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春立美术论集(上卷)
- 王春立
- 17557字
- 2022-06-14 18:44:34
随缘成迹夺造化
——李苦禅写意论研究
去年初夏,当我国著名书画艺术家、美术教育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李苦禅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馆、中国画研究院、李苦禅纪念馆等单位,在中国美术馆东西两大厅为其举办了规模空前的遗作展。此展不仅轰动了京城,全国各地许多美术家、美术评论家也纷纷赶来,一睹大师原作的风采,并出席了同时召开的苦禅艺术研讨会。一位艺术家能够在生前、身后赢得如此的声誉,真可谓“人生短促,艺术长存”。
李苦禅先生为人刚正,虽历经坎坷,自强不息。每当民族危难之际,他总是大义凛然,表现出了一位杰出的爱国者炽热的情怀与崇高的品格。几十年中,他以百折不挠的艰苦奋斗的精神以及吐纳百川、独辟蹊径的非凡气概,深入研究民族绘画传统,融汇中西技法,炼铸了自己妙得天籁、独开生面的艺术语言。在恩师齐白石之后,与潘天寿并驾齐驱,始开大写意花鸟画一代新风。
他的人品与画品,博得了许多同行以及各界人士的赞许。正如著名剧作家曹禺先生在《李苦禅画集》序言中所写的,苦禅老人的艺术,“是人民所肯定的艺术”。他的丰富的艺术经验,堪为后学者宝贵的精神财富。
一
李苦禅,原名英杰,后改名英,号励公。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一月十一日生于山东省高唐县李奇庄贫苦农家,排行第六。其父李金榜,为人朴实憨厚,终日劳作,而全家人仍不得温饱。
英杰八岁,上了小学。他一边刻苦读书,一边在课余拾粪、割草、打柴、画画,以第二名的成绩,被县里高级小学录取。在美术教师傅锡三先生教导下,过了一年,校方选中他的图画参加了县城展出。1915年秋天,考入联城省立二中。因多科成绩优良,美术尤为突出,获得公费就读的殊荣。
1919年,囊空如洗的李英杰为了进一步研习艺术,告别了位于齐鲁交界处马颊河畔的故乡,千里迢迢只身来到北京。
到了北京,因身无分文,人地两生,又无铺保、店保,很难找个打零工可以糊口的地方。为了栖身,投奔慈音寺,经长老慈悲,他在这里住了下来。随之,考入不收学费、半工半读的北京大学勤工俭学会(又称法文专修馆)。梁启超、蔡元培、罗素曾在这里发表过演讲。李英杰半天读法语和习画,半天进校办铁工厂工作。同年进北大附设的“业余画法研究会”,随导师徐悲鸿学习素描。翌年,到北大中文系旁听,努力攻读文学。1922年,考入了北京国立艺专西画系,受教于法国教授克洛德和捷克教授齐蒂尔。当时同窗好友林一庐见他为了艺术贫贱不移,生活一如贫苦的和尚,遂以“苦禅”二字相赠。英杰即改名英,字苦禅,愿意做一个“苦画画的”。1925年,从国立艺专毕业后,到北京师范学校、保定第二师范学校担任美术教师。
1930年至1934年,任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教授,抗战期间居北平。不与日军同流合污,愤然辞去一切公职。1946年起,任国立北平艺专教授。
1950年,当时国画受到冷落,苦禅为此失掉工作,一家生活陷入困境。不得已上书毛泽东。毛主席即给徐悲鸿去信,表示关切。第二年,复在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任教。十年“文革”浩劫,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1976年恢复教授职务。以后的几年,被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画研究院委员。1983年6月11日凌晨一时,因心脏病猝发逝世,享年86岁。1986年6月,李苦禅纪念馆在山东济南市竹园落成。
二
苦禅继八大之余烈,挹白石之前规,开创独属于自己的大写意花鸟画的新天地。他的许多艺术主张,堪为后学者宝贵的精神财富。
其一,以书画之美育辅社会之德育
“要讲真、美、善:首先要真,其次要美——比真的还美,第三要善——作者的人格、画格高,道德好,这道德也是美学的内容。高度的艺术品是人格化、道德化的美的表现。”“真、美、善,善为至高。一兰一竹并非只授人以兰竹的真与美,更可陶冶人以善——以无形中的美育引来美德,或曰美的潜移默化(或教化)。”
