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男爵指定这样一个遥远的碰面地点,是否是希望玛格丽可能因此爽约,好让他不需要兑现承诺,这一点我们无从得知。不过他的举止让人强烈怀疑,他对于必须陪同玛格丽去舞会这件事兴趣缺缺。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个年轻姑娘有多么坚决。她生性温柔,但温柔中可能又带着一种特殊的脾性,那就是会坚决贯彻已萌生的想法。她热切地希望与这位神秘又浪漫的人物共舞,并以此为目标。尽管如此,她也为自己竟有这样大胆的想法而感到恐惧和兴奋,以至于浑身颤抖。对于这位名字奇怪的男爵,她怀有最深切的敬畏、柔情和谦卑。但她仍然准备坚持自己的打算。

因此,到了那个重大日子的下午,她便从山谷出发,爬上山坡,一路跋涉,向碰面地点走去。她伴着群鸟的歌声前行,从开阔的草地走进树林,参与合唱的鸟儿也越发多了起来。

她已经克服了所有困难。她仔细思考了一番是否要告诉父亲,最后断定如果老实交代,父亲必将阻拦她的计划。因此,她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她卧病在床的奶奶住得离男爵家不远,今晚她可以以探望奶奶的名义离开家去参加舞会,到第二天早上早餐的时间再去奶奶那里。谁会想到这期间她有十二个小时是在和男爵一起参加舞会呢?事后她不得不承认这谎话实在是不可饶恕,但那时候她根本没有考虑这些。

她到达三岔路口时,奇林顿森林已被暮色笼罩。小径上长满了杂草,互相纠缠在一起,仿佛铺了一条天然的地毯。毕竟除了兔子,这里再没有其他除草工人了。头顶上鸟儿的歌声已经停止。还在鸣叫的只有杜鹃之类少数几种胆子和体型都比较大的鸟儿。在这个宜人的季节,它们不惧怕夜晚。玛格丽远远地走过来,似乎没看见有人在这,但她一站到岔路口处,立刻就听到轻微的碰撞声,看到她的舞伴现出身来。他换了身装扮,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她几乎没能认出他来。他穿着一件薄款的风衣,衣襟敞着,里头的衣服与往常不同,是一席黑色的紧身礼服,一件没系扣子的马甲,一件前襟处自上而下饰着褶边的衬衣,一条白色的领带,还有一双手套般轻薄且锃亮的靴子。外面套着的那件风衣让他看上去像只鸟,头上的那顶帽子仿佛能像手风琴一样开合。

“我换上了参加舞会的礼服,没什么比这更糟的了,”他僵硬地笑了笑,“马上你也得换衣服了。”

“先生,您为什么选了这个地方会面呢?”她环视四周,试图自信一些。

“为什么选这个地方?这个嘛,因为有天我骑马路过这里的时候,看到这附近有棵中空的大树。上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那棵树能给我们帮上大忙。你告诉你父亲了么?”

“还没有,先生。”

“玛格丽,这可不好啊。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她简要地说明了自己的计划,听后他不置可否,只是牵了她的手,带她穿过灌木,好像她还是个孩子。他们来到一处树龄更大,树木间相距更远的地方。他提到的那棵树就在这里,那是一棵巨大的榆树,树干中空的且扭曲,上面没有树冠,侧面有一道裂痕。

“快进去吧,趁天还没有黑。”他说道,“你需要的东西都在里面。只有这个办法,如果你不想进去,就只能在外头解决了。我会在外面望风,越快越好。”

“先生,您是要我做什么?”少女不解地问道。

“进去你就知道了。好了之后就在洞口挥挥你的手帕。”

她俯身向树洞里看去。洞顶很高,整体空间呈圆形,直径有四到五英尺,离地六英尺左右有一个圆洞,日光从洞顶和洞腰两处开口照射进来,看来这棵树还在壮年时,圆洞的位置上曾经有一根树枝,但现在它被砍掉了。树洞的内壁是一层肉桂色的腐木,温暖的晚霞从顶部照进来,树洞里洒满了淡淡的柔和光芒。

但是玛格丽几乎没有时间去留心这一切。她被另一些东西吸引了注意力——靠着树洞内壁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白色长方形纸盒,而且在纸盒上方的洞壁上,有一块翘起的树皮,那里悬挂着一块小小的椭圆形镜子。

玛格丽立刻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她从树干的裂缝钻进去,掀开盒盖。一件可爱的白色衣裙平整地摆在里面,正是舞会的礼服。

这件杰作的质地仿佛蝉翼。它由珍贵的薄纱剪裁而成,用十多条荷叶边精心点缀。

玛格丽捧起那衣裙,情不自禁地亲吻它。就在片刻之前,如果有人告诉她说世上存在这样美丽的衣服,她一定会回答:“怎么可能!”她后退几步,又向前走去,满面红光,笑逐颜开,甚至手舞足蹈。制作了这件衣服的人,远不是一句“才华横溢”就能概括的——他是天才,他的作品就像是太阳,发出万丈光芒,照亮了她。

而后,她想起男爵刚才叮嘱她动作快点,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开始拾掇自己。拿起衣服后,她发现盒子里还有绸缎做的舞鞋、手套、扇子、一块几乎完全是蕾丝的手帕,甚至还有用来装点头发的花朵。

“天呐,他真是太周到了!”她说着,攥紧双手,几乎喜极而泣,“甚至还有镜子,多体贴的人啊!”

