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再游岐巍

  • 长枪当旗
  • 有赋
  • 5535字
  • 2025-05-23 17:01:19

时已入夜,在腾岐学院静林的中心湖泊旁,跳了一曲观剑的琴柳忽觉体内内力有些躁动,便让林珏先行离开。待到静林只剩下她一人,便又脱掉长靴白袜,赤着脚,也不怕冷湿,就这么坐在柔软的雪地上,默默忍受着体内内力的撕扯,身周的雪地逐渐融化干燥。

眺望永不冻结的湖泊,她伸出右手理了理额上碎发,左手轻拍着雕花的佩剑。然后伴着平滑如镜的湖水,在清冷的月光照耀里轻轻哼唱北方的歌谣。

一个人的时候,她都是这般平静自身内力的。

内力终于平息,撕扯身体的痛苦消逝,身侧地面也彻底干燥,她才起身穿好长靴,看了看静林外的景象。

每当入夜,腾岐学院会有专人一个个点亮挂在道路两旁的灯笼。此时节腾岐学院只为女学子开放居住的桂荷阁楼上同样挂满了灯笼,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阁下也点起了篝火,供这群不怕冷的少年少女们玩闹。

腾岐学院稀少如珍宝般的小姑娘们三三两两蹲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既然是修炼者堆雪人、打雪仗,那与普通人当然是有些差别,比如一个水印灵的可爱少女一边堆着自己的雪人,一边偷偷摸摸地发动印灵把旁边胆小女孩的雪人变成了一摊水,让那女孩顿时眼泪花花,一直在抹眼泪。

惹了事的可爱少女顿时心虚地吐了吐舌头,不敢冒头。结果自己的雪人下一刻就被一旁看得清楚的高年级女学长捉弄。见状,那个胆小的小女孩连忙跑上来,来安慰这个正准备抱头鼠窜的可爱女孩,女学长看着两个学妹抱胸微笑,很是欣慰。

又有武道的学姐个个使用身法,身姿婀娜,进行观赏度极高的打雪仗。偶尔有些高难度动作露出一点点洁白如玉的肌肤,就引得四周一大群一大群的少年们“嗷嗷”直叫,大饱眼福。

还有男孩子勾肩搭背,其中胆子最大的男孩红着脸,指着众女中某一个笑得开心的女孩,对朋友深情说着鸡皮疙瘩直冒的情话。

还有女神的爱慕者,拉上好友与情敌结群对抗,一会儿吟诵柔情满满的情诗,一会儿撂下少年的狠话,然后偷偷瞄一眼自己的女神。哪怕最后只是得到一个简单的回眸,他们也都像是得胜的公鸡一般雄赳赳气昂昂,恨不得引吭高歌。

工作了一天的先生讲师们聚在一旁的火炉边,喝口热茶,看看学生们打打闹闹,都是脸上笑着谈起自己少年时的求学路。

自静林漫步归来的琴柳站在不远处的路边灯笼下,望着同龄人的欢乐,只是轻拍雕花的佩剑。不靠近,也不远离,像是要把自己摘出这个世界。

林珏今晚又做梦了。

还是苍凉的大地,铁青的天幕。看不清模样的人在他面前手握长枪身形腾挪。他看得仔细,只是没待细想,那人又是一枪直刺喉间而来。

又来?林珏再度惊醒。

他在床上坐起,摸摸安然无恙的喉咙,扫视略显昏暗的房间。

今天醒得比昨天早。

林珏没有赖床的习惯,既然醒了,那就起身穿衣洗漱。

早上他要先练习伊布坦战技,而后去公厨用饭,再到书馆看书或学院闲逛,至申时往静林与琴柳修炼。

每一天他都按照这样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勤勉学习与偶尔偷懒中,时间如流水,十几天时间转瞬而过,来到了十月廿七。

距离腾岐学子全力以赴的冬考只有不足四天时间了。

这天上午,林珏刚洗漱好,克莱顿就敲响了房门。

“克莱顿院长早上好。”林珏行礼见过。

克莱顿回礼,就站在门口提议:“今天要不要进个城玩玩?”

“啊?”林珏眨巴眨巴眼睛,问,“岐巍最近是有什么节日吗?”

“节日倒没有,只是单纯玩玩。”克莱顿看他,“去吗?”

林珏开心点头:“就我们吗?”

