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看见自己

第一章　让我有安全感的人要离开了——情绪日记，看见真正期待的是什么

一场始料未及的面谈

“飞机已经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外面温度3℃，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先不要站起或打开行李架。等飞机完全停稳后，请您再解开安全带，整理好手提物品准备下飞机……”

在空姐规范、温婉的播音声中，信子亦打开手机，快速查看了一遍短信、微信、邮箱。飞机停在了远机位，她利用下飞机前的这段时间回复紧急重要的信息。

拿行李，下飞机，坐上摆渡车，走出航站楼，坐上出租车，路线和节奏熟悉得如同操作流水线。

车窗外飞舞着细小的雪花，她停止了看手机，静下来欣赏飘雪。洁白的雪此时似乎有种魔力，让她想放慢脚步，体会生活。这种念头对她来说是奢侈的，这些年她总是追寻着更快节奏的工作，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踏实。

信子亦是一家知名管理咨询公司的咨询总监。她五官清秀，性格沉静稳重，戴着一副眼镜，整个人透着知性的气质。大学毕业后，她入职一家外企，任人力资源专员，两年后因工作成绩优异晋升为主管。信子亦起初并不满意自己的学历，工作后尽力节省花销，希望能去北京大学读MBA。她希望自己的每天是由48小时组成的，拼劲十足的她边工作边读书。多年的努力让她如愿以偿，MBA毕业后就被全球顶级管理咨询公司录用。近10年的咨询顾问生涯早已让信子亦习惯了快节奏的工作方式，很多时候她会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看到日程完成后被自己划掉，她心里会觉得很充实。然而，最近这两年这样的感觉中掺杂了一些其他的情绪，但她又说不清楚是什么。信子亦有时就暗自嘲笑：“常说‘四十而不惑’，子亦你怎么快40岁了却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今天下午她的上级——咨询合伙人Jerry约她面谈，她打出租车直接到了约定的咖啡厅。

咖啡厅里人不多，子亦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靠窗沙发座上的Jerry。他依然是一身精致笔挺西装、一个电脑包的经典标配，但和平时不同的是他没有对着电脑忙碌，而是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子亦走过去打个招呼，坐在他对面。她并不清楚Jerry今天约她面谈的主题是什么，她也不会因此紧张，这基于多年上下级关系的默契，更重要的是她信任他。他是值得尊敬的团队领导者，不仅专业能力强，还具备很强的领导才能。他在客户前面谦和而有见地，话不多但观点犀利，博得了客户的信赖和尊重；对下属而言，他是很好的教练，给他们提供成长机会，鼓励他们表达不同的观点，也会根据咨询顾问的不同阶段、状况合理调配项目资源。在咨询公司，换老板是常见的事，子亦觉得自己很幸运，从成为顾问开始便跟随着当时还是咨询经理的Jerry，虽然团队名称变了几次，但Jerry一直是她的上级。现在Jerry已成为合伙人，她则是咨询总监。

咨询顾问实行弹性工作制，出差是工作的常态，所谓“不是在客户处，就是在去客户处的路上”，因此他们很少去公司，公司的办公室也没有咨询顾问的固定工位。平日老板和下属之间的沟通基本以电话会议、微信的方式进行，有事说事，不谈家长里短。需要面谈时，就看彼此在哪个城市，约个大家都方便的咖啡厅、餐厅，或所入住酒店的行政酒廊进行面谈。

这次Jerry约子亦面谈，她并没有问谈什么，但她算一算有近两个月没有见过Jerry了，心想在这个时间点面谈，应该是跟绩效考核有关吧。她今年的业绩很好，几个项目都在顺利开展，虽然其中一个项目来自客户的挑战比较大，但也算在她的能力和资源范围内能解决的，目前没有大问题。

Jerry已帮她点好热美式咖啡，她落座后便推到她面前。

“谢谢老板！”子亦开颜一笑，半开玩笑又很自在地接过。在他们公司有项不成文的规定——上级买单。

喝了一口咖啡，子亦看着Jerry，等他开口。他一向温和，通常会先问问个人近况，时间有限时会直奔主题，但今天有些不一样，他似乎在思考着如何开始此次谈话。短暂的沉默后，他说：“最近公司要做组织调整，这段时间一直在讨论，现在差不多确定了，我们的团队会重组，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最近几年组织年年调整，这次有什么特别的吗？”子亦下意识地扶了一下眼镜，有些不安地问道。

