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朝堂上下被搅了个天翻地覆。然而睡梦中的唐妃和苏中钰,自然意识不到,他们的地位,一夕间已坠落到谷底。——直到朝堂上钟声“叮叮咚咚”响起,朝臣们伴随钟声走入大殿的时候。此时,不知内情的臣子们,见宫门洞开,大喜过望,以为皇上身体恢复,可以临朝听政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脸上无一例外堆笑着。但是,知道掌故的臣子,比如石卿,全都一脸的严肃。他们眼见四周都是笑容,明白此时事态敏感,不宜穿帮,干脆深埋着头,双眼死盯地面和台阶,正好可以保证走路稳稳当当,而非踉踉跄跄。
唐妃和苏中钰被一阵阵钟声吵醒。“哐——哐——”声音响彻整座宫城,传遍宫中每个角落,人人都听见。苏中钰形容枯槁,迷迷糊糊,心想:“朕并不在朝堂上,今日尚因病休养,怎可能鸣钟?”他自感思绪混乱,还没想好的事情,会被心中不知从哪冒出的其它念头冲散。好不容易定下神,却又感到头部一阵酸痛,轻轻的,但又疼疼的,把注意力冲散得七零八落。
“朝堂上谁在敲钟?”唐妃先开了口,“今日陛下并未上朝听政呀。”
听见唐妃柔声,苏中钰才回过神。“你在我身边,日夜照顾,多谢了。”他心中想的是这些,一开口,却是:“宫里……不会有大事吧?”说完,他心下一震,明白嘴里吐出的声音,并不属于自己。或者说,和自己原来的声音大相径庭。病痛许久,声音自然不同,他并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
“宫里一定有变故。”唐妃咬紧牙关,双眉紧皱,站起身,在床边踱上几步,道:“妾身得出门问问。”刚奔向屋门,屋门便打开了,从外走进一小太监。这小太监,唐妃和皇上都认识,是个侍奉盥洗沐浴的宦官,年纪幼小,形容稚嫩。
他们同这小宦官还有段故事。一天,唐妃见了他,感到可惜,当晚和苏中钰相对闲聊,不禁提起:“小小年纪,还这么可爱,该进司礼监,为何做这等活?”
“这小家伙我原来就注意到,”苏中钰苦笑,“司礼监不需多余人手。再说,他出身微贱,目不识丁,怕是进去后,看两本文书,就晕头转向。”
“出身微贱?”唐妃疑惑,“别把人分个三六九等。”
“我不是瞧不起他,”苏中钰摇头,“他去了司礼监,盥洗沐浴谁做?司礼监又没人肯做这种活。”他面庞温和,柔声说:“将来我待他好点就是,你成日悲天悯人,又能何如?收点心便是,好歹有荣华富贵可享。”唐妃听出他语气中的不甘,品出他脸上的几分无奈,言不由衷地应付:“正是,正是。”
这次见他闯进来,唐妃觉不同寻常,感大事不妙。她问:“外面敲钟作甚,你知道吗?”
