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杜拉斯:这城市天生适合恋爱,而你天生适合我的灵魂
- 这一生关于你的风景:11位独立女性的绚丽人生
- 李梦霁
- 5936字
- 2022-01-14 10:16:12
No Man Is an Island
John Donne
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every man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
If a clod be washed away by the sea,
Europe is the less,
as well as if a promontory were,
as well as if a manor of thy friend's or of thine own were:
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s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作者:约翰·多恩 译者:李梦霁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每个人都是一块泥土,拼接成整片陆地。
假如海浪蚀毁一块岸礁,
欧洲便不复完整。
正如海角失掉一角,
你或友人领土缺丧。
我与生灵共老,
任何人的死亡,
都是我的哀伤。
我属于人类,
因此我从不问,哀钟为谁而鸣。
为你,也为我。
骨子里刻着浪漫,童年却没有花香
杜拉斯是法国人,早年父母迁居越南,她生于西贡。
二十世纪初的西贡,是一个纯真而炽热、执拗且凶残的越南城市,傍着湄公河的蜿蜒。
彼时,或许这个国度本身,已是一个隐喻,象征着悲怆、垂死、动荡与无奈,以及永生不灭的孤独。
她笔下的西贡:“这世界一成不变,这世界苟延残喘。”
七岁,父亲辞世,孤儿寡母四人勉强度日。
母亲专横强势,独宠长子,对次子和小女儿不闻不问。
大哥暴戾,嗜赌,杜拉斯被母亲逼迫,委身于富人,拿钱供大哥赌博。
小哥哥温柔而孱弱,终日惶惶,如履薄冰,生怕惹怒性情乖张的大哥,招致虐待。
如果杜拉斯当真曾对小哥哥生出某种“不伦”的情愫,却也更像是弱者间相偎取暖,同病相怜。
家,是一方墓。
她坦言,直到家人死亡,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爱过他们。
这个法国女人,骨子里刻着浪漫,童年却没有花香。
“每个人劳劳碌碌,我不知道悠闲长大是什么感觉。”
十二岁,杜拉斯向母亲宣告:“我要写作。”
母亲不遗余力地嘲讽:“那是白日梦。”
杜拉斯将文字视同生命,对美好情不自禁,现实却只有荒漠,风雅在泥沼中一文不值。
于是,她只能从头到脚扮作娼妓,魅惑、邪恶,换些钱糊口。
张爱玲叹:“一具丰盈的灵魂,本应归于美景,偏生被弃之荒野。”
情窦初开时,杜拉斯十六岁,恰是最好的年纪。
可是,变态的家庭,贫瘠的哀歌,已然腐蚀了她的心。
“在我很年轻时,一切已经太迟。”
他们很小的时候,母亲有时候会带他们去看旱季的黑夜。她要他们好好看这天空,它在黑夜与白天一样碧蓝,看这明晃晃的大地,一直看到它的尽头。还要他们仔细聆听黑夜的响声,人们的呼唤,他们的歌声笑语,以及同受死亡困扰的犬类哀怨的吠声,还要倾听所有这些呼喊,它们同时诉说难以承受的孤独,和诉说这份孤独的歌声的瑰丽。
她说,人们通常对孩子隐瞒的东西,相反应该告诉他们,如劳动,战争,离别,不公正,孤独,死亡。是的,生活的另一面,既苦难深重又无从补救,也应该让孩子们知道,就像应该教会他们仰望天空,欣赏黑夜世界的壮美一样。
孩子们常要求母亲解释,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母亲总是回答孩子们,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而且你们必须知道这一点,首先知道这一点:我们一无所知。
——杜拉斯 《中国北方的情人》
长大往往只需一瞬,情爱的沧桑,远胜过时间的经纬
湄公河流淌千年,静静冲刷着太多邂逅与秘密。
清晨,轮渡上薄雾弥漫,杜拉斯邂逅了她的中国情人。
在最指向离别的场景里遇见你,从明知无果的身影中认出你。
“我还小。”
“多大了?”
“十六岁。”
“这不是真话。”
“十五岁……十五岁半……行吗?”
“行。”
杜拉斯笔下的他,很矮,很瘦,比寻常安南人丑陋许多,父亲是中国富商,在印度坐拥五千套豪宅。
相逢之初,她已心知肚明,他喜欢她,并全然接受她支配。
“我只爱他的钱。”十五岁半的杜拉斯果决地断言。
那时的她孤绝、偏执,还不懂爱情。
第二天午休,在她宿舍楼下,中国情人的豪华轿车鸣笛。
杜拉斯从窗口探身,看见那车途经三十五次,没有疾呼,没有停驻,只是路过她窗前时,会稍稍减速。
他的天性里,种着东方人的克制。
她跑下楼,他停车,走下来,注视她。
写字的女人,怎会捕捉不到其间纤细的暧昧?