“这次是中国区主动向总部申请作为试验田，所以调整力度大，而且很坚决，不允许听到不同的声音。”

“对你的影响是什么？”子亦知道组织调整受冲击最大的是团队负责人，团队成员该怎么工作还是怎么工作，所以她首先关心的是Jerry。

“要向一个不懂管理咨询的外国老板汇报。”Jerry苦笑了一下。

“那……我们能做什么？你有什么想法？”

“我在这家公司10多年了，一些客户找我过去，我也都没答应，可能现在该换换环境了……”

子亦脑子先是一片空白，然后一堆思绪似乎从各个方向冒出来，没有逻辑关系和次序地交错在一起：Jerry是要去甲方了？去哪家公司？团队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能理解他，但又不能完全理解……应该支持他，还是再劝劝他？还能改变什么吗？

Jerry劝慰她：“你业绩一直很好，你的团队带得也很好，今年有机会晋升的，你不用太担心，有你在这里，我也放心。”

…………

如何迎接改变

回去的路上，子亦身体的力量被咖啡因和刚才的谈话吸走了。这么多年，她可以聚焦在专业成长上，正是因为有Jerry这个好领导帮她挡住了复杂纷乱的人际关系与利益冲突。他打造了一个有着和谐、合作氛围的专业团队。如果Jerry走了，她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新上级？那些她不喜欢的非专业的事情将消耗她多少精力？

回到家的子亦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动力，瘫在沙发上不想做任何事，尤其不想碰电脑和手机。手机提示有新信息，她看都不想看，但它依然忠于职守地忙碌着。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子亦不喜欢它让自己这样无力。这些年不管遇到多么挑剔的客户、多么有挑战的项目，甚至那些已出现风险需要子亦去接手处理的案子，她都不曾被难倒，她反而更努力，像战士一样攻下每个山头后获得一个又一个成就。

……想起来了，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是在她接手第一个项目时。

10年前，子亦MBA毕业后选择了咨询的发展道路，凭借工商管理理论基础和企业人力资源管理经验，以及良好的沟通表达能力，经过几轮面试的她，加入了这家业内知名的咨询公司。

入职培训后，子亦被安排到一个大型项目上，客户方是国内领军企业，在国际化的发展过程中与该咨询公司签订了三年的合作协议，目标是将管理体系做全面提升。子亦摩拳擦掌地收拾行装奔赴客户所在城市，迎接她的却是各种不适应——从甲方到乙方，从企业管理思维到咨询顾问思维，从关注细节到关注系统逻辑，等等。她发现，虽然她有工作经验，但在动手搜集资料、做研究和制作PPT的功力上比不过刚毕业的年轻顾问，而在头脑风暴讨论时靠她的经验又不足以当场提出亮眼的观点。于是她背后猛下功夫，加班加点地做功课，在对她负责的模块进行第一场汇报的前一晚，她基本没怎么睡。当她把那份方案视同她的孩子诞生一般呈现在客户面前时，却遭遇了来自客户的刁难，客户方比她还年轻的项目经理很不客气地表明这个方案有问题，还需要验证，而她坚持自己的方案是考虑了各方面因素和标杆企业做法的。汇报后，客户方项目经理直接给她的上级Jerry打了电话，要求换顾问。子亦则回到酒店颓废地躺到第二天。

第二天Jerry飞过来，在见客户方之前，他先约子亦面谈。在听完子亦理直气壮又余气未消地陈述完原委后，他反而轻声笑了一下，说：“也是一只刺猬。”

“什么？……刺……猬？”子亦以为自己听错了，用手推了一下眼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子亦想掩饰自己的某些情绪或想法时，她就会下意识地用手推一下眼镜，但她还没有发觉自己有这个小动作。

“很多顾问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也曾经历过——以为自己的理论合理，做过相似的成功案例，为了捍卫自己的专业成果，当听到不同的意见时，撑起满身的刺保卫自己。”