小太监说:“前面出大事了,外面哥哥姐姐都知道,传了个遍。”
“让他进来。”小太监话音刚落,里屋就传出个虚弱而嘶哑的声音。
唐妃知道说话人是谁,就牵着小太监的手,小步走向苏中钰床前。小太监瞥见床上的“先皇”,不禁双眼微微一瞪。卧着的这位,原本丰润的脸蛋只剩下皮包骨,如果凑近细看,或许还能看见藏在皮肤下的一点点肉。双眼微张,两片眼皮间露出涣散的眼神,那对瞳孔,闪闪烁烁,大约是在眼睑缝中寻觅点什么。鼻翼在轻轻翕动,嘴唇也在微微颤动。总之,和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皇上完全不同了。
“这是?”小太监随口蹦出两字,又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这是当朝圣上,”唐妃立马抢白,“到底遇上甚事,你就说吧。”她刚闭上嘴,苏中钰就轻轻地张开嘴,说:“快讲,朕听着呢。”
小太监见皇帝和皇妃似乎很沉着,就慢慢和盘托出:“太后带着废太子上朝听政了,好多大臣都在。外面人还说,太后下了道命令,说陛下……不,您,办事不周,有辱皇家尊严,现又沉疴在身,不能理政,故废黜您的帝位,由苏剑忠当政。”
“大臣怎说?”唐妃和苏中钰都魂飞魄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苏中钰不能开口,这话自然是从唐妃的嘴中蹦出的。
“这……”小太监支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了,“龚诚、胡尚谦他们都被收监,石卿现在升任兵部尚书,统领兵马,辅佐新皇……”“别讲了!”唐妃听闻,心下一绞。她知道,自己和苏中钰的末日都将到来。
苏中钰仍躺卧在原地。他面部愣愣的,双眼却似乎怀着淡淡的愤怒。他仿若自言自语,说:“好,好。”不久,他头一撇,昏昏睡去。唐妃听到这两声“好”,心头的忧惧多了一层:“什么是‘好’,莫非他不久于人世?”她惴惴不安,踩着小步走到苏中钰床边,轻轻坐下,抚触他的额头。
果不其然,苏中钰被贬为英王。一天上午,苏剑忠坐在龙椅上,小小的身体左摇右晃,宦官和太后不时出现在他身边,一边扭动他的身体,努力按住他,不让他乱动,一边竖起耳朵,认真听政。原来跟随着苏中钰的那拨大臣,除开胡尚谦等寥寥几个被收监的,其他都心安理得地跟随在新君身边。他们时而瞥一眼哭闹的小皇帝,时而瞥一眼宦官和太后,憋住脸上的笑意,建言献策。苏中钰是否还在他们心头?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哇”的一声,苏剑忠突然狠命摇动身体,挥挥手,踢踢腿,太后和宦官都摁不动。他见周围人松了手,便抬起自己的右手,抹着眼泪鼻涕,把脸擦得很花,边擦还边哭叫:“回家,我要回家……”
朝堂上顿时方寸大乱。梁安现在是司礼监之长,侍奉皇帝左右,安抚秩序的事,不是他做,还能是谁?可他不能自己做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太后面前,同她耳语几句。唧唧吱吱几声,他扭过头,用足以盖过小孩哭声的声音发号施令:“今日龙体不安,暂且退朝,他事容后再议。”旁边的宦官和侍卫也顺着他的意思,喊“退朝”,于是大臣们纷纷低头弯腰,依序退下。等最后一个大臣离去,留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竟奇迹般地停止了哭嚎。“小孩贪玩,没办法。”李太后笑道。
“现在如何?”梁安问。
“是说他吗?”李太后伸出右手,指一指那边坐着的小皇帝。
“是的。”
“送他回宫,给点好吃好喝的,就行。”李太后点点头,平平静静地说,“及时处置龚诚、胡尚谦两大罪臣,还有他们的爪牙,才是正道。”她刚说完,梁安弯腰行礼道:“这事交属下办就成,您是女流,不便出面,有臣在,不必惊慌。”李太后微笑颔首。
大臣们出宫前,苏中钰、唐妃等一干人就已被送出宫外,住进远郊。
