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絮談

(一)梅蘭菊竹

梅蘭菊竹,古稱四君子,以其清逸高雅最為文士所愛。梅蘭菊竹入畫各有先後,至宋而始備。畫梅之法,唐人于錫擅鈎勒填色,宋初徐崇嗣能蘸色點染之法,後陳常變而以飛白寫梗用色點花;水墨法創於崔白,華光長老及釋仲仁循此法而更精進;南宋揚補之更創圈白花頭不着色之法,筆墨超脫,以其能得梅花精神自是不凡,趙孟堅、釋仁濟等爭相效學,卓然成派。此畫梅之法大概具矣。墨蘭始自宋末,趙孟堅、鄭思肖等文人寄興,多好畫之。相傳思肖(字所南)於南宋亡後,畫蘭不着根,人每詢之,答曰:「地之無也,根何着焉?」高士雅行當在筆墨之外。菊不知所自,至宋寫者尤多,諸名家均有寒菊圖,可得明證。唐人物畫中,亦有叢菊可見;唐代花鳥畫雖為萌芽時期,亦可見寒菊入畫之早。畫竹,相傳漢末關壯繆為始祖,後分鈎勒着色及寫墨兩派。入宋鈎勒着色以崔白、吳文瑜著,寫墨以文同、蘇軾著;及後,代有名家,然不能越其規範。迄元代文人畫盛行,寫四君子畫者眾,尤好愛墨竹,如高房山、李息齋、柯九思、倪雲林、楊維翰、吳仲圭、管仲姬等,此由國勢民心,出世而逃於閒放,寄情筆墨有以使然。

習花卉畫,宜先習梅蘭菊竹;其與行梗,披葉諸法俱備,最合初學者取法。蓋畫梅日久,則一切木本花木之枝梗間疏交加,縱橫偃仰,當可在此中求之;畫蘭日久,則一切紛披長葉,草本花卉,自可得揮灑自如之趣;習菊日久,則寫一切花葉,稍變其形,亦不出此一範疇,可得心應手矣。其餘一切畫幅中有條氣不順處,章法鬆散處,無分四季,以青君作輔,能得好花綠葉之助,此點為大千居士為余口述者,殊足為初習此道者參證焉。

(二)牡丹

花卉中牡丹稱王,以其濃艷華貴,俗名又稱富貴花。考唐前無牡丹之名,因其本與芍藥同,乃名木芍藥。視草本芍藥之歷史,以較牡丹尤為久遠也。而其他名稱尚多,如鼠姑,鹿韭等,因欠通俗,不甚流行。此花唐開元時盛放洛陽,尤以姚黃魏紫,最為聞名。宋以前尚能得見之牡丹畫,惟五代刁光胤之佛頭青,花作寶藍色,佛頭裝飾,雕塑壁畫上亦可得見,宋趙昌、黃筌輩花卉大宗匠所作牡丹,於故宮藏品中每能獲見,雖年代久遠,惟構圖嚴謹,着色渾厚艷麗,數百年來色澤不變,古人用色之精,值得研究。

明人畫牡丹,尚具宋元規模。迄有清鄒一桂,蔣廷錫氣息澆薄,即構圖敷色皆流於庸俗不復可觀。牡丹畫以清麗秀逸之格調出之,一去脂粉俗貌,用陳白陽、徐青籐等寫意畫法,尚可得之;如用鈎勒填彩法,欲求上旨,實有所難。余所以不用青綠硃紅作雙勾牡丹,其亦屬新試驗也。

(三)墨竹

畫竹工具至簡,筆墨紙硯而已,惟必須求其精良。筆用凈純狼毫;用墨不必太舊,務求上品;用紙生熟不計,但求質緊發墨;硯用水成巖石,端歙皆可,首要能下墨濃稠,此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