“我大概会与这个男人发生某些故事。”她想。
心头有风吹过,仿佛宇宙间恰好相遇的浪漫。
他送她去学校,她喋喋不休地盘问汽车价格。
在她眼里的天文数字,于他而言,却如此漫不经心。
“我在校门口等你放学,然后送你回宿舍。”他的口吻依然绅士。
西贡世情复杂,白人女孩大都有专程接送的“司机”,傍晚时分等候在校门口。
此时的杜拉斯,刻意在车前停留,生怕同学注意不到那辆豪车。
偏偏又生出些许羞耻和悔意。
“如果他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我还会爱他吗?”她自问。
“不会的,我已受够了那样的日子。”她答。
她定了心:“除了钱,我一概不爱。”
不久,杜拉斯逃出学校宿舍,如一只扑火的蝶,燃起毕生烈焰,站在他面前。
是最遥远,最隐秘,最神圣的玫瑰。
“你来了,用一天惊醒我的迷途,用一世偿还我的天真。”
贫民区鱼龙混杂,烙着殖民的耻辱。
巷弄里挣扎着无数密密麻麻的原住民,街道熙攘,人声嘈杂。
杜拉斯的母亲,那个法国女人,永远恶语相加地怨恨这方土地。
可杜拉斯,却欣然活在这个有毒的国度,活在兵荒马乱的绝望中,然后更深沉地理解这个世间。
情人的单身公寓狭隘逼仄,酸的甜的气味扑面而来。
鱼露,桂皮,卤水,烤鱼,欲火焚身。
游刃有余的洞悉,欲迎还拒的青涩,她陷入情人的欲望,陷入他的天地,他的味道,他的习惯。
笨拙闯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华人的世界。
那是大海。
杜拉斯一生信仰自由:“你的身体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享受馈赠时的自由,献身时的勇敢,接受时的力量——被生活撼动、抛弃继而又拥入怀中的力量。”
她宣称自己是这样的女人,情欲分清,界限朗朗。
可世上少有人,能够真正划清情与欲的边界。本应仅存欲望的关系,却偏生动了情。
“爱情永存,哪怕没有情人。重要的是,对爱情的痴执,甚至癖好。”
“当我拥你入怀时,我依然想你。”
他给她洗澡。
用“坛子里的清水”,冲过她纤弱的身体。
那时,她年纪尚轻,肤如凝脂。
他指尖柔软而坚定,爱抚她,深情脉脉。
坛子里的水永无止境,她纵容自己沉沦在他的水深火热中。
杜拉斯很早就失去父亲,她渴望亲昵,渴望爱怜,渴望从未得到的亲密。
多年以后,当她垂垂老矣,病魔缠身,是杨,给予她同样的照拂。
“我不能娶你。”情人道。
眼眸里有数不尽的怜意。
这个东方少爷富有、懦弱、奴性深重,从父亲手中继承家产,只得听从父命,娶门当户对的女子。
不屈、桀骜、自尊心高于一切的杜拉斯满目霜雪:“别担心,我只是爱上了你的钱。”
骄傲的杜拉斯不允许旁人怜悯,可疼痛也是真实的。
“那个男人使我的快乐那么抽象,那么纠缠,那么痛苦。”
杜拉斯和东方情人之间,从来不是成熟的爱,不是两个独立人格、两具圆满灵魂的相互吸引,而是两个孤独、渴望爱的小孩,因为残缺,才彼此占有和侵略。
一个需要很多钱,很多爱,另一个,需要成全心底的英雄气概。
注定难敌现实的洪荒。
三年后,杜拉斯离开西贡。
别时,依然是湄公河,她站在船舷上,晨雾氤氲,如同初遇模样。
此后余生寂寂,关于那天的回忆,却晕染着无边无际的温柔,清澈如新生。
她在那一刻死去,也在那一刻重生。
“长大往往只需一瞬,情爱的沧桑,远胜过时间的经纬。”
“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相爱。”
与那时相比,我更爱你如今备受摧残的面容
依然是水,浴缸里的水。
二十七岁的年轻男孩——杨,用清水冲洗杜拉斯枯萎的身体,从肩头,浸入心头。