二十出头的先皇奄奄一息,下床时得有个人扶起他,把他扶离床榻,然后一边一个人抬起他的双手,搁在肩膀上,又用手攥紧胳膊,不让它们掉落下,接着向前行进。另一个人紧跟背后,双手前伸,手指靠近他的背脊,却又不贴着它。这,无非是在皇帝摔倒时,给个照应而已。送他们离去的马车停在宫外,一辆辆马车,四壁蒙着深紫色的布,一望而知其不同寻常。苏中钰浑浑噩噩,乖顺地任人扛他出门,扛他下台阶,扛他走进马车。他被送入的,是最前面的一辆马车,紧跟在后面的,是唐妃的车。
唐妃立在车边,她本该早早就坐进去,但她并没有,她坚决要目送皇帝入车厢,才肯进去。本来,她打算同脆弱的皇帝同车而行,可每辆车的车厢都太小,皇帝平躺到座椅上,就腾不出地方。无奈,只好分车而坐。
吴太妃不用出宫。苏中钰虽在病榻之中,但他知道,他和生母早已恩断义绝。她住在宫中,继续做她的太妃,享用荣华富贵。如果他知道,政变那晚,生母就在李太后宫中,他恐怕会在宫中溘然长逝,等不到出宫了。女儿也不用——出宫前,唐妃来到李太后和吴太妃各自的寝宫门前,分别长跪半个多时辰,求她们让女儿随父亲走。可两个女人始终不出现,直到她头晕脑胀,快要昏晕过去,门才打开。门里走出一个宦官,告诉她:“别跪了,公主留在宫内,有太妃照顾,您省省心。”哀莫大于心死,她扶着麻木的脚,在宫女的照拂下离去。直到出宫那天,她的腿仍旧酸痛,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去郊外的路上,她坐在车里,两只手抚着膝盖,垂头丧气。陌生人看了,没准以为她是个罪犯,可她心里清楚,她没有犯错误。
到了苏中钰该“龙驭上宾”的那天。没有人通知他,危险就走进这郊外行宫里了。
苏中钰用力睁眼。他的眼睑不住颤抖,刚睁开一条缝,透近点亮光,就觉得双眼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还不是一丁点沉重,是狠狠地压,非要逼他的眼皮闭住。他刚睁开,又闭上。睁一次,闭一次。
终于睁开了。眼前朦胧一片。床架、桌、椅、天花板、墙壁、地板,都是模糊的,除了颜色,好像什么都辨不清。
“朕到底在哪里?”他想,猛然意识到,昏迷了不知多久,他还能思考。他慢慢想起很多事情:他现在不能想着自己是“朕”,而是“我”。他早已不在皇宫,病中被抬上马车,离开乾清宫、仁寿宫、午门、左顺门……他的病时重时轻,轻时尚可,重时可以昏迷不醒至少几个时辰。病中有人喂他喝粥。
“有人喂我喝粥!那是谁?”他抬起上半身,但一阵骨酸把他拦回床上。他一只手支着床榻,微喘,努力定神。他眼前的一切慢慢清晰。他现在住的地方,比乾清宫和英王府简陋的多,屋内除开桌椅板凳和床铺,其余全无。没有装饰,屋内朴素得与普通民宅没两样。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口、喉咙,好像也涌进了头。他的头本就生疼,这下更疼了。他低下头,猛地摇晃下脖子,感觉好了些。抬头,他看见床头有一张小案,一个小凳,小案中央放着半碗粥,粥里还有汤匙。他下意识摸一摸嘴角,湿漉漉的还有饭粒。
有人喂他喝粥无疑了,他想。谁呢?母亲?他们已经断绝关系很多天,可他心中一直有个想法,母亲有天重回他身边,他们像小时候在宫外那样,嬉笑、玩乐,他们就是一对普通母子,不是英王和太妃,也不是皇上和太后,就是简单的母子。那多好!
也许不是她。唐妃?或许是,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她身体不好,在这种地方照顾他,会不会病倒?
一股冷风从窗缝吹进斗室,又钻进他的衣领和被窝。“阿嚏”他不住打个喷嚏,自觉头更重,眼更花。当初若是听唐贵妃劝阻,大晚上不在院里跑,或者多穿几件衣服,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她一定会恨我,她不会来的。”苏中钰想。“我应该早点休掉她,让她住在宫中,总比住在这里好。”他刚弹出这个想法,立马心中嚷嚷:“你怎会有这种想法?休掉她,她有可能更糟!”他自责。“她要是想早去,也没甚错误。也许我先娶的妻子比她幸运,因为走得早。”他又想:“或者让她像成儿一样死去?”