“还有琴柳,”克莱顿微微一笑,“她在院门等我们。”

“琴柳居然会同意出去玩?”林珏目光惊讶,“我还以为新伊布坦没有休沐呢。”

之所以他会有此言,是因为在刚刚过去的十几天里,他也有提前去找过琴柳,但琴柳永远都是雷打不动地在书馆里看书,头都不多带抬一下。导致本是去找她玩的林珏总是被热情的林雅正拉着聊学习,别说有多郁闷了。

“其实琴柳也不全是去玩,”克莱顿道,“她有自己的事要办。”

“都行,能出去玩就是万事大吉了。”林珏很高兴,回房拿温暖厚实的大氅。

“不用带伞,外面没有下雪。”克莱顿提醒。

林珏在屋里哦了一声。

腾岐学院南院门。

扫过积雪的潮湿道路旁,琴柳亭亭玉立。

不施粉黛,少女容貌更显天生丽质,白金长发垂腰,外罩皮毛光亮柔顺的乳白色裘衣,里面是淡青色绣着点点梅花的棉裙,腰间是镶玉浅色腰带,上系剑鞘雕花的宝剑,脚下一双白色金边夏式绒云履。

克莱顿与林珏远远望见了清冷独立的琴柳。克莱顿微微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问林珏:“你以为琴柳貌美否?”

林珏感觉克莱顿在问一个很傻的问题。但他还是认真想想,一字一句慢慢回答:“梅意清远,乘高以望。雪有静女,卿卿独立。慧姝且异,实动君心。”

“嘿,你还会作诗啊?”克莱顿眼底闪过一抹莫名光芒,拍拍他的肩,很是感慨,“很有我当年风范啊!”

林珏遥遥望着琴柳,微微一笑:“书里看见的。”

待两人来到琴柳近前各自见过礼,林珏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微低着头。克莱顿忍笑拍他肩膀,提醒他不要忘记他自己刚说的话。

琴柳看着一低头一憋笑的二人,道:“克莱顿叔叔,时间不早了。”

“好好好,我们走吧。”克莱顿止住笑意,收拾表情,正要率先往外走。

“扬朗尔格院长好。”便被两名学生叫住了。

林珏回头看去,不由咦了一下。

“嗯?林公子?”来人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样情况下见到他。

“周公子好,董小姐好。”林珏行礼。

原来叫住克莱顿的正是先前在公厨与林珏有过一面之缘的周桦和董甘棠。

周桦与董甘棠并肩而立,前者淡蓝色棉袍,腰间白玉;后者紫棠色棉袍,外罩一件裘衣,不过手里多了一盏手炉,看来确实很怕冷。

待几人见过礼,克莱顿才笑眯眯道:“董二小姐,这么冷的天你能出门,实在让我惊讶。”

“回院长的话,是周桦强拉我来,我本想在书馆温习功课呢。”董甘棠熟练甩锅。

“院长,她诽谤我啊。”周桦一如既往反驳。

“还是算了吧,你又吵不过她。”克莱顿笑道,“看你俩这架势,要进城里逛逛?”

“院长林公子雪公主也是吗?”董甘棠十分好奇这三人怎会聚到一起,八卦之魂不禁熊熊燃烧起来。

“要一起吗?”克莱顿看看林珏与琴柳,见二人脸上没有异色,便点头邀请周桦二人。

“求之不得。”

于是三人的进城队伍扩大到五人。

琴柳默默戴上面纱,随着克莱顿率先迈出第一步,四人紧随其后。

不过走了一会儿,五人队伍便逐渐分成两队。林珏与周桦不知道在前面聊什么聊得贼开心,完全把后面琴柳三人给忘记了。后面三人里,气氛虽不如男孩们热烈,但也并不冷寂,董甘棠与琴柳能简单聊上几句。董甘棠活泼开朗,声音如百灵鸟清脆悦耳;琴柳自幼便是没必要就一言不发的性格,又习惯面无表情,虽偶尔回应几句,但难免冷场。幸得克莱顿幽默笑话和趣闻不断接过话茬,才既让董甘棠笑声如银铃经久不息,又让琴柳轻松自在。

“哇。”约行一两刻,五人沿官道来到一湖边,眼前景色让几个少年少女忍不住发出由衷的惊叹。

映入五人眼帘的是一整片一整片的白。

这处湖泊便是岐巍之南的琪燕湖,略呈椭圆,有河流自西边岐峨山注入,然后湖水又随着另一条河流归入东边的诸午河,而后诸午河又与无数支流一齐汇入横贯夏陆的大江,最终流入极东大海。

