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独自步行到小镇的街上。
106国道穿街而过。街道的两旁,种着两排高大茂盛的白桦树。每棵树间隔两三米的样子,树干下面都刷着1米多高的白石灰,在碧蓝的阳光下,排列整齐地伸向路的远方。
江在一颗茂盛的白桦树的树荫下,放下背囊,靠着树干轻轻坐下。
空旷凉爽的夏风吹过。
这街,这树,这风,这阳光,江是那么的熟悉。从小学到初中,江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上学放学,来来回回地走上好几回。
江抬头,树缝间,头顶的天,还是儿时那般的蓝;头顶的云,还是儿时那般的白;就连头顶上的树叶,那风中沙沙起舞的声音,还是儿时那般的轻柔和动听。故乡,似乎只有眼前这一切,还不曾改变。
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从远处,摇摇晃晃地开过来。车的前挡风玻璃上,一块白色的牌子,红色的粗体字:龙城—闽中。
江站起来,伸出手。
破旧的汽车,挟着滚滚的灰尘,吱的一声,在江的身边停了下来。
江下意识地摸摸鼻子。车厢里的味道很足。
最后面的那排,大家都挤一挤啊,挤出一个位子出来。胡子拉楂灰头土脸的中年售票员满脸的疲惫,他一边收钱,一边大声地喊道。
江穿过窄窄的,横七竖八地堆满了行李的过道,来到最后排。后排一共五个卧铺,已经躺着六个小姑娘。
看见江走过来,几个小姑娘嘀嘀咕咕却又是无可奈何地挤得更紧,硬是挤出一个靠窗的缝隙出来。
江爬上几个小姑娘硬挤出来的铺位,把背囊当枕头,很费力地躺了下去。江身形魁梧,趟在这个小小的缝隙里,无论江怎么调整自己的躺姿,他都不可避免地会碰到身边的女生。
江趟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乱动。
这注定会是一段尴尬的旅程。江心里想。
车里没有空调,虽然所有的车窗都开着,风声猎猎,可车里依然是闷热无比。因为是在国道上行使,经常需要减速,甚至是停车,所以,每到这个时候,车里就更是闷热难当。还有车里那混浊刺鼻的体味,也足以让人印象深刻回味无穷。
车一路上停停走走,也不时有人上车。
车里都挤不下了!怎么还上客?前面有乘客终于不满地嚷道。
大家都出门在外的,能挤就挤挤嘛!售票员不在乎的声音,冠冕堂皇。
就这么窄的铺位,已经挤了三个人了,还怎么挤?!要摞起来吗?一个乘客愤怒的声音。
沉默。车子依然不紧不慢地摇摇晃晃着。
江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吱的一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
售票员站在车门那里,看着车厢后面:后面上来没有座位的乘客听清楚了啊,前面就是省界了,有超载检查,你们行李放车上,人在这里下车,往前走几步。等会儿我们的车子过了检查站,就在前面的那个拐弯那里等你们。
十几个男男女女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下了车。
车子继续往前,不一会儿,就到了检查站。
一个年轻的制服走了上来。
售票员一脸地陪笑:我们没有超员,没有超员。说着,一只手拿了两包香烟,塞进了制服的口袋。
制服扶了扶帽子,朝后面扫了一眼:注意安全啊!边说边转身往车下走。
好咧好嘞!辛苦你了!谢谢谢谢啊!售票员毕恭毕敬地答道。
目送制服下了车,车只发动,继续向前,然后在前面的弯道里靠边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前面下车的那十几个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上了车。
车子继续向前。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后面的,都下车了啊!下车吃饭了!下车吃饭了啊!一阵粗暴的嚷嚷声,把江吵醒。
江睁开眼睛,车子已经停在一个大院子里。一个二十来岁,浑身黑黝黝的精瘦精瘦的小个子,穿着花背心花短裤,两只手臂上纹满了纹身。他站在车门那里,目露凶光地盯着大家。
这算是早餐还是中餐啊!一些乘客一边抱怨着,一边起身穿鞋子。
废话少说!都快点啊!吃了饭把小票拿好,到时候凭票上车啊!我告诉你们,没有票的,到时候是不能上车的啊!小个子继续凶狠地喊道。
然后,他手指着后面,指着还躺在铺位上的江和江旁边不愿起身的那四位小姑娘,凶神恶煞般地喉道:你!你们!磨蹭什么!还不赶紧给我下车!早吃饭早上路啦!
