跑到盛懿欢身旁,询问盛懿欢是否受伤,今儿个的事若是被扶练知道了,她定然有苦头吃。盛懿欢似乎永远都是一样的表情,淡然浅笑,少年离去时,速度很快,极为轻巧,与昨日那人有些像却又不太相似,她想着,没有理会扶云叽叽喳喳的话,转过身向庐内走去,而扶云则在帮她收拾草药。

盛懿欢低着头,眼前出现了一双金黑色的靴子,盛懿欢停住了脚,抬起头,那张脸极为映丽,是世间少见的好颜色,她一时不察,晃了晃神,向后退了一步,沉非何皱了皱眉,似乎对盛懿欢的反应不太满意,伸手将盛懿欢往前拉了一步,在接触的一刹那,电光火石间,盛懿欢才觉晓,刚才好像认错人了,有些惊慌。

沉非何想,果然如昨日一般,细腻温软,刚才见着不想见的人的烦闷烟散云散,仍旧是清浅的药香与檀香,让沉非何一时有些忘却,盛懿欢自小长在佛寺,身边常年是几个丫鬟,扶练也未曾逾过矩,对于男子,她实在是毫无相处的经验,惊讶过后,盛懿欢盯着两只交叠在一起的手,有些淡淡的疑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想,突如其来的想法让盛懿欢暂时忘了男女界越,她皱了皱眉,手心的干燥温热

让她好奇不已,安静地,风吹起,庐边的风铃声响起,阳光的下人,似乎无比地和谐......

岁月静好不过片刻,“铿!“地一声,是剑出鞘的声音,人未到,剑先破空而来,狭着浓重的杀气,这自是扶练,刚才那一幕对扶练来说是极大的冲击,出于本能地将两人分开,凛然的剑气分开两人,被惊着的扶云踏着轻步而来接住了不会武功的盛懿欢,生怕被自家亲哥收不住的剑气震着,而扶练便与沉非何动起手来了。

沉非何实在是个牌气不好的人,端得一副君子相,内里一颗无情心,突然打断的扶练无疑耗尽了沉非何仅有的一分耐心,抽出别在腰间的软剑,一来一回地和扶练打

斗起来,高手过招,搭杂怒气,招招不留余地,衣袍翻飞乱人

眼,剑花缭绕,草叶满天,缠斗间,扶练衣襟间的一卷画纸露了出来,沉非何挑了挑眉,突然起了恶趣味。一个瞬移,软剑一挑,那卷起的纸便飞向了天空,铺展开来,是两张人像,扶练立马想去收回画像,而沉非何在一旁遭想开口嘲讽,却想不到。

“阿练,那是江见吟,是吗?”

盛懿欢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张画像,看了片刻后,淡淡开口道

扶练的手一僵,跪了下来,低头道:

“是江公子”。

“你方才是去见了阿兄的人,对吗?”

毋庸置疑,扶练知道盛懿欢在想什么,反驳道:

“公子不知晓小姐在这儿”。

盛懿欢笑了笑,叹了口气,阿兄和江见吟那般人又如何会不知。她抚了抚手,让扶练起来,她想,这次真得走了。江见吟,江公子?沉非何本能地反感,好像自己的所属之物被人凯舰了一般,他看向那画像,画像不足以刻画神韵,却也

可见那人的眉眼风华。沉非何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有些耳熟。

”公子竟是到了这儿来,是想作甚?”

盛懿欢开口打断了沉非何的思绪,沉非何掩起眼底的神色,收起软剑,颇为不经意地笑了笑:

“你认出我来了?”

云淡风轻,辨不清喜怒,盛懿欢顿了顿,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如何认出的,索性不管话,沉非何蓦地抬起头,凝望着盛懿欢的眼睛,像是要望进人的心里:

“就医,如何?”

这语气听起来太过郑重,与昨日的无谓,漫不经心太不相符,盛懿欢分不出真假,但此人衣着华丽,气质匪然,非富即贵,她看了看手中的画像,想了想,问道:

“公子是姜国哪方人士?”

