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逻辑自洽,我接受不了

事情忙完了,康先生带我逛京斯敦。

今天他开了辆底盘很高的日本车,我坐在副驾驶位,视野开阔,很舒服。深秋中的小城,建筑和人,都悠悠然。浏览中我发现,有种树形像苹果叶子也像苹果的大树,满树的叶子闪着苹果皮那样的红绿色,非常抢眼。我一边拍照,一边轻松地加塞“采访”。我问,从小学五年级起,你就把康培的学习完全接过来,天天陪他做功课,累不累?

不累,反正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能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

一直陪他读完高中?

是的。

康培自己说过,他的顽劣,非同一般。曾经就读的恩典学校校长告诉家长:“康培是个愤怒的孩子。”

那么,十几年几千天,怎么挨过来的?

我觉得挺好。若不是陪他每天复习,我的英语不能达到大学程度——虽然来美国后读硕读博,但我是电脑工程师,就是后来搞了管理,又哪会主动阅读海明威,背诵莎士比亚?

因祸得福啊!

我用了大陆人归纳先进事迹的口气。康海山没察觉我这里边含有几分揶揄,继续沉浸于他的感受:康培从没让我觉得付出牺牲。相反,他给我的生命做了乘法,让我活得很丰盛。

不敢造次了。

丰盛,乘法,是幸福的结晶。

在一个坐满白人的咖啡馆,康先生答应回答我几个不好在康培那里深抠的“梗”(这是我自己使用的词,台湾人不懂什么是“梗”)。

以小城书店和星巴克咖啡为背景,什么样的交流都可以做到既随性又深入。

为什么一提到丽丽,他就对妈妈充满怨恨?

为什么你们一再说是逃离纽约,而且曾经打算去几千里外的圣地亚哥,在丽丽的主张下才定居此地?

为什么你们那么喜欢丽丽,却将她放走?

为什么……

10月28日晚,康培一句“没有对妈妈说声对不起”,让我看到他心灵的高贵。然而,之后的聊天,他却重复渗透很强很强的抱怨,责备,痛恨,不原谅。有时候,还把对妈妈性格的描写,落实到爸爸身上:“她每天夜里都跟爸爸吵,每天每天,说个没完,钱,钱,钱,那个烦啊……”看我露出不解,他“拽过爸爸的视线”继续说:“直到老爸忍无可忍,发火。”

康先生将目光转向我,不解释也不制止。

显然,母子恩怨,并没因康培这次咳血,抑或对我剖白出悔意,而真正化解。

我甚至感觉得到,如果康培生机盎然,那么,他和妈妈的梁子,会继续结下去并随时涨开痂,流出血。

可我又不觉得这里有什么虚伪、谎言,有什么外力在施诡谲魔法。

沉吟了好一会儿,康先生推了推眼镜,习惯性地双手抱拳,很节制、很严谨地做了非常令人尊敬的解答。

总之,杰出的邹陵性格里确实有她难以克服的东西。而丽丽和康培,在美国这样的法治国家,“即使妈妈存有偏见,孩子们要结婚,她也阻挡不了”。

“是两个人自己做的决定?”

“我想,是他们自己做的选择。”

我甚为理解。

面对婚姻,成年人会实际起来,何况走进21世纪的地球人。

丽丽向往更大的天地,康培接受不了她与前夫生的孩子。

“但是,目前这样的局面,一旦康培死……”

“我可以,可以平静接受。”

镜片后面,一片坦诚。

没有勉强,没有哀戚。

这是什么逻辑?

为陪儿子出逃,怕他死在路上,做了千辛万苦的筹备;丽丽帮助救活康培,开始了新的生活,而她又凤还巢鸟归林,说走就走;你承受了那么多,将就了一辈子,孤孤单单住乡下,却对自己“丧失半条命”,不痛,不苦,不撕肝裂肺?!

再不敏感,脆弱,乖戾,再不矫揉造作,冷漠麻木,也不能“平静”啊!

除了眼泪,我找不到与之呼应的任何语言。

“培濒临死,或者差不多就是死,有过很多次。每一次,只要救得活,我们就好好地活;救不活,是天意,必须接受。”

你从来没放弃过?

没有。

那康培说妈妈不止一次放弃他,是真的?

他是那样理解的。

用了一摞纸巾,我才平复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再没跟康先生提一句康培。我怕自己受不了。

走进家,狗狗们摇着尾巴,争先恐后扑过来。

康海山跟儿子说起我对易园的评价,让他充满自豪。见我往二楼走,培培扬声叫着:“杨阿姨,我们这个镇比京斯敦有名,李安来拍过电影,爸,中文叫什么?”

“《制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

“对,我们这里住了好多好多名人。”

晚饭时,康先生开了瓶红酒。我和张世功,又一次分享了康家父子爽朗的笑声和他们永不缺少谈资的“侃大山”。

导演李安在伍德斯托克执导电影《制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

《制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