江看了看碗表:才十点五分。江对国道不熟,也不知道此刻自己身在何处。
江走下车。外面很热闹,这里应该是国道边上的一个小镇。一个四间四层的农民房,一个大院子。院子里面停着七八辆长途大巴。一些旅客站在车子旁边,大部分旅客都挤在一楼饭店里。
院子里站着五六个面目凶狠的年轻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下车的人群。
赶紧排队吃饭啊!赶紧排队!饭店大门口外面摆着一张桌子,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模样的汉子,手里拿着一叠小票,站在桌子后面扯着喉咙,对着江的这车乘客,粗暴地喊道。
三十元一个人啊!两荤两素,很便宜的啊!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排在她面前长长的队伍:你们还要不要赶路的!吃个饭磨磨蹭蹭的!
轮到江了。交了三十块钱。年轻女子收了钱,给一张脏兮兮的红色餐券,然后旁边的那个老汉又给了江一张所谓的小票。一张大概五厘米高,三厘米宽的白纸,上面歪歪斜斜的用黑笔写着:已吃饭。7月20日。更搞笑的是,上面还正儿八经地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友谊饭店。
看着手里的这张盖着友谊饭店的红色印章的小纸条,江忽然想笑。可看着饭店里挤满的无奈的旅客,却又笑不出来。
进了大门,门里面的左边,摆着一张长长的桌子,桌子的最右边,摆放着高高的一摞不锈钢餐盘。餐盘旁边,摆放着一大桶的饭和几大盆的菜。两个邋里邋遢的老村妇,辛苦地站在桌子后面忙活,一个忙着收餐券打饭,一个忙着打菜。
要什么?要什么?一个老村妇不耐烦地问站在她前面的旅客。
有几个旅客看着塑料盆里简单的几样菜,略一犹豫。
啪的一声,老村妇便只管随便用长勺挖了一样菜肴,扣在盘子上:端走!
那几个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旅客,也只能是悻悻地接过饭菜,默默地走到里面,找一个角落蹲下来。
门口的右边,一个小门通向一个楼梯。楼梯口的墙上,贴着一张A4大小的白纸,上面用黑笔写着几个大大的字:司机请上二楼。
交票,接过装了米饭的餐盒。
你要什么?负责打菜老村妇白了江一眼。
随便。江说。就这几样菜,好坏就这样,都摆桌面上了。
老村妇运勺如风:那!拿去!
江接过:一个黑乎乎的小鸡腿,三四块大拇指指甲大小的肥肉,五六条水煮的豆腐干,七八片白菜杆,一勺四分五裂的糙米饭。
餐厅里面,到处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一些孩子。不一样的人,一样的表情。一些餐桌空着,可上面横七竖八地扔着一些餐盘和筷子。每一个餐盘里,都有吃剩的饭菜,有些餐盘里的饭菜,扔在那里甚至是动都没有动过的。没有人收拾。
江走到靠窗边的一张桌子前面,把别人吃过的餐盘往里推一推,然后坐了下来。
饭应该是经过了反复的蒸煮,又散又冷,夹一小口放进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干干的,涩涩的,堵在嗓子眼,吞都吞不下去。小鸡腿既冷又硬还腥,表面还带着很多红色的血丝,根本就没有烧熟。几条乱七八糟的水煮豆腐干,又咸又辣。几片白菜,则几乎是生的,很淡,淡得像没有放盐,也没有放味精酱油什么的,只是丢在开水里随便煮了一下,就捞上来给客人吃了。
江逼着自己,每样都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盘子。
你吃饭没有?门口的老汉盯着江,恶狠狠地问。
江从口袋里掏出小票,朝老汉扬了扬。
老汉看了一眼小票:到你的车旁边等着!等大家吃完了一起上车。
旁边有两个车,排起了长队。车门口各有一个大汉值守。他们依次接过旅客手里的小票,核对无误后才放行,让他们上车。
等等!你们不能上车!一个汉子一声断喝。
干嘛?一个女人弱弱的声音。江看看,是那辆宜昌---柳市的长途客人。
干嘛?!你三个人,为什么只有两张票?还有一个人没有吃饭,不能上车。粗野的汉子声色俱厉。
什么呀!我女儿才四岁多,五岁还不到好吗!我们两个大人都吃了,还不行吗?依然是那个女人弱弱的声音。
当然不行!汉子趾高气扬的声音里,带着讥讽。那意思好像是在嘲笑那个无知的女人:这还要问吗?