“可是，我确实觉得方案没问题呀。”

“子亦，你之前在企业里工作时，其他人是怎么评价你的？”

“亲和，有同理心，沟通协调能力不错，执行力强。”

“现在，你是一名顾问，你希望别人，特别是客户怎么评价你？”

子亦沉默了，这个问题她还没想过，以前的评价显然不适用了。她想了想，犹豫地说：“专业性强吧……”

“专业性如何体现？”

子亦顿住了，此刻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只刺猬。

Jerry说：“你知道吗，顾问是分几个层级的。最低层级的是客户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自己的专业见解，只求和客户搞好关系；中间层级的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听到反对或不理解的声音会极力反驳，以证明自己最正确、最聪明，而别人是错误的或能力不行；最高层级的是了解客户的真正需求，从不同角度看到不同观点间存在的核心共识，不求一次争论的输赢，而是力求在解决关键问题上实现共赢，从而创造价值。”

子亦肃然起敬，Jerry不仅让她意识到了自己在角色转换上还未走出不适区，也清晰地让她了解了如何做一名好顾问。

Jerry用有力量的握手结束了谈话，他说：“我相信你，加油！”

那次面谈后，不知Jerry和客户说了什么，子亦被留了下来，她也像是开窍了一样，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自己的变化。

思绪飘回到现在，子亦问自己，同样的感觉，共同点是都面临着变化吗？是因为变化会带给她不适，还是她恐惧未知的变化？

一个星期后，子亦担心的变化降临了。公司正式宣布调整组织结构。Jerry辞职了，去了一家他服务过的集团公司任高管。团队新的负责人Chuck现身，他是从另一个团队转过来的。

Chuck按照惯例和直接向他汇报的团队成员面谈，然后去每个项目上了解情况，拜访客户。他是个控制型的上级，对每项工作的细节都要了解并提出意见，所以内部会议增加了，子亦每周要花至少一整天时间汇报计划、进度等，而Chuck总会提出新的要求，好像对她的工作并不满意。

感知身体的智慧，了解情绪的源头

一段时间后，子亦忍不住给Jerry打了电话，想约他周末见个面，她有很多想倾诉的苦闷，然而Jerry出差在外，20天后才会回北京。Jerry猜到子亦可能要和他谈些什么，他先给子亦布置了一个“作业”——希望她在此期间尝试写“情绪日记”，记录下引发她情绪的事情，以及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感受，是如何处理这些事情的。Jerry神秘地说，也许一个月以后，情绪日记就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礼物，届时他们可以共同来看看这是份什么样的礼物。

子亦充满了疑惑，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写情绪日记，是她现在需要发泄自己的情绪吗？但是出于对Jerry的信任，她想试着写一写，而且她确实需要发泄一下情绪。她的这些事情既不能跟同事说，也没办法跟家人讲清楚，憋在心里确实很难受，写下来也许能帮自己缓解情绪。

子亦想起她从小学到高中都有写日记的习惯，那些日记还保留着，但有十多年没有翻看它们了。她也不记得是什么让她把写日记的习惯丢弃了，现在刚好试着继续下去。

Jerry还手画了情绪日记的格式，然后拍照发给子亦，建议她照着这个写。

子亦看着Jerry发来的图片心想，情绪日记的格式挺奇怪的，那四个字母O、R、I、D代表什么意思呢？子亦没好意思再打扰Jerry，自己上网查了查，自言自语道：“Objective，着眼于客观事实，即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Reflective，对此事情的感受是怎样的，多用来描述心情，如‘喜、怒、哀、乐’等。Interpretive，对这件事的分析、观点、诠释、思考等。Decisional，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虽然带着疑惑，子亦还是决定从第二天起开始写情绪日记。

一个月之后。

子亦和Jerry约在下班后的晚餐时间见面。子亦拿出情绪日记递给Jerry，他翻看着。

3月20日

一、描述具体发生的事情（O）

Chuck和XT赵董事长会谈。Chuck和客户对话的水平不如Jerry，但他姿态低，我观察到赵董事长没有惊喜也没有不满。Chuck不像Jerry，客户没有很期待和他持续交流。但Chuck最后和客户说了一句：“您放心，我会安排更好的顾问资源来XT。”我和项目经理对视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二、你的感受（R）