古人稱墨分五色。水墨畫既不用色彩渲染,單此一味墨色要分出層次,有如黑白攝影,層次清晰,可以分至十數重,每層光線陰陽交代分明,方能稱之佳作。墨分五色者,焦、濃、重、淡、清也。質劣之墨,濃重尚可,稀化至清淡階段時,面目全非,往往色澤灰黯,毫無神氣,不可用也。至焦墨之成,即由濃墨留於硯池中越二三小時,自濃縮成黑度較為高級之焦墨,此用於全幅畫面之最重要處,有點睛之妙。

畫墨竹如能知用墨之奧秘,大有助於全幅畫面之神氣,掩映向背,蒼老潤秀,全在墨色也。竊意墨分五色者,其顯著之分別也。待寫竹者得心應手揮灑自如時,運筆用墨,隨意調配,濃淡適度恰到好處,其墨色雖不出此「五色」範圍,但焦濃之間,濃重之間,重清之間,清淡之間,甚至淡之又淡,又各有若干程度之差別。

畫竹之難,惟畫者自知。其如枝,葉,幹,根,風雨晴雪,旁及水石苔草,各有其性格法度,至用筆構圖,千變萬化,非三言兩語所能盡述。

(四)畫竹妙手名家

南下畫家以畫竹震海外者,當推陳芷町與吳子深。兩人畫風枝露葉,各有千秋。六年來此間畫竹之風漸盛,兩氏不無提倡之功,自宋文湖州蘇玉局迄元明諸家,代有名人,余嘗見顧定之「風竹圖」、王孟端「修竹叢林圖」、夏仲昭「蒼筠谷長卷」、「湘江風雨長卷」,以及趙松雪、管夫人、趙仲穆、梅道人、柯九思、李息齋諸家作品,無不瀟灑出塵,各具神韻。

余亦兼寫蘭竹,歷觀古人名迹,並得吾師子深指授,孜孜於此若有所得。浣蕙學妹伏案亦勤,居滬習畫時,陳定山先生嘗暗偷寫竹關節,一時傳為美談,後中國畫苑主人慈谿秦子奇先生,五十五歲從定山先生遊,專習寫竹至今楚楚可觀,亦屬一脈相傳。又聞中醫夏正儀、畫家王植波兩兄公餘亦以寫竹為遣。日前見正儀兄畫便面一箑,以贈名醫朱鶴皋,其筆姿清秀,不落凡響,惜坡石苔草尚未臻法度,正儀亦自知也。植波以其雷霆萬鈞之筆力,伸紙吮毫,學梅道人法。王氏以擅書法聞名於世,腕力自必高人一籌,可謂得天獨厚,設假時日必有所成。王夫人翁木蘭女士寫梅亦有心得。旅台高逸鴻先生,時有畫稿寄來,閨中翰墨唱隨之樂,惟王氏得之,欽羨無已!雲林寫竹,聊舒胸中逸氣,非必欲寫竹似竹也,然則寄情楮墨,可忘憂患,其所以樂此不疲者也。

(五)題字

中國畫的款字佔有重要的地位。一幅好畫,加上優美的書法和幽雅的詩文,有畫龍點睛之妙。畫家必須兼擅書法。擅書法者學畫最易,蓋懸臂運筆之法一脈相通,本諸書畫,原屬同源,書與畫,千年萬代分不開也。古人作畫,有書作者名字於石隙樹本上,逼視始得見之,蓋恐損畫格,甚或不書款者,宋元名畫往往如此。

鑑賞家或收藏家,視乾隆御題為惡行。古人名迹,再三題跋,璽印累累,幾使國寶面目全非,殊煞風景。貴如皇帝老兒,風雅自許,以非所當行,亦難免為後世所誚。題畫之難,可以想見。