与学院静林的林中湖不同,琪燕湖早在十月初湖面便全部结冰,此时望去,确实分不清哪里是陆、哪里是湖,天地间尽是一整片的白,寂寥壮阔。

“喔……”望见这般美景,少年少女们不由赞叹,眼里饱含惊奇。只有每天都会从此路过的克莱顿眼里少了惊奇,多了些对世间人事变化与岁月流逝变迁的回忆。

他今年已三十有六,上一次下雪,还是二十八年前,那时也是记事的年纪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眼前雪景,身旁少年少女,又怎能不勾起这位曾经风流的花花公子的感慨呢?

短暂停留后,五人复前行,来到岐巍西南侧的城门——通济门。

此时通济门外已有许多小贩,在扫得干净的官道旁点着火炉叫卖。来来往往的百姓也增了几番,在城门口排出几列长长队伍。

“你俩走慢点。”热闹嘈杂的叫卖声和谈话声里,克莱顿在有些拥挤的人群里拉住跑得最快的林珏的手,俯下身子道,“这里人多,你千万可别乱跑了。”

林珏好奇张望四周,迫不及待地点头。

克莱顿这才松开他。

琴柳戴着面纱看不清表情,与董甘棠一起站在克莱顿旁边。

“克莱顿院长,我饿啦!”林珏指着路旁飘着热气的摊位,眼睛亮晶晶的。

“咱们进去吃。”克莱顿笑道,“走了一段路想坐坐,天这么冷,外面也没个地方落脚,我们还是先进城吧。”

然后他带着四人绕过长长队伍,径直来到城门口。

“扬朗尔格院长晨安。”坐在桌后的城门侯望见克莱顿,连忙上前笑脸作揖。

作为腾岐内院院长,克莱顿在天夏也是二千石,虽无实权,但总算是个官。

“呵呵,林侯晨安。”克莱顿笑着回礼,“我带学生进城,可否行个方便?”

天夏对城市管理较为严格,入城必须携带官发名碟,查验确是本人才准进入。若是外国人管理则更严,还需查验边境入关衙门发放的过所。

林姓城门侯略一打量林珏四人衣着,是明了四人富贵人家公子小姐的身份,又有克莱顿做保,便微笑侧身行礼:“自无不可,请院长与高徒入内。”

克莱顿含笑点头谢过,带着林珏四人入了城。

林珏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

通过大开的厚重城门进入翁城后,两侧是数位戴甲按刀的高大士兵,他们冷峻巡视着每一位即将踏入岐巍的人,随时准备对危险分子暴起攻击。

几人通过了戒备较严的翁城后,才算真正进入了岐巍,嘈杂的叫卖声顿时扑面而来,那股热情劲似乎把冬日的冷风都吹热了不少。

人来人往中,克莱顿对这四个没吃早饭的公子小姐微笑:“我知道有一家店不错。”

岐巍城很大,东西南北六条主道将城市划分为规整的块状区域,通济门连接的便是西边的西阳主道南段。

从探子在城门发现五人身影,然后马不停蹄自西阳南道飞奔到中光中道,这中间就算探子有外武底子、身手敏捷、小道兼程,赶到时业已过了一个刻时。

听完探子汇报,侧躺床榻的古云缓缓睁眼,目光锐利。

而后他翻身坐起,披上棉袍,问:“他们还在程家铺子里?”

探子回道:“程家铺子生意好,他们一行五人,应还在店里。”

“跟远点,扬朗尔格不是傻子。”古云起身,自有婢女上前服侍穿衣。

他微昂着头,道:“五刻时回报一声,别跟丢了。”

探子应下退去,古云神情平淡。

年初夜探书馆失败,三月抢夺林珏失手,他已在腾岐学院连吃两次瘪。古云心高气傲,为古家办事多年,还是第一次转着磨丢人,心里憋住一口气,不吐不快。

可碧原晴空乃天下第一,他可不敢直面,若想畅快长舒一气,就只有寻他法。那寻谁出气?赵明珠?还是克莱顿?