长年酗酒,情史芜杂,纵欲无度,已不似当年东方情人指尖的躯体。
但爱意与温情,仍在。
当然,也有痛。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很年轻,人人说你美。可是对我而言,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与那时相比,我更爱你如今备受摧残的面容。
落笔《情人》时,杜拉斯已经很老了,曾吹弹可破的面颊,今已沟壑纵横。
在长长短短的光阴里,总有一个人,一直走在心头。
少时锋利的爱憎,已褪去尖锐,仅余温柔。
我们终究要从彼此的铠甲变成软肋,对往后的晴雨以柔克刚。
因为爱你,方知世事皆可谅。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那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杜拉斯 《情人》
杨修读哲学,是杜拉斯的忠实读者,很早就拜读过她的所有作品,对她充满好奇,甚至把其余作家的书全都扔掉,只读杜拉斯。
素昧平生,一无所知,他静默地深爱着一个远方的女人,像海洛因,嗜之成瘾。
情到深处,他说:“我爱她,懂她,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反复读过,甚至可以背诵。我想成为她,不惜模糊自己,变成一双只抄写她文字的手。杜拉斯不是作家,她就是文学本身。”
这般崇拜与懂得,大约并不多见。
第一次相逢,在杜拉斯的读者见面会。
羞涩紧张的杨,鼓起勇气问杜拉斯:“我可以给您写信吗?”
她写下一行小字,轻声说:“这是地址。”
整场见面会,杨的目光牢牢锁在杜拉斯身上,他的眼里只有她,担心尖刻的读者和评论家提出非议,他像一个年轻的骑士,希望永远陪伴她,拥有她,护她周全,免遭风雪。
相比怯弱的中国情人,杜拉斯或许更爱杨吧。
可当记者采访她时,问:“这总该是您最后一次恋爱了吧?”
杜拉斯浅笑:“谁知道呢?”
从中国情人到杨,六十年过去,时光仿佛在杜拉斯身上静止了。
她没有被任何一任男友改变,依然保留了少女的野性与棱角,拥有未经雕琢的天真和自由。
敏感,好奇,又叛逆。
见面会结束,年轻的读者们邀请杜拉斯去酒吧,深夜两点,她准备离去,杨走过来,对她说:“我可否耽误您一点时间,谈谈对您作品的感想。”
两人长谈,直到东方既白。
此后十五年,杨对杜拉斯,从不说“你”,只说“您”,也不直呼其名。这个年轻男孩,一直怀着特有的谦卑和敬意。
他写过成千上万封信,杜拉斯只字未复。
直到觉察杨或将放弃这段没有回响的追逐时,她回了信:“我想,我的夜晚不应再交给酒精,我应该早睡,这样才能不死去,然后给你写很长很长的信。”
“我总想在心底保留一处角落,用来独处、爱和等待。我不知爱谁,也不知怎样爱,爱多久。但我知道,你就是这种等待。”
谁能不为这样动人的情话而怦然?
于是,他们开始信件往来。
杜拉斯同他讲隐秘的生活细节、心境和孤独,偶尔近乎无意地提起:我读过你所有的信笺。
她是这样狡黠的女子,像狐,像风,像河流,她懂男人,总会漫不经心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娇嗔与亲密,令人无法抗拒。
她为他做过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
但在爱情里,女性的魅力不就是举重若轻吗,随时抽离,随时撤退,不失衡,不做苦苦追加筹码的赌徒,这恰是杜拉斯的迷人所在。
杨每周都会关注杜拉斯的专栏,得知她来到自己的城市,于是拨通电话,请求见面。
杜拉斯笑了:“你要与我见面吗,为什么?”