说到兰竹,郑板桥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春,曾在题画诗中写道:“……盖以竹干,叶皆青翠,兰花叶亦然,色相似也;兰有幽蕊,竹有劲节,德相似也;竹历寒暑而不凋,兰发四时而有蕊,寿相似也。清湘之意,深得兰竹情理。余故仿佛其意。……”兰竹者,在古代是为文人雅士抒情明志之题材。苦禅1977年在《兰竹》中所画的兰草,叶少花稀,暗香飞渡;笔下青竹,翠影离离,清风寒韵。一般地讲,画兰竹最见笔墨功底,俗称“一世兰,半世竹”。苦禅之兰竹貌似画出,实为写出。诚如板桥所言:“要知画法通书法,兰竹如同草、隶然。”此图墨色温润活脱,笔力柔中见刚,构图疏密有致,物象顾盼生情,意境沉郁幽雅中见清逸冷峻。正似苦禅在画中所题:“芳溢寰宇,新竹清佳。”
1981年创作的另一幅描绘兰草的《忆潇湘》,画面的右侧题曰:“画在骚意。”这就使我们了解到,作者画兰而非仅着意于兰,实在楚骚也。屈原《离骚》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把兰花比喻为具有内在美质的国家致用之才。如果把此画放在当今社会的宏观背景来看,苦禅老人则以自己的艺术观出发,通过对幽兰的描绘,表现了他对国家栋梁之材的成长,所给予的企盼与关注。
苦禅爱画白菜。他认为白菜不仅是北方穷苦百姓的第一家常菜,又可寓意清白。白石老人曾画三柿一菜,题曰:“三世清白”。苦禅也画过此图,题过此句。在另一幅同一题材的画面中他曾写道:“世人只知膏粱味,未谙菜根意味常。菜根之中生杰彦,酒肉之裔乏贤良。”指出能够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者,可为杰彦;养尊处优之徒,难成贤良之器。
此画在构图上以对角线取势。两棵白菜,从左下至右上,横贯对角线;上边的白菜,从左上到右下,也与对角线平行。每棵白菜,大体上皆为倒三角形,菜的顶部呈弧状,宛如降落伞,具有向上升腾的感觉;每棵菜的小尾巴顺势画出,妙不可言。白色的菜帮以方笔画出,用墨渲染的菜叶呈弧形,黑白对比,直曲结合,刚健中显柔和。在白菜之外,画幅的上端题满了诗句;而下半部则大片空白。大开大合,精力弥张。
其二,人品画品统一观
他认为,高度的艺术品是人格化、道德化的美的表现。艺术是作者人品、思想、性情的自然流露,甚至是无意中的流露。一切虚伪、卑劣的心术,庸俗的思想,皆与真、美、善艺术格格不入。因而,必须先有人格方有画格,才不至下笔无方。李苦禅特别强调,“所谓人格,爱国第一。”这就把艺术家应该具备的社会责任感,提升到关心国家命运与民族前途的层次。
他曾说:“持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道者,皆不畏政局沧桑、国家生变,虽改朝换代而妙执此道不移。生活境遇皆可优于芸芸百姓,更优于耿直坚贞为国为民者,然以此通身媚骨混迹艺林,则下笔便无骨气,张口便有刁气,行动便有习气。其余,若俗气、傲气、铜臭气、秽气与小气皆会应运而生矣!我平生最喜之古今作品,乃多有侠气、豪气、逸气与傻气者也。”他断言,“沽名钓誉,巧伪而不择手段者,则人画俱卑劣。”“为名利作画,画格、人格越来越低下。”“金钱的圈子里只产生值钱的艺术,信仰的圈子里却产生出伟大的艺术。”
苦禅一生以风骨气节为重,对艺术的追求言行如一。从他的许多作品中,不难发现这一点。1973年为荣宝斋创作的《松鹰图》(图1),好像是信手拈来之作,笔力雄健,墨色温润,造型朴拙,气势凌云,真可谓“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在我看来,写意画的气格,主要取决于构图。此画气势宏伟,绝无雕饰、板滞之感。几乎占去了一半面积的山石,上部与右缘的边线,除稍有一点倾斜外,大体上与图边平行,颇显巍然庄重。遒劲的松干宛若卧龙,从画面底线近中点向上分开,构成了一个尖角朝下的三角形骨架,使得画面灵动起来。左边的松枝与山峦的右侧形成了环抱状,突出了矗立于山巅的五只揖让有致的雄鹰。李苦禅画这些山岳钟英,是为了赞美大自然,还是藉此讴歌千古风流人物的英雄气魄,不得而知。但每位观者都会在自己的审美体验中,得到快慰,受到激励,增长豪情壮志。
图1
其三,在“整顿”自然中创造意象之美