不理解为什么，之后是气愤，感觉不被认同。

三、你是怎么诠释这件事情的（I）

老板应该在客户面前力挺项目组的顾问，除非客户提出意见。但XT明明对我们很满意，项目经理和项目组成员也很努力，Chuck却拿并不存在的资源并通过主动在客户面前压低我们来展现他的价值。

四、你打算接下来如何处理（D）

不知道。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但我知道的是我作为项目总监不能向客户表达不同的声音，我们代表公司，不能内讧。我要做的是证明现在的项目组成员就是最好的顾问！

3月28日

一、描述具体发生的事情（O）

与Charlie一起去见S集团总裁沈总沟通项目需求。S集团年营业收入不到20亿元，但找了好几家国际咨询公司来谈。沈总表面很客气，但像面试一样提了很多有挑战性的问题，还问我们年龄。好在我和Charlie配合默契，我从专业角度、他从行业角度互相搭台，可以进入下一轮了。但我发现沈总手下的高管全部是男性。

二、你的感受（R）

不被尊重。

三、你是怎么诠释这件事情的（I）

客户方挑选合作顾问很正常，但沈总骨子里重男轻女，存在先入为主的偏见。

四、你打算接下来如何处理（D）

下次沟通项目建议方案时要更强势、更自信、更犀利。

4月6日

一、描述具体发生的事情（O）

后台的Review已经推迟了几次，几个项目都比较紧张，今天留出了半天时间和后台同事、项目经理一个一个地过。无非是问一堆计划、实际状况、有什么挑战、有什么措施等，项目上真正的问题后台是解决不了的，花这么多时间只是让后台审核数字而已。CM项目因为项目需要而申请增加顾问资源和成本的申请被后台拒绝了，他们认为项目组提供的理由不够充分，而且他们说话的态度不太好，好像我们暗地里做了什么手脚被他们抓住了似的。

二、你的感受（R）

时间浪费在没有价值的事情上，被质疑，不被信任。

三、你是怎么诠释这件事情的（I）

一线顾问既要面对外部客户又要搞定内部后台，但在内部得到的支持不够。公司应该思考一下什么对项目质量、项目管理更有效。

四、你打算接下来如何处理（D）

和CM项目经理共同商议项目计划的调整，提供更充分的依据，之后重新申请。

Jerry看完后笑着说：“子亦你发现了吗？情绪日记中‘你的感受’这个部分你写得很少，而且大部分写的不是情绪感受，而是你的分析和评价。”

“是吗？”子亦认真地读了一下关于自己感受的那部分。确实写得很少，但是不被信任、不被尊重，不就是感受吗？

Jerry好像看出了子亦的困惑，解释道：“感受是一种情绪或身体状态，比如你觉得不被信任时，情绪上可能是委屈，也可能是愤怒或者担心。身体的感受有可能是感觉到身体僵硬，或胸口发闷，或觉得自己手脚冰凉，等等。”

子亦愣住了。她从来没有去感受过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除非生病或是受伤了，仿佛在正常的日子里身体是无关紧要的，在她的意识中是不存在的。

Jerry看到子亦发呆的样子又是一笑，他知道这个工作很拼、做事果敢又坚决的女强人是不会留意到自己的身体感受的。“子亦，我们的身体是有很多智慧的，你要好好地关注它告诉了你什么。可能现在你觉得不可理解，也许我们以后有机会聊聊这个话题。我们先看看你这几次都有什么样的情绪吧。”

子亦在脑海中又回顾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就是觉得不被尊重、不被信任，如果这些感受都是Jerry所说的分析和评价，那么情绪是什么呢，生气好像就只是生气，反正是不舒服的感觉。子亦说：“就是觉得不开心，也没什么其他情绪了。”

Jerry一边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一边说：“我猜到让你说出情绪是一件有挑战的事，还好我提前做了准备。”子亦接过纸扫了一眼惊叹道：“哇，有这么多描述情绪的词吗？我的词典中好像只有高兴、生气。”Jerry让子亦逐一地感受一下这些词。