但我女儿这么大,根本吃不了你们的饭菜呀。女人继续弱弱地说道。
在隔壁那个车的门口值守的汉子,用他们的家乡话对这个车的汉子嘀咕了一句。
这个车的汉子听了隔壁车的那个汉子的话后,沉思了一下:好吧!你们带着孩子出门也挺难的。那你的孩子就买个半票吧,二十块。他慈悲地看了被女人抱在怀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一眼,说。
什么?一个四岁的孩子,你们也要收二十块钱!你们抢啊!女人的丈夫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这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
那个汉子倏然变脸:你他妈的说什么?他抡起拳头,一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孩子父亲的脑袋上。
孩子的父亲捂着脑袋,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你干嘛要打人?那个年轻的母亲,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她双手紧紧地抱着她的孩子,隔在自己的丈夫和那个汉子的中间:你干嘛要打人!我给你二十块钱还不成吗?
你他妈的早给不就结了嘛!汉子接过钱,嘴里依然骂骂咧咧的。
旁边的那两辆车相继驶出院子。
院子里很快归于安静。
这些简直就是他妈的强盗!江身边一个小伙子愤愤不平地低声骂道。
你少惹事!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的女子轻声阻止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们的地盘上,我们就是别人菜板上的肉,有什么办法呢?
这些司机,和这些餐馆都是勾结好的!狼狈为奸!司机把我们拉到这里吃饭,他们除了可以白吃白喝,还有香烟和回扣拿!后面一个中年汉子压低声音,见怪不怪地说道:我经常坐长途车,我知道的。
还有更恶心的!你们晓得吗,我们扔在地上桌上的那些鸡腿,他们有时候都会当着我们的面捡起来,放水龙头下面冲冲,然后丢进锅里,继续烧给我们吃!有一次我的一个老乡看见饭店里的一个女的,拿着火钳,桌上地上捡了大半盆的小鸡腿,他就跟在她后面看。结果发现这个女的,把大半盆鸡腿端进厨房,放水龙头下面冲了冲,就倒进了锅里。我老乡当时就没忍住,就喊了一句:你们怎么能把别人丢掉的东西捡起来烧给我们吃?你猜那个炒菜的老娘们怎么说?她就回头说了一句:那有什么关系!又没有咬过!简直是吐血!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操!有人低声,但狠狠地骂了一句。
接下去是沉默。
一车人,在烈日底下,等了半个多小时,那个肥肥的司机和那个售票员才满面红光,一脸的满足地从楼上咂巴着嘴,晃晃悠悠地下来。
那个老汉守在车门口。经历过同样的检票程序后,车子继续上路,沿着国道一路往东。
十二点十三分,车子再次开进了一个大院子。依然是国道边。但这次的这家餐馆,处在大山之中,前不见村,后不见寨。
车子往里开的时候,三辆车子正鱼贯着往外开。
车子在一个角落里艰难地挤进去,停下。江看看周围,院子里已经停满了车。目测一下,少说也有十几辆。
司机,又要吃饭啊?前面的旅客喊了起来。
十二点多了,也该吃中饭了撒!我的肚子也饿了!司机满脸油腻地笑着说。
可是,我们刚刚才吃过,我们不饿呀!一些旅客齐声嚷嚷道。
你们下去,多少吃点!后面几个小时都没有吃饭了的!那时候饿了想吃都没得吃了!售票员一副好心肠地说道。
车门打开。