想到死,他打了个寒噤。他感到自己也是快要死的人。不对,不是不做皇帝了么?身体应该好一些的啊。但是整个人就是不见好。被莫名其妙的废黜,这太快,太吓人。
“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他心里念叨,“本来我下诏书让苏剑忠做回皇太子,李太后就应该会放过我。”他突然认为这个想法过于可笑,“她的心思一点都不单纯。我想的太简单。她毕竟心机深沉,能如鱼得水。我不如她。我母亲更是不如,纯粹见风使舵罢了。”他头一撇,心中更加压抑与惶惑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上皇复辟之前,他和唐贵妃在一起,还说等病好了,要励精图治,要生儿育女。如今,谈这些有用?做了近八年皇帝,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要是病好了,指不定某个罪名会扣到头上。他会扣个什么好呢?
他又想起李太后。为什么不能托生在她肚子里?——他不知道皇兄不知道李太后亲生的。不对,真的给她生养,他就能比皇兄做的好?宦官当道时,他能抵得过他们?北征瓦剌,他会打赢?或许他连御驾亲征的勇气都没有。
等等,皇兄御驾亲征,失败惨死,不是坏事么?还要我帮他收拾。可他不悔悟。为什么不能做的过分一些?《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这些书,到头来居然一点用都没有。
书?为什么这里会没有书呢?一定有的,再仔细瞧瞧?床前面是一张放粥的小案,小案旁有个矮凳,再远点是张桌,桌边上是凳子,然后,书架?没有。书?更是没有了。对,我走了,恐怕书也好,文房四宝也好,甚至古琴、琵琶,都会不在的。不在就不在,连皇位都不在了。
大臣们会来看他吗?应该不会。他们都不太赞成他换太子,他们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蓄积已久的泪水堕出,湿了衣襟和床垫。大颗泪水掉在他的脖子上,他居然不觉得冷。
宦官捧着毒药进来了。没有人拦住。那位宦官冲苏中钰身边看守的人喊了句:“你们扶万岁爷起来,我还有正事相托。”看守人轻轻弯腰,应了声,就扶着眼神迷离的苏中钰起床。苏中钰见陌生人坐他身边,感大事不妙,居然恢复了些气力,问道:“你们有正经事,对不?”
“是,”宦官冷笑。他告诉苏中钰,他是来送毒药的,若不喝,便会赐白绫。此时,唐妃正好从外边走进来,听到这句,忙忙快步趋行向宦官,大喊:“你是什么人?何必下此毒手?”
宦官拿出块令牌,说,他的确是太后派的,若是不信,进宫找她便是。“少做儿女情长,太后说,先帝行为怪诞,狂放不羁,有过于民,应当处死。”宦官说完,空着的手揪住唐妃的头发,又对侍从说:“让你们主子喝下去,否则,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侍从无奈,端过毒药,托着它,慢慢靠近苏中钰。他们以为英王会把药倒掉,然后拒斥送药人几句,不料轻轻狞笑一阵,然后咽下毒药。唐妃见状,噎住眼泪,坚定地走进内室。苏中钰倒下,嘴角流血,送药人知道他行将就木,平淡地走进内室。
内室里似乎空无一人,只有稍显破旧的床榻、桌椅、小柜,还有斑驳的墙壁和梁柱。他们知道,两人外迁时,只带了两个宦官,两个宫女,却并不知道,他们搬来此处第二日,就遣走了三个,只留下一个人守护先皇。见到门口一片空空荡荡,好不吃惊。他们前行几步,朝左一看,发现唐妃悬在房梁上,已追随夫君而去。
“把他们两个快些合葬。”送药人严厉地吩咐周围人等,“这是太后的旨意,对外声称,两人是突发疾病而亡,因两人已属罪臣,故不办葬礼。”
下人们喏喏而退。看守人微微抬头,瞅了送药人一眼,面无表情,也诸事照办。
至于苏中钰和唐妃是否得以平反昭雪?有,那要等到苏剑忠四十岁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