在他看来,林珏,这位前能让赵明珠照顾、后能使克莱顿驱驰的林善瑕之子,年纪小、修为低、身份殊,便是一个很好的目标。当然他并不是要杀林珏,于他言,只要抓走受天都岛照顾的林珏一段时间便是打天都岛的脸,就可让他心情舒畅。

恰在不久前,他得知碧原晴空已离天都岛,于是更是下定了决心。

另一边热火朝天的程家铺子里。

“小碗肉杂!清汤细面一碗!”

“热油饼子一个!甜酱汤一碟!”

路边热闹的小店里,小二报菜名的热情声音不时响起,加上使劲往外冒的热气儿和往外飘的香气,总能勾住几个来往路人。

林珏大口大口吃着热腾腾的面,满头是汗。

程家铺子不大,开在西阳南道路边,仅有五张方形桌子,顶上搭着一块干净篷布,外面树着一杆又高又粗的杆子,入地甚深,上挂一面深蓝招子,写着一个大大的“程”字。

克莱顿一行五人坐在靠里面的两张桌子上,各自吃面。

你可别看这店小,其生意着实火爆,即便五张桌子坐满了,还有许多食客自己带着碗前来购买带回家吃。

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临近居民,见面免不了拉一通家常,使得整个铺子都是热热闹闹的。

董甘棠和周桦明显有些不适应热闹的路边摊,吃面速度很慢,十分注意举止。

琴柳则是跟着克莱顿来过几次,虽也是吃得斯文,但与周桦二人相较,已经算是自然了。

只有林珏和克莱顿最放得开,端碗埋脸呼哧呼哧大吃特吃。

“各位!各位,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一位留着络腮胡容貌刚毅的中年汉子放下手中活计,跑到铺外呵呵拱手,“今晨的菜都用完了,还请各位多担待、多担待呀。”

“程大!”有熟人笑着打招呼,“今儿卖得比昨儿还快啊。”

“承大家的厚爱!承大家的厚爱啊哈哈!”汉子笑着回礼。

“店东!晚上别忘了给我留一碗肉杂!”

“还有我呢!程大可别忘了!”

“一定一定!哈哈!我忘记谁都不可能忘记王大婶您呢!”

在妇人笑骂声中结束了早晨的繁忙营生,汉子擦了擦板凳,在克莱顿一旁坐下。

“老程,你这手艺真不错,大家都喜欢来你这吃,实在不行开个店吧。”克莱顿放碗擦嘴,笑看汉子。

汉子——老程呵呵一笑,为几人倒茶,道:“开店太累咯,能守着这小摊我就心满意足了。”

“也是,店大了事也多。”克莱顿对打工的痛苦深有体会。

老程为自己倒了杯茶,美滋滋喝了一口。

“来介绍一下。”克莱顿笑着从身旁的林珏一个个指过去,“这是林珏,林家孩子;这是周桦,商国周家孩子;这是董甘棠,商国董家二小姐;这是琴柳,上次来过的。”

最后他指着老程:“这位是店东,姓程,我的朋友,你们称一声程叔便可。”

老程与林珏几人见过礼,呵呵笑道:“这几位都是青年才俊,将来必是朝廷栋梁。日后无事可来我这吃食,我一定好生招待。”

克莱顿笑笑,看林珏四人都已放下碗筷,便掏出一个装有一百文钱的小钱袋递给老程:“多谢款待。”

老程笑着接过。

克莱顿几人起身离开。

林珏少年心性,临走前还好奇跑到上挂招子的杆子旁敲了敲,回头问老程:“程叔,这杆子又粗又大,好像旗杆啊!”

“公子说笑了。”老程还是呵呵笑着。

“真挺像的。”林珏又拍拍杆子,仰脸望着垂下的招子,“这招子就像是旗帜一样。”

林珏这样一说,琴柳也忍不住投目观察,这杆子外漆棕色,杆身笔直,如来一阵风,那招子猎猎作响之际,也确似有旗帜模样。

望着招子上的程字,琴柳忽想起什么。

老程收敛笑容,看向克莱顿。

克莱顿对老程微一耸肩,拍拍林珏,示意他该走了。

最后五人与老程道别离去,老程独自坐在桌边,烤着火,沉默不语。

不一会儿又有食客来问老程还营业否,老程才又笑呵呵地起身行礼致歉。

(名词解释:

城门侯:管理城门的官员,负责城门警戒通行。

翁城:即在城门外修建的护门小城,在天夏只有州一级大城与边关重镇得以修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