一切都准备得当,更衣也就没费多少工夫。只需一刻钟时间,她就换上了礼服,还穿上了舞鞋,戴好了手套。但是,在男爵的各种贴心之举中,最令她动容的是,舞鞋和手套居然都有六双之多,大小各异,好让她从中选择最合适的尺寸。

玛格丽看着镜中的自己,起码就小镜子中得以展现的部分而言,她看起来漂亮极了。然后,她匆匆忙忙将旧衣服卷起,收进盒子里,然后把盒子举起,尽她的身高所能,将它用力卡到树洞顶部凹凸不平的洞壁之间。然后她踮起脚尖,从洞腰的开口挥了挥手帕,弯腰准备从裂口钻出去。

可是她立刻发现自己有了麻烦。这件衣服是如此飘逸,梦幻,而且宽大。她穿着那身旧衣服才得以钻进裂口,可换上新衣服后,钻出去几乎成了痴人说梦。她听到男爵踩着枯枝和落叶走来。

“哦,先生!”她绝望地说。

“怎么?你自己不会穿衣服么?”树干背面传来他的声音。

“我穿好了,可是我没法通过这讨厌的树洞了!”

男爵绕过树干来到洞口,俯身往里看了一眼,便觉得她说得有理:“看样子你确实出不来,”他接着又自言自语了一句,“太迷人了!谁会想到换身衣服能让一切如此不同!”他提高嗓门,又说道,“等我一下,小姑娘,我有办法!”

他用全身的力气踹向裂缝两旁的腐木,踢掉了几块碎片。但是,他的鞋子过于单薄,所以他立刻打住,到边上捡了一根掉落的树枝。他把树枝较粗的一端当做撬棍,以此掰掉了那些挡住玛格丽出路的木片,直到开口大得足以让她通过,而且不会撕裂她可爱的裙子为止。那傻姑娘松了一口气,她差点就要开始担心自己就要这样一直卡在这里,去不成舞会了。

男爵拿出随身带来的一件披风,仔细地包裹在她身上。这是一件带兜帽的披风,长度足以将她包裹到脚跟。

“马车停在另一条路前面了。”他说着,伸出手臂让她挽着。他们踩着柔软的干树叶走了一小段,便找到了男爵说的地方。

那里停着一辆四轮马车,马匹和马车夫都和周围的树木一样一动不动,仿佛他们也是扎根在那里的植物。玛格丽有些胆怯地抬眼看了看马车夫。

“不必介意他,”男爵说,“他不是本地人,不会注意到什么。”

她很快就被送进了车厢。她惊讶地看到男爵将大衣扣好,然后坐到了马车夫边上。马车安静地动了起来,碾着乡村路上长得很高的杂草,向前驶去。天色渐晚,马车很快将玛格丽熟知的邻里屋舍抛在身后,她对他们即将去往的地方一无所知。夜色越来越深,星星开始闪烁,车夫点了个灯笼,他们又继续平稳地前行。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到达一座小镇,在一处客栈停下,换了马匹。显然客栈的人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所以一切都如行云流水,他们很快便再次出发。男爵全程都没有跟她说话。每当她从车厢向外张望,他都笔直地坐在那里,那模样,让人感觉他好像背负着某种艰难的职责,并且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履行到底。但是对于自己的处境,玛格丽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恐惧——实际上,她几乎有些希望自己没有来这里。她想过一两次:“他也许是个坏蛋,准备把我带到国外去,让我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个性使然,她始终坚持着要去舞会的念头,因而只有在一些奇怪的瞬间,才会有上述的顾虑。有一件事使得她对这位护花使者产生了极大的信任:那天她为他深陷麻烦感到悲伤时,她看到他流下了眼泪。他可能猜到她的想法会有所动摇,因而当他们在上山途中稍作停留时,他走到了车厢的窗边,柔声问道:“玛格丽,你累不累?”

“不累,先生。”

“害怕么?”

“不、不怕,先生。不过路可真远啊。”

“我们就快到了。现在听着,玛格丽,”他低声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获得这份请柬的方式有些特殊。我觉得不以我自己的名义参加,对你会比较好,所以我是这么做的:这个郡里有个男人,我最近帮了他的忙,他值得信赖,而且在这里没人认识他,就像没人认得你我一样。他私下把他的请柬转让给了我。也就是说我们要以他的名义参加。我向你解释这一切,是希望你不要一不小心说错话。竖起耳朵,保持谨慎。”说完这番话,男爵再次回到他的座位去了。

“那他到头来还是个坏蛋!”玛格丽暗自思忖着,“他伪造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她很快就不再在意这件事了,因为在当前的特殊情况下,这么一件恶行反倒使他向她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又迈进了一步。

他们从山上下来,经过一间小屋,上了大道。那里的马车排成一条长龙,车里透出的光线照在他们身上,他们跟在这队马车后缓缓移动,最后来到一座拱形的大门前,有一群人站在门口。

“路程太远,我们是到得最晚的一批了,”男爵再次出现在窗口,“不过别担心,至少还有三个小时可以享受。”

踏脚板迅速放了下来,他们走下了车。在她看来,从他们黝黑马匹的侧腹蒸腾出的汗汽上升到了门廊护栏的高度,从它们鼻孔喷出的热气像火山口的烟一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