扶练和扶云一惊,他们知道,盛懿欢这是要答应了。

哪方人士?沉非何心中嗤笑了声,怕是自己说了之后就不能像这般和和气气地谈话了,毕竟,自己可不是个善人呐。哪会让自己看中的人跑了呢?沉非何的脸上神色逐渐变得冷漠。

“姜朝帝师,沉家二爷沉非何,姑娘意下如何?”

话音一落,扶练时间惊到,抬起头,正视这姜朝权倾朝野的戾臣,也并没有传闻的那样不堪,说完,沉非何自己忽然间笑了,他谁都没看,一双眼睛只盯着盛懿欢,意料之中的惊惧,厌恶并未出现,周身的底气悄然平息。

“小姐,不可。”

扶凑练近盛懿欢低声道,姜国声帝师,肆意妄为,把持朝纲。而对于盛懿欢而言,回,是成婚,纵便那人风华无双,却纵然无半分情意,盲婚哑嫁。不过因幼时数面之缘;走,是这人的深不可测。大楚嫡公主,长于佛寺,未通情字,看诸多世事,却未通情之一字,不懂得有些人的执念,亦不懂曾经的某一瞬间。

“你的病,我能治”。

脑海中浮现万千,盛懿欢向前一步道。

那檀香与草药香又近了一分,沉非何未答话,斜靠在旁边的树上,低着头,遮住眼底几近迷乱的神色,等着盛懿欢的再次开口。

“你带我走,如何?”

终于听到了这句话,不需要大动干戈,也不需要威胁逼迫,沉非何幽幽道:

“不怕我?”

他直起身子,依旧是月白色自锦袍,却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像是

来自地狱的恶鬼,妖治,孤寂和肃杀。难以让人直视,而盛懿欢却是又问前了一步,第二步,又近了一步,沉非何想,现在不只那双眼睛,更是这个女子,都能让他产生极强的探知欲,怕也跑不了了。

“无怨无伤,无爱无恨,无欲无求,你我之间,我惧你何?”

盛懿欢轻声道,

“无爱无恨,天欲无求......”

沉非何轻声呢喃着,不知喜怒,他所求的不过一个随心,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两个贴身保护之人,于他而言,轻而易举,想要的,即使玉碎瓦全宁不放过。盛懿欢,他又如何能放过。

“小姐,公子和江公子……”

扶云拱手道。

江公子?沉非何一双魂丽的眼睛蓦然犀利了起来,他着实不喜那人。而盛懿欢却只是道:

“我长于佛寺十年,六岁之前与他不过只见数面,我不知他为是别样的心思抑或其他,我不曾知晓,家中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乱,而若他真的有心,便亲自来寻我。”

大楚的嫡公主,嫁未见数面之缘的人,盛懿欢其实是心中有些抗拒的,佛寺的修养,养了她的心性,处于骨子里天然的傲气依然存在,那人纵使千万般好,不愿便是不愿。

扶云默了默,无言以对,和扶练对视片刻,便不再多言。

听得这话,沉非河心中有些愉悦,那股阴郁仿若未存。终于,有个人,心甘情愿地让他带走了。

刚逃出的少年此时正有靠在巨树之后,疾速的奔跑让他喘不过气,他摘下脸上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尚且雅气未脱而俊俏的脸,正是姜国新帝北堂羽。在方才看到不远处沉非何似笑非笑的表情时,他是愤恨的,堂堂天子,被一朝之臣压制得无能为力,可笑至极,可他偏偏如此地……,

清澈的眼睛里迸发出与其极不符合的恨意,他瘫坐在地上,眼中只有空洞的恨意,恍惚间,方才女子的脸庞闪现,惊鸿一瞥,难以忘却,少年慕艾,便是如此。他想,沉非何是否也见到了那个女子,现在会是如何?他不得而知,也无法折返回去。

心情甚好的沉非何今日竟不曾计较小皇帝跟踪他一事,也没有再出过什么幺蛾子,安静得过分,却令人人自危,不声不响,下一个遭央的又是谁?所有人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