高兴、开心、快乐、庆幸、舒畅、甜蜜、喜出望外、心花怒放、心旷神怡、幸灾乐祸、愉悦、幸福；

生气、愤慨、愤怒、反感、可恨、可恶、厌恶、敌意、嫉妒；

悲哀、悲伤、沉痛、伤感、伤心、失望、痛苦、痛心、心酸；

惭愧、害羞、愧疚、难堪、羞耻、羞辱、耻辱、内疚；

胆怯、胆战心惊、发怵、害怕、惊吓、恐怖、恐惧；

委屈、窝囊、烦闷、心烦；

担心、担忧、发愁、忧虑、压抑、郁闷；

得意、高傲、狂妄、浮躁、急躁、焦虑、着急、忧虑、恐慌；

吃惊、好奇、惊讶、震惊、困惑、迷茫、热情、兴奋、刺激；

自在、平和、安心、平静、冷淡、冷漠。

子亦认真地斟酌了每一个词，缓缓地说：“听Chuck说他会安排更好的顾问资源来XT时，我感到委屈、失望，还有一些郁闷和气愤。”子亦的眼中噙着泪水，即使子亦戴着眼镜，也被Jerry看在眼里。

Jerry假装没有看见。他看得出来子亦在强忍着，子亦不想在他面前显得不职业化。他不想子亦觉得难堪，他只是轻轻地问道：“你现在注意到身体有什么感觉吗？”

子亦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会儿说：“当说出委屈、失望之后，我好像觉得胸口没有那么闷了，之前每每想到Chuck说的话就很不舒服，现在想想是觉得胸口发闷。”子亦觉得很神奇，她之前从来不曾发现“生气”背后藏着那么多情绪。

Jerry接着问：“是什么让你感到委屈？”

子亦回答：“这个项目开始时，你这个合伙人离职，启动后不久项目经理更换，客户方施加的压力一直很大，何况还有一个竞争对手总想插进来把我们挤走。我们项目组做出了很多努力，才稳住局面，才让项目顺利进行。这些情况我跟他讲过，但是他跟客户说要推荐更好的顾问。我觉得不公平，也替项目经理觉得委屈。”

Jerry说：“所以你也感到很失望，新来的这个上级并没有像你期待的那样，能够在客户面前支持项目组，赢得客户对整个团队的尊重？”

子亦点点头，心想还是Jerry懂得我需要的是什么。

“那么郁闷和气愤的情绪，又是怎么来的呢？”Jerry接着问。

“Chuck不考虑我们的感受，不是用专业而是拿资源作为筹码换取客户的认同。”

发现固有的、重复出现的互动模式

接着，Jerry问：“你希望Chuck怎么做呢？”

“当然希望他像你一样。”

Jerry笑笑说：“你能具体说说他怎么做就能像我一样了呢？”

子亦没想到Jerry会这样问她，片刻停顿后说：“对内充分信任我和项目组的专业能力，需要时及时指导项目组，协调资源帮助项目组；对外与客户高层对话带来增值和更多的认可，参与重要节点汇报，在客户面前力挺顾问。”

Jerry看着子亦，略有些严肃地说：“你找过Chuck吗？向他表达过你希望他怎么支持你吗？”

子亦愤愤地说：“他是一个合伙人，也做了那么多咨询项目，难道不知道怎么做吗？不用我告诉他吧？那件事之后，他还没来项目上，我也没联系他。现在是他不找我，我就不理他。”

Jerry接下来的话让子亦陷入了沉思，而且对子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子亦，你有看到你自己的一种互动模式吗？就是如果对方没有表现出你希望的样子，让你失望了，你选择的互动模式是指责和放弃关系。”