这次上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条狗。
一条一米多高的大狼狗。
这条大狼狗上来后,先是冲着大伙惊天动地地狂吼了几嗓子。然后呲牙咧嘴,昂首挺胸地跑到前面下铺的一个女孩子面前。
你别过来!你千万别过来!女孩扬起手,惊恐地看着步步逼近的大狼狗。
但大狼狗显然只是一条狗。
它跑到女孩面前,用流着长长的口水的嘴,咬住女孩的衣服下摆,野蛮地往车下拽。
啊!我怕!啊!啊啊!!女孩鞋都来不及穿,她光着脚,惊叫着,哭喊着,被大狼狗生生地拽下了车。
大狼狗光荣地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它狂吼着,纵身跃入车厢,继续寻找它的第二个目标。
一个被吓得脸色发白,话都说不出来的男人,也被它成功地拽了下去。
车上的旅客顿时一阵骚乱。大家一个个面容失色。这样的场景,应该是他们第一次遇见。
那狼一样凶残毫无温度的眼光,那雪白锋利的牙齿,那恶心的口水,无一不让大家心生畏惧胆颤心惊。
老板,麻烦你把狗带走吧!我们自己下来吃饭就是了。一个睡在上铺的中年妇女对着车窗外,颤颤惊惊地喊道。
一个五十来岁,梳着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又瘦又矮又黑的老男人,悠闲地站在离车门两三米远的地方。听见女人的喊叫,他得意地笑了。他一笑,嘴里的两颗金牙就露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
他把右手黑乎乎的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吹出一声长长的口哨。
那只大狼狗听见这口哨声,立马转身,风一样跑到那个老男人身边,乖乖地坐下。它伸着长长的猩红的大舌头,喘着粗气,一双狼眼,虎视眈眈地盯着车里的旅客。那架势,好像是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战士一般。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情节。同样的饭菜。
三十块钱。两荤两素。煮得开花的糙米饭,黑乎乎的小鸡腿,指甲面大小的红烧肥肉,水煮鲢鱼,水煮豆腐,水煮白菜,水煮豆芽,水煮萝卜。交了钱,给你小票,到时候再凭小票上车。
和上家比,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饭菜都是馊的。整整一车人,没有一个人吃过一口。
再怎么样,饭菜是馊的,总是没法入口的。
现场没有一个人敢吭一声。有些脾气实在不好的人,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把饭菜丢得满桌子满地都是。把餐盘和筷子,噼哩啪啦给重重地,横七竖八,乱七八糟地掼在餐桌上。
餐桌上,地上,到处一片狼藉。
但餐馆里的人,对旅客的这些反应,显然早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只要你们乖乖地从你们的口袋里掏了钱,乖乖地把钱交到他们的手上了,任你把饭菜扔得漫天飞,也任你把盘子掼得震天响,他们统统视而不见,眉头都不皱一下。
同样的,一车人,在烈日下等了半个多小时,那个肥肥的司机和那个售票员才满面红光,一脸的满足地从楼上咂巴着嘴,剔着牙,晃晃悠悠地下来。
排队,验票,上车。
车子继续沿着国道行驶。
车厢里,一片寂静。
车窗外,风声猎猎。
江觉得有点累。他闭上眼,很快又睡着了。
一个急刹车,把江甩醒了。
什么情况!江坐起来,车在马路中间停了下来。车前面,一排长凳子横在马路上,挡住了去路。
一大堆的人,亢奋地围着车子叽叽喳喳。
有人在外面用力地猛砸车门,边砸边粗暴地喊着:开门!开门!