“为了相识。”杨说。
“不,我有工作,我不喜欢新朋友。”杜拉斯挂断电话。
杨回拨,只有忙音。
后来,杜拉斯因《广岛之恋》去意大利参加电影节。
杨又打来电话。
“她说了很长时间,我担心没有足够的钱支付话费,可我不能对她说别讲了。她忘了时间,说找我,我们一起喝一杯。”杨回忆道。
可能是因为夜晚。
夜晚总是容易让人想要重新来过。
二十七岁的杨和七十岁的杜拉斯,终于相恋了。
“我想抱紧你,在弱水三千之前,在人来人往以后。”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适合恋爱,而你天生适合我的灵魂。
——杜拉斯 《广岛之恋》
爱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
弗洛姆写《爱的艺术》:“生命是一个奇迹,每个人都是不可解答的秘密。”认识这一秘密令人绝望的可能性,蕴含在支配和掌控中——拥有绝对权力,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感受,去思想,把他变成私有财产,你才可以全然了解一个人。
就像孩子折断蝴蝶的翅膀,因为他要认识蝴蝶,迫使它交出自己的秘密。
杜拉斯与杨的故事就是如此,并不浪漫,相反,它是血腥的。
两人的关系并不平等,杜拉斯永远高高在上,而杨则俯首帖耳,卑微如尘。
她命令他,并为他做所有决定——从菜单上挑选他“应该”吃的食物,织他“应该”喜欢的毛衣,送他“应该”喷的香水;他想给老朋友打电话,是不被允许的。
她要决定他全部的喜好和存在。
“为了创造你,先要毁掉你。”这种侵略性的爱令杨窒息。他离家出走,消失在夜的尽头,却又在翌日清晨回来,拎着早餐,赎罪般惶恐着,继续扮演杜拉斯的爱人、护工、打字员、仆从,接受她的凶残和莫测。
她嘲笑他:“您看上去像个可爱的男人,但却是不折不扣的龌龊代表。在你身旁,我一直想哭,比认识你之前,还想哭。”
当她恢复冷静时,又那样含情脉脉地凝望他的眼睛,对他说着最深情的话。
杜拉斯曾说:“对一个男性而言,娶一个女作家做妻子是非常残忍的。”
写书的人,始终要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唯此才能清醒。
这是写作者的孤独,也是作品的孤独,不容侵犯。
孤独并不好受,人是群居动物,大多数人会逃避孤独。
也正因如此,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作家。
杜拉斯不仅需要孤独,更需要浓烈。
在有据可查的史料中,杜拉斯十五岁遇见中国情人,二十五岁嫁给巴黎男友的好友,婚后与一位美男子坠入爱河,尔后离婚。半年后,又陷入一段三角恋,纠缠十年,最终两个男人先后离开了她。直到七十岁,遇见二十七岁的大学生杨,他成为她最后一任情人。
从未停止相恋。
永远桀骜,永远薄寒,偏爱分离。
杜拉斯是令人畏惧的,却也令人一见钟情。
她不能忍受爱的消减与磨灭,渴望全然吞噬、占有另一个人,拒绝平淡,害怕枯竭。
但激情终归通往消逝,别无他路,这就是赤裸的真相。
所以她不停地爱人,形形色色的男人像匆匆过客,闯入她的生命,然后离开,化成一篇篇不朽。
她不是为了写作而爱人。
而是因为爱人,才写作。
孤独总是与疯狂为伴。这我知道。
人们看不见疯狂。仅仅有时能预感到它。我想它不会是别的样子。
当你倾泻一切,写整整一本书时,你肯定处于某种孤独的特殊状态,无法与任何人分享。你什么也不能与人分享。
你必须独自阅读你写的书,被封闭在你的书里。
——杜拉斯 《写作》
少女憧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归宿,都以为能足够幸运,会拥有鲜活如初见的爱情。
年纪渐长,走过几段弯路,阅过一些世事,才知得遇良人,拥有半生宠爱,原是最难得的幸事。
婚姻里,多的是竭泽而渔和彼此厌倦。
光华和通透渐渐流失,不再祈盼欢愉、激情、陶醉这些书里看来的美好字眼,变得市侩、庸俗、浑浊,向世俗投降,是太多少女的宿命。
但杜拉斯不信命。
她偏要占有不竭的爱与激情,不低头,不妥协,纵然深知岁月将磨平一切,却坚信自己的破坏力更胜时光。
这一生,她是星星,保持棱角,锋芒动人。
直到八十多岁离世,杜拉斯依然是充满灵气的少女。
她对死亡最大的恐惧,是不能为爱而死。
哪怕为情所伤,也从未放弃对爱的渴望与追寻。
烫痛的孩子依然爱火。
她什么都懂,却还那么天真。
我总想保留一个地方,让我独自待在那儿,可以在那里爱,既不知道爱谁,也不知道怎么爱,爱多久。但要自己心中保留一个等待的地方,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等待爱,也许不知道爱谁,但等的是它,爱。
——杜拉斯 《等待爱》
杜拉斯把爱情当梦想,当信仰,毕生捍卫。
然后,和上苍打赌:我倒要看看,只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能不能过好这一生?
她应当是赌赢了。
一生英勇,一生追寻,得到的是侥幸,失去的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