子亦想反驳，这让她很难接受，她甚至根本就不认同。

Jerry接着说：“也许这个反馈让你比较难接受。你先回忆一下，当出现类似的场景时你都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由于对Jerry很信任，子亦对他的话都会很重视。她认真回忆了近几个月发生的类似的事情，让子亦震惊的是，她确实是这样做的。情绪日记中4月6日所记录的是，后台同事审核数字时，她认为自己的项目组已很清楚地提供了数据和资源申请依据，他们却还不断地询问情况，她除了觉得不被信任外，还觉得后台的工作低效且官僚，这让她觉得失望和厌烦。当时她确实指出了后台需要的数据的不合理性和不必要性，也对后台人员产生了不满，后期的沟通她都不愿意参与，而是尽量让CM项目经理与后台人员交流。子亦还回忆了更早的一些事情，当对方让她感到很失望或愤怒时，她会很直接地表达是对方有什么错，而且心中不想再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即使必须合作也只是公事公办了。

这种互动模式，子亦从来没有觉察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这种模式了呢？子亦有些困惑。子亦瞬间想起了她的初恋。

刚上大学的时候，子亦穿得土里土气的。她来自一个不大的县城，家里的条件并不怎么好，父母能够同意让她上大学都是她再三恳求来的。同宿舍的另外三位女生都来自大城市，她们的家境还算不错，子亦常感到她们有意无意地会对她投来一些异样的目光。为了融入这个新的环境，也不想被别人瞧不起，子亦希望能有和她们一样的穿戴，拥有和她们一样的生活品质，至少不要有那么大的差距。

但她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她需要自己想办法实现这些。从大一下学期起，她就尽可能多找一些兼职的工作，当服务生、发传单、做家教。只要有时间，她就去打工，周末两天都安排得满满的，忙碌到凌晨也是常有的事。

子亦用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买了漂亮衣服。当她穿着时尚的衣服并搭配上可爱的头饰时，镜子中的自己在微笑，子亦喜欢这种感觉。她抬起头用挺拔的姿态行走在校园里，她相信自己已成为一道风景。她兴奋地去找男友，一路想象着他惊喜的样子。

初恋男友是她的高中同学，他们约定一同考到这个城市。虽然不在同一所大学，但离得并不太远，坐公交十多站就到了。兴奋的她失望地发现男友并没有因她穿戴漂亮而开心，反而略带嘲讽又半开玩笑似的说：“小妮子，有些虚荣了吧？为了穿好看一些让自己那么辛苦值吗？”

子亦没有想到男友会说这些，生气地扭头就走，心里愤愤地想：“他根本不懂得我这么努力是为什么，他根本不了解我追求的是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这样看低我！”那以后，他们之间似乎有了芥蒂，彼此慢慢疏远，最终分手了。

子亦心中暗想，与初恋男友分手的互动模式居然也是这样！子亦此刻内心有些复杂，说不上是懊悔还是伤心。这多么年她一直重复着这样的互动模式，自己却不知。如果不是Jerry今天反馈给她，她可能未来还会一直按这个模式生活下去。

Jerry一直安静地看着沉思中的子亦，他没急于追问，他知道子亦此时需要空间和时间觉察自己。当子亦再次抬头，目光看向Jerry时，他才接着问道：“是什么让你一遇到这类事情就自动开启这样的互动模式呢？”Jerry继续说：“我还有两个问题，你一起记下来吧，如果我们今天有时间就聊聊，或者你先自己想想，我们再找时间聊。”

子亦的思绪还在Jerry刚才的问题中，她也确实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子亦把思绪收回来，立刻从电脑包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本子，这是她的习惯——在去见客户的路上随时将自己想到的问题或想法记录下来。

Jerry说：“如果你不开启这样的互动模式，你可以选择其他什么样的互动模式呢？如果选择那样的互动模式，可能给你带来的不同点是什么？”

又是让子亦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的两个问题，看样子她是需要时间好好想想了。Jerry看到子亦边记录边思索的样子，微微地笑了笑，他相信子亦会找到答案的——他了解的子亦是一个一直在追求成长且很有潜质的人。

自我价值感，期待来自他人的认可还是自我认可

Jerry等子亦写完接着说：“我们先来看一看你的情绪日记，你发现这三篇日记所记录的内容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子亦看了看这三篇日记。她记录的是三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关联。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她再次浏览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

Jerry提示说：“看看你写的感受的部分，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子亦犹豫地说：“都是负面情绪？对了，你说这些是分析和评价，还不算对情绪的描述。”