司机打开车门。
一个长相秀气的中年男子满面堆笑地上来了:兄弟姐妹们,大家旅途辛苦了,请兄弟姐妹们下车,到我的餐馆里喝杯冰水吃个饱饭再走。
我们刚刚在前面吃过!肚子里还没有消化呢!有旅客喊道。
肚子不饿,那就下去喝杯冰水吧!这么热的天,车里空调都没有,你们总该渴了吧!中年男子油盐不侵地微笑着。
江抬手看了看碗表:三点还不到呢。这里又是哪里呢?江想。
一个小伙子趴在驾驶室的车窗外,跟司机嘀咕着,然后指挥着司机:右转,右转!
车子再次驶进了一个大院子里。
里面也停着五六辆长途客车。
那个中年男子,站在车门口那里,望着大家,笑着,语气却变得不客气起来:大家赶紧下车啊!快餐很便宜的,三十块钱一份!不想吃饭的,吃泡面也可以。不想吃泡面的,喝杯茶水也可以。大家动作快点啊!后面还有很多车呢!
中间上铺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白首皓眉,神情矍铄。他坐起来,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唉,这些个地方啊,在过去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是作出过巨大贡献的。我们呐,就当是回报你们啰!
中年男子不置可否地看看老者:大家快点啊!动作快点!他边往车厢后面走,边不耐烦地催促道。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情节。一样的套路。
车子继续上路。
这是一段弯弯曲曲的山路。对向两车道。
这家总比上家有良心,最起码饭菜不是馊的!还可以换成方便面。前铺一个女人,对躺在她身边的男人满足地说道。
有良心个屁!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强盗!她身边的男人低声愤愤地骂道。
经过这么几番折腾,大家都没有了困意。加上山路弯道多,车子又颠簸,很多人干脆就挤坐在下铺,默默地看着司机开车。
车子才驶出二十来分钟,前面远远的马路上,一大帮人站在马路中间,使劲地朝车子挥手,示意车子靠边停下。
大家沸腾了。车厢里一时骂声四起。
司机轻踏刹车,想减速。
冲过去!直接冲过去!大家齐声愤怒地喊道。
司机一脸的无奈:师傅们哪,我也想冲过去啊!可没用的!你看他们的车就停在路边,会追上我们的!再说了,这一带他们都是互通的,即使他们不追我们,我们逃过了这一关,那下一关呢?我们还能逃得了吗?
那好啊!前面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小伙子走到司机旁边,笑着对司机说:师傅,如果你现在停车了,到了闽中,我发誓,我们兄弟几个决不放过你!你只管看着办!
哎呀!兄弟们哪,你们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要是冲了,你们想我以后还能在这条路上开车吗?他们会搞死我的呀!司机一脸的哭相。
那你就只管停下来!后面的几个小伙子冷冷地齐声喊道:看看到了闽中我们怎么搞死你!
车子离前面的人群越来越近。拦在路中间的那些人,见迎面驶来的客车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一个个拿手指着客车,凶相毕露。
冲过去!
冲过去!!
冲过去!!!
车里的旅客燃烧了起来。他们站起来,围在司机身后,盯着前面的人群,愤怒地齐声吼道。
你们到后面坐下!你们到后面坐下!售票员站起来对着大家喊道。
闭嘴吧你!一个小伙子反手一把按在售票员的脸上,愤怒地一推。售票员一个站立不稳,咣地一声,仰面摔倒在铺位上。
司机顶不住了,他一咬牙,脚下猛踩油门:死就死吧!
车子箭一般呼啸而去。
前面的人群见状,嚣叫着,瞬间四散逃开。
车子穿过慌乱的人群,飞驰向前。
哦!哦!哦!车里的很多小伙子,欢叫着,纷纷把竖起的中指伸出车窗外。
大家正在兴高采烈中。
咣的一声,一块大石头砸在江身后的车窗玻璃上!江回头一看,后玻璃被砸成了蜘蛛网。
唉!!!司机一声长叹,他不时警惕地瞄瞄倒视镜:这条路,我以后是不能再走啰!