大寫意畫宜題狂草,寫意蘭竹花鳥宜繫小詩,書趙宋行楷,備得風致。畫梅蘭有娟秀之姿,書隸字六言詩,最得古雅之趣,今代畫家吳湖帆效趙子固題法,獨步一時。畫小幀山水,宜題寄情述懷絕詩,或簡潔雋永小記,輒興湖山之思。畫仕女題花間派詞,風情旖旎,發乎人性,亦屬允當。繪宋元巨幛山水花鳥畫,因畫面複雜,欣賞者目不暇接,殊不宜再以文字作喧奪之勢,於畫幅不顯眼處,書年月作者名字足矣。如屬寫生山水,記名勝或寫人山房書屋之作,能書篆字題楣,亦饒有古意。寫人物畫可作長題,以顯畫旨,且以真書為佳。小幀花鳥畫以工筆出之者,題一柱香(即首尾一行)小楷能輔畫面之不足,得和諧之美……。以上種種,既未見古人立說,亦不見今代畫家重視。題畫位置及分行佈白,當視畫面格局如何,再予定奪,往往畫尚可觀;題字奇劣,以致全功盡棄者,反不如以沒字碑出之,尚可藏拙,此語深得吾心。

(六)敦煌壁畫

由於近代印刷的進步,大眾可以見到影印的「敦煌壁畫」彩色摹本,一樣古樸茂美,不失真意。我在大風堂曾欣賞了張大千先生和他的及門弟子所手摹的長卷,人物畫的神采奕奕,尤其飛天的美妙姿態和衣褶線條的活潑,都成為後代人物畫的楷模。除外,所見雛形的山水樹石和生動的動物素描,使我對先代的藝術,開一新的眼界。

敦煌寶藏是這樣的在世界上閃爍着萬丈光芒,但我仍認為它在中國文化上所具有的歷史價值,高於它的藝術價值。因為在美術上,它決沒有像唐宋盛世那樣的多彩和圓滿,而只是從石刻進步到繪畫縑素上佔有一格的過渡時期,有些色彩的運用和線條的粗細,或現代人稱之為「古拙」,但也可以說是「幼稚」的。此外,描繪壁畫的美術人員,我相信,有當時的代表人物,也有不入流品的俗手。如果一律視他們的作品為無上藝術結晶,實在不當。現在學藝術的一談敦煌,身價驟增。若棄進步的技法,而運用落後的筆觸和線條來表現畫的內容,偶一為之尚可,否則豈非倒退了成千年的時間?

我們了解壁畫在繪畫史上的地位就可以了。食古不化原是嚴重的弊病,至於,去蕪存菁運用一點傳統的方法,也是應該的,但我們並不需要囫圇吞棗的複製品,這將無補於藝術。

(七)藝術無價

藝術家經其深思熟慮,辛苦磨煉,然後產生出來的作品,不論雕刻、塑像、音樂、美術、文學……,完成一件圓滿的作品,不啻生下一個孩子,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快意,和甜美的自我陶醉,而且如果在這個時候,適逢賞音,藝術家的心裏當感覺無上安慰和快樂。

一切文藝,本來在識者的眼光中是千金難買,在不懂欣賞和不感興趣的人看來,又可以是一錢不值。齊白石老先生的腰中,常掛着一個大鐵鑰,以收藏他的傑作,他是這樣珍視自己的心血結晶。大千居士的知友們在先生的畫室中甚至可以立索書畫,看來是稀鬆平常,但如果是氣味不投,語言乏味的俗客,大概等待窮年累月,還是得不到一紙半字的。

宋代文同將人求其畫竹的縑素,作他做襪的材料,他說:「我心中不痛快,所以畫竹舒舒悶氣,為甚麼這種人一定要我帶有病氣的東西呢?」其實還是話不投機。有些記載關於古時脾氣倔強的畫家說道:「頭可斷,畫不可得」,照我的脾氣想來,這也是很有可能的。

清末蘇州畫家任立凡,脾氣甚大,視錢銀為賤土,求其畫者無不乘其高興始得之。有日一商賈求其畫一猴,時任適需銀甚急,索五兩,商賈知其煙癮至,予半價,任欣然接受。越月交卷,但見一樹衝天,商賈急覓猴,不得,半晌,任指枝葉中,曰:「猴在此,怕見人也。」商賈視之,赫見一猴臀焉,商賈終亦無可如何。此或屬笑談,然藝術無價,潤筆所以供藝術家生活所需,以酬其心血勞瘁,實不為過,如以之與蘿蔔青菜同視,討價還價,乏味之至矣。

一九五五年八月至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