Jerry被子亦逗乐了，笑着说：“这算是一个共同之处，还有吗？”

子亦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Jerry说：“你用了好几个‘不’字，你注意到了吗？”

子亦注意到了，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Jerry问：“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去掉‘不’啦，得到尊重、认可、信任呀。”子亦奇怪Jerry怎么会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

Jerry说：“很好，如果你得到了尊重、认可、信任，你觉得它们满足了你内在的什么需求？”

子亦不确定，觉得答案就在心里，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

“价值感！”Jerry有意放缓语速又加重语气说出了这三个字。

“价值感？”子亦很确定这就是她心中的需求。她期待每个她身边的人都高度认同她的价值。这三个字在Jerry说出来之前是那么模糊，现在它们让子亦豁然清晰自己期待的是什么。

子亦现在明白了她之所以一直那么拼命地努力，不断学习专业知识，不断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其实都是在向别人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

Jerry接着说：“你不断向别人证明，希望他们认可你的价值。你自己认可自己的价值吗？”子亦有点茫然，她说不清楚。她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子亦反问道：“如果一个人很认可他自己的价值会是什么样子的？”

Jerry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子亦，她总能快速地抓住关键问题。

Jerry：“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顾问的三个层级吗？”

子亦回忆道：“最低层级的是客户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自己的专业见解，只求和客户搞好关系；中间层级的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听到反对或不理解的声音会极力反驳，以证明自己最正确、最聪明，而别人是错误的或能力不行；最高层级的是了解客户的真正需求，从不同角度看到不同观点间存在的核心共识，不求一次争论的输赢，而是力求在解决关键问题上实现共赢，从而创造价值。”子亦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满意，只要是她认为重要的信息她都能精准地记住。

“你认为自我价值感高的人，会在哪一层？”Jerry问。

“我想应是最后提到的那一层。”子亦说，“但这体现的不是一种工作态度吗，和自我价值感有关？”

Jerry解释道：“如果一个人的自我价值感低，第一，对外呢，这个人会不断地向他人索取价值感，希望得到别人对他的高度评价、高度认同。如果得到了，他就会很开心、很兴奋；如果得不到，他就很容易情绪低落和沮丧。他的情绪很容易受他人左右，受外部环境影响。还有，当听到别人与他有不同观点时，他就会很抗拒，一定要据理力争，证明自己是对的。

“同时，他对别人的期待还特别高。当别人没有按照他所预期的那样行事时，就会判定对方不尊重他，不关注、不喜欢他。当他这样判定时，他就会感到对方是故意针对他，生气、愤怒的情绪就常常冒出来。

“另外，自我价值感低的人也很难接受失败，当别人指出他需要改进的地方时，他很难听进去，这对他来说是很痛苦的事。通常，他的表现是不断解释自己那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或者推卸自己应承担的责任。”

Jerry停顿了一下，有意看了看子亦的表情。子亦的目光停留在左下方。Jerry知道这表明她正在专注回忆她是否出现过上述状况。

Jerry接着说：“第二，对内呢，他在内心会经常否定自我，当自己犯错误时他会在心里很严厉地苛责自己。内心很害怕失败，他认为失败了自己就一无是处了、毫无价值了。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走出失败带给他的阴影。自我价值感低的人很难将失败视为‘礼物’，视为他成长中的历练和积淀，因此他不能用积极的态度面对失败。当有机会出现的时候，他会因怕失败而犹豫要不要抓住机会。

“自我价值感低的人还经常会感到莫名其妙的伤感，有的时候会沉浸在自己想象中的糟糕的结局里，觉得那些美好的事情、好的运气自己不会遇到。”

子亦默默地听着，表面看着很平静，但内心五味杂陈，Jerry说的状态她大部分都有。

其实，子亦不管是在上学期间还是在工作的十多年里，都有着出色的成绩，无论是她的闺蜜还是朋友、同事均认为她是很优秀的，但是子亦对自己的评价很不稳定，有时自我感觉很有成就，有些小傲娇；有时又觉得自己好失败，有些自卑。她很期待别人对她的肯定，但别人当面称赞她时，她又觉得对方是出于礼貌或其他原因，未必说的是真的。她总是对自己不满意，看到别人想出了好的方案或做得出彩时，她会自责为什么自己这么笨，做不到。当她自己做出很棒的成果时，那份喜悦却持续得很短，她会觉得做成这些也没有什么可提的。子亦也一直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活得那么拧巴，近期更是感到困惑，很容易情绪激动。