车厢里,没有一个人搭理司机。
大家都回到各自的铺位上,躺下。
大家躺下还没有多久呢,最多也就是十来分钟吧,车子猛地一脚急刹,就开始减速了。
完了完了!只听得司机一声哀嚎。
又是什么鬼?大家纷纷欠身,探起脑袋,一看,前面不远处,两辆黑色的桑塔纳,首尾相接,横在马路上,把路都给拦断了。
这回闯铁定是闯不过去了。大客车在离桑塔纳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人群呼啸着围了过来。
下车!下车!外面的人群叫嚣着围着车。有人砸车门,有人拍窗户。
司机,不准开门!大家齐声喊道:我们就不下车!看他们能拿我们怎么办!
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使劲地拍打着驾驶室的窗玻璃:司机,把车门打开!!!
司机看着黄头发,哀求道:老板呐,你们行行好,就放我们过去撒,我们一个小时不到,就被你们拦了三次了!
你上一个点是闯过来的!黄头发恶狠狠地盯着司机,说:你还想在这条路开车不?
我当然想开车撒!不然我拿什么养家糊口呢!司机无奈地说:不是我要闯的!我不闯,到了闽中,这些旅客,还不一样要了我的老命呐!你们行行好撒,放我们过去!下次我一定带旅客到你这里吃饭!行不?司机双手合十,不停地给黄毛作揖:我给你们大伙儿作揖了!求求你们了!放我们过去吧。
黄头发丝毫不为所动。他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能在别的地方吃饭,为什么就不能在我这里吃饭?要过去,可以啊,上一个点,加上这一个点,一共两顿饭,六十块钱。你们可以吃饭,也可以拿泡面。吃了,你们就可以走了。
司机转头哀求地看看大家,大家都躺在铺位上,闭目养神。
车的周围,不断地有人拍打着车窗和车身,不断地有人在叫嚣:下车!你们都给我统统下车!
没有人搭理他们。
这样僵持了几分钟,那个黄毛火了。他指着司机:你他妈的不开门是吧?!他转身从前面的那辆桑塔纳的后座,拖出一把大铁锤。
司机慌了,他转身看着大家:你们也看到了,我不开门也不行了!你们等会就是要打死我,我也只能先开门了!
车门咣当一声,开了。
一大群人手持铁管,一拥而上。
起来!起来!他们拿着铁管,一边用力地击打着铺位的铁床沿,嘴里一边地嘶吼着。那架势,甚是吓人。有些人甚至干脆动手去拉那些躺在铺位上的旅客。
不要碰我!
不要拉我!
被拉的旅客叫了起来。
那还不赶紧的起来!更凶狠更粗暴的吼叫,更用力的敲击。
大家最终还是被赶下了车。江也随着大家下了车。
下车后,大家都聚在马路边上,不管那些人怎么驱赶,谁也不肯再挪动半分。
那些人也没辙了。
耗着是吧?那就耗着吧!反正我们的家就在这里,看最后谁耗得过谁!黄毛说着,朝他的人挥挥手。
有人转身,从饭店里搬出了六把塑料躺椅,四把放在了紧挨着客车车头前面的马路上,两把放在了紧挨着车门的马路上。六个一脸无赖的中年汉子,吹着口哨,悠哉游哉地躺了上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大家都汗流浃背。
一位年轻的爸爸,牵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女生,站在人群里。
小女生穿着一件廉价但好看的花布裙,扎着一条可爱的小马尾辫。她拉着父亲的手,仰起满是汗水的小脸,奶声奶气却是怯怯地问:爸爸,我好热呀!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
父亲弯下腰,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汗水:宝贝,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哦!那太好了!爸爸,这里实在是太热了!我们为什么要站在太阳下面呢?小女孩继续怯怯地奶声奶气地小声问道。
年轻的父亲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手轻轻地为女儿扇着风。
一个年轻的妈妈怀里的婴儿也脆生生地哭了起来。
宝宝要吃奶了,怎么办?年轻的妈妈看着身边的丈夫。
丈夫看了看周围:那我们上车去给孩子喂奶吧。
年轻的爸爸用双手护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来到车门旁。
麻烦让一下,我们要上车给孩子喂奶!年轻的爸爸平静地对堵在车门前的两个中年汉子说道。
没吃饭,不能上。两个躺在躺椅上的中年汉子,边闭目养神,边齐声说道。
婴儿越哭越响。
你们还是人吗?我们的宝宝都哭成这样了,你们竟然无动于衷,不让我上车喂奶!年轻的妈妈哭了,她边哭边委屈又愤怒地喊道。
你宝宝饿了,哪里不能喂奶!一定要到车上?稀罕!蓝色躺椅上的中年汉子不屑一顾地哼哼道。
你们不仅是流氓!还是畜牲!年轻的妈妈哭着骂道。
这时,一辆挂着豫A牌照的白色警车,从对向的车道开了过来。
看见两辆桑塔纳横在路上,把整条国道都拦死了,警车拉响了警笛。
黄毛见状,慌忙冲着他的人喊道:赶紧把车挪开!赶紧把车挪开!
桑塔纳开到了路边,警车缓缓地开了过来。
忽然,所有的旅客,不约而同地涌向警车,将警车团团围住。
警车的四个车窗都降了下来:你们怎么回事?后坐一位中年警官望着蜂拥而至的旅客,问。
我们被这伙人给拦住了,不吃饭不给走!旅客们群情激愤,大家纷纷喊道。
这完全是强买强卖,是打劫嘛!人群中有人大声继续喊道。
开车的那个年轻的警察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你们现在都上车去!
旅客们听了,马上涌向车门口。
滚开!有人喊道。有警察撑腰,大家胆子也壮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堵在门口的两个中年汉子,连人带椅子拖到了一边。
有警察在场,两个中年汉子除了拿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大家,倒也不敢有其它的举动.
大家快速的上了客车。司机发动了车子。
你们几个起来,让开!!年轻的警察对着还躺在车头躺椅上的几个中年汉子严厉喝道。
几个中年汉子看看警察,又看看身后的大客车,还是慢吞吞地悻悻地爬了起来。
把椅子拿开!!年轻的警察更严厉的喝道:还有你们两个,让开!他指着站在车门口的那两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中年汉子喝道。
走!年轻的警察对大客车的驾驶员打着直行的手势。
司机一脚油门到底,车子发疯一样朝前狂奔而去。
还好运气好,碰上了警察!年轻的妈妈由衷地感叹道。
是啊,要不是警察,还不知道要被这帮混蛋耗到什么时候!
这几个警察还真是好啊!
是啊,还是警察好!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感慨纷纷。
江从车窗里探出头,远远的,那个年轻的警察还站在马路边,望着客车远去的方向。
总算是摆脱那些人了。那位老年乘客长嘘了一口气,说道。
大家躺回各自的铺位,车子也慢慢回到了正常的速度。
安静了半个小时左右,司机无意间瞄了一眼倒视镜,撞了鬼般惊叫起来:哇!!!他们追上来了!
什么?大家一下子都惊坐了起来。一个个脑袋全从两边的车窗挤了出去。
江也从车窗探出脑袋。
车后两三千米左右的距离,两辆黑色的桑塔纳正紧紧咬着大客车,穷追不舍。
这下事情搞大了!司机一边猛踩油门,一边哀嚎道。
司机,快点,千万不要被他们追上了!有乘客慌张地喊。
我们大客车,怎么可能跑得过轿车!售票员冷冷地说道。
那把他们别住!不要让他们超车!有乘客喊道:拖到有派出所或者是人多的地方,再跟他们理论。我就不相信还没有王法了!