现在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在自己内心深处，自我价值感是低的。想到这儿，子亦有些伤感，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她真的不认同并且不想接纳自己。

子亦缓了缓心情，抛出了之前问过的问题：“如果一个人很认可他自己的价值会是什么样子的？”

Jerry一直很欣赏子亦的工作能力和拼劲儿，看到子亦难受的样子，他有些心疼。Jerry温和地说：“简单说，和我前面说的相反。自我价值感高的人，对内欣赏自己，能看见自己好的品质、能力和成果。失败时，能鼓励自己，能包容自己犯的错误。强调一下，包容不是放任，包容是坦然接受既定的现状，不将精力放在懊恼和悔恨上，而是积极思考如何改善。

“自我价值感高的人会接纳自己。强调一下，接纳不是放纵，而是承认自己不完美，愿意面对它，愿意积极地调整，坚信自己的明天会更好。还有，相信自己是那个值得拥有一切美好的人。

“自我价值感高的人，对外很豁达、儒雅，懂得尊重、包容和接纳别人。很容易看到别人的优点，常带着欣赏的眼光与别人交流。有开放的心态，会好奇别人的不同想法是怎么产生的，也能理解别人的选择与自己为什么会不同。在这里也强调一下，尊重、包容和理解，不是无原则地妥协，而是善待他人，共同找到合适彼此的路。

“他不会因为别人的指责就愤怒从而选择反击，也不会因为别人的冷落就感到伤感。他不会只为赢得别人的关注或赞赏而刻意炫耀自己，也不会为难自己去讨好别人。在他的心中，他清楚自己是谁，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他对自己的情绪负责，而不是交由外部来决定自己的情绪。”

子亦笑着说：“老板，您是在说您自己吧。”子亦不是在调侃Jerry，她确实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子亦特别敬重Jerry，无论是对他的专业能力还是为人处世方式。子亦一直觉得Jerry的绅士风度是由他的性格和文化修养决定的，现在她才知道这与自我价值感有关。

Jerry听到子亦的反馈后，笑着说：“终于被你发现了。”

子亦说：“我希望能像你一样，怎么做到呢？”

Jerry安慰道：“不着急，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希望的是做自己，活出自己真正的样子。还有，影响自我价值感高低的因素有很多，比如与原生家庭的关系、过往的经历、自我的认知，等等。慢慢来，从真正了解自己开始，你会有所收获的。”

子亦点点头，然后醒悟地看向Jerry：“我明白了，以前你鼓励和认可我，使我获得价值感。现在换了Chuck，他的领导风格不同。我的自我价值感的问题便暴露出来了，我不应该期待Chuck改变，而应该想想如何提升自我价值感。”

Jerry欣慰地用肯定的眼神望着她，说：“回去后可以再想想我们今天交流的内容，也许会给你带来一些新觉察。”

子亦觉得今天与Jerry的交流给她很大的触动。在此之前，她没有意识到对自己的了解竟如此粗浅。子亦在心里默默地问：“如何能了解真正的自己呢？”

练习

1.坚持记录“情绪日记”（本章只介绍了“情绪日记”前半部分的格式，后面章节将完整呈现）。

记录情绪日记，有助于发现自己在哪类场景、事情中会触发自己的情绪按钮。用心去感受自己的情绪，回想记忆中的这些情绪最早产生在什么时候，那时发生了什么。

2.觉察自己的互动模式。

回顾当有强烈情绪时，自己通常选择了什么样的决定和行动。练习觉察在做决定和行动前，自己对所发生的场景或事情做出了哪些主观的判断和推测。

3.感受自我价值感的高低。

刻意觉察在与外界互动时，自己的哪些思维、行为、语言与内在的自我价值感的高低有密切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