这一段路六七十公里,都是山路撒!司机焦急地喊道。
眼瞅着,后面的两辆桑塔纳越来越近。两辆桑塔纳上的人,半个身子都从两边的车窗探出来,冲着大客车张牙舞爪的。
大家都锁上车窗!有人喊了一句。
闻言,所有的车窗都迅速地关了起来。
司机!再开快点!有人催促道。
大家都坐了起来。车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而不安。所有人都清楚,一旦被追上,事情可能就真的没有那么简单了。
都一百一十迈了!油门都要拉破了!还怎么快撒!司机心急火燎的,满腹的委屈。
蜿蜒曲折的山间公路。一百二十迈。虽然车子很少,虽然司机的车技明显很好,但依然是险象环生。
师傅,还是稍微慢一点吧,这样太危险了!年轻的妈妈又急又怕,都快要哭了。她把她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她的丈夫则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夫妻俩一起努力地保持身体的平衡,尽量让彼此能坐稳。
那个小女孩的父亲也紧紧地把孩子护在自己的怀里:没事的,宝贝!他虽然是微笑着,用轻松的口吻对女儿说,但他神情却是十分的紧张和不安。
司机,要不我们就停下来算了吧!那个老年乘客摇摇晃晃地走到司机的身后,忧心忡忡地说道:大家出门在外,哪里不花这几十块钱呢?碰上了这些地方这些人,没办法!我们大家也就当是拿钱消灾啦!
不行!他们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分了!这不是明摆的打劫嘛!我们就偏不给!看他们能怎样!大不了,我们跟他们拼了!坐在车前面的那几个年轻人愤怒地喊道。
小伙子们,何必呢?我们这回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讲不清了呀!我们又何必为了这点小事要弄得两败俱伤呢!老人转头对着年轻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是啊,要不司机就停下来算了吧!几个中年旅客说道。
江身边的四个小女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表姐,我们都只有三百块钱出来的,买了车票,前面吃了那几顿,我们剩下的钱都不够一顿饭钱了,等下要再吃饭,那怎么办?中间那个瘦瘦的小女生,问她右边的那个看起来年纪稍稍大一点的女生。
那个被唤作表姐的女生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到路上会有这些事情。
管他呢!反正打死我们都不吃了!我们把行李给他们看都可以,我们确实是没有钱了!如果他们硬是逼我们吃的话,我们吃可以,但没钱付账的!我们先跟他们讲清楚。挨着江身旁的那个女生严肃地说道。
唉,真想不到,出来打个工都这么不容易!我爸爸把家里的粮食都卖光咯,才凑了这三百块钱的路费给我。要知道这么个样子的话,我就不该出来咯!表姐旁边那个穿这一件打着补丁校服的小女生,满腹委屈地说道。
没事,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怕什么!我们有钱就吃,没钱就不吃嘛!没事的,都别担心啊!表姐安慰大家道,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
说话间,一辆桑塔纳飞快地越过大客车的车头,一把右方向,强行变道到大客车的前面,然后在大客车的前面猛地来了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两车不过相距几米的车距。
大客车的司机眼疾脚快,一个急刹车。随着一声刺耳吓人的刹车声,大客车几乎是贴着桑塔纳的屁股停了下来。
大客车是刹住了,没有撞上前面的桑塔纳。可车里的旅客就倒霉了。
站在前面的那位老年旅客,一声惨叫,直接就飞到了驾驶台前面,半天都爬不起来。
一些旅客直接被摔在了过道上,一些旅客被跌落在其他旅客的身上,稍微幸运一点的旅客,则是从后铺被抛到了前铺。
江身旁的四个女生,最外面的那两个,就被甩到了前铺。中间的那两个女生,则直接被抛到了下面的过道上。
江是唯一一个没有摔下来的旅客。在身体被惯性甩起来的瞬间,他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床头的床沿,同时双脚也死死地顶住了前铺的床头。
车里顿时一片混乱。呻吟声,哀嚎声,叫骂声,还有女人的哭喊声,在窄小的车厢里,响成一片。
那个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被摔到了前铺的那根铁管立柱上。她哭,她怀里的婴儿也哭。
她的丈夫则被直接从上铺,摔到了下面的过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