李苦禅认为,中国写意艺术是形而上的艺术,在世界上属气势韵味最高的一种艺术。他遵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古训——即被他称之为“妙得天籁、随缘成迹、与天同契”的美学思想,于充分理解所画物象的基础上,提出了大写意花鸟画家要以艺术家的科学方法“整顿”自然,创造意象之美的主张。
所谓“意象”,即画家主观的审美思想、审美情感与作为审美客体的现实生活中的物象,在笔墨中和谐的交融与辩证的统一。明代何景明《与李空图论读书》曾写道:“夫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是故乾坤之卦,体天地之撰,意象尽矣。”意象美之说,来源于我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宇宙观。独具个性的美的意象,熔铸具有“唯一性”的意境之美,是画家在自己所具有的丰富表象材料的基础上,敏锐地从纷繁万状的现实生活中捕捉诗情画意,并加以提炼、概括的结果。艺术家要在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基础上,创造自己个人的宇宙。
艺术家在作品中所表现的美,应比现实生活更集中,更概括,更精致。李苦禅的《啄木遥应诗歌声》把读者带进了童话般的境界:若以啄木鸟的实际大小与其他物象所构成的比例来看,它所攀附的树竟是这样的小——小得不如一棵芦苇高;而树叶却是那样的大——大到几十片叶子就覆盖了树干。但是没有人怀疑这是一棵真正的大树,因为在苦禅笔下,它具有大树的一切特质。此画墨以韵出、笔以趣成,雄奇浑厚,元气淋漓。
从笔法看,土坡、树干奔放激荡,树叶用双勾画出,沉静精细。画面右上部,在题词、树叶、树干与坡面之间,是一块近似矩形且不着点墨的纵向空间,为画面造成了宁静的气氛。啄木鸟站在树干的弯曲处,本应不太显眼,但在大片空间衬托下,却显得非常突出。树干上酣畅的苔点,仿佛啄木鸟啄木的声音,使得画面静中有动。整幅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笔墨韵律与啄木鸟啄木的声音融为一体,情景交融。不仅如此,苦禅又点题为“啄木遥应诗歌声”,为画面增添了一份难得的情趣。
以客观物象为基础,化景物为情思,进而创造美的意象,这是大写意花鸟画的创作基本原则。《松鹭图》松干嶙峋,松针缜密,笔意苍莽,不求形似。李苦禅以深情老眼,探其幽意所在,表现出浑然超卓的气势。此图沿对角线画成的松树上端,两只鹭鸶反向引颈高吭,增强了画面的力度。这两只鹭鸶的躯干呈半圆形,造型的单纯化,使之具有很强的视觉效果,在繁密错落的深色松针掩映下,显得非常醒目。此图动笔含真,正如孙过庭《书谱》所云:“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于静穆的意境中,显现了活跃的生命。
王实甫《西厢记》中,张生曾有诗云:“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此诗后半部“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一语,化景物为情思,真可谓舍形而悦影,质有而趋灵,做到了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结合,创造出极有情趣的美的境界。李苦禅在《上游》这幅作品中,以淡墨画出了两条张着大口的游鱼向月喁喁的神态。如雾豹,如冥鸿,在艺术手法上,与王实甫的上述小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画为横矩形,两条近直线状的游鱼,略呈锐角组合,奔向只露出半圆的月亮。仅这三条结构线,就已经显示出鲜明的节奏和强烈的运动感。鱼儿张开的嘴,游动的鳍,都以各种三角形组成,更加增强了画面欢快的气氛。
这些鱼儿奔向的是空中的月亮,还是水中的月亮?是在水中游动,还是在空中翱翔?在这里,自然界客观的真实,已经化为艺术家主观的表现,所展现的是一个有别于自然的又新又美的艺术世界。因而画面中的大片留白已不是毫无意义的消极图像,它充满勃勃生机,是构成画面活跃的一部分,恰如古画论所言:“无画处皆成妙境。”
三
李苦禅对白石老人的名言“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极为赞赏。正如文前所述,他在大写意花鸟画创作中,既不杜撰非目所知的抽象,也不甘为极目所见的表象,只倾心于以意为之的意象——缘物寄情,摄神取形。就是说,他是按照自己所发现的美的秩序,把画面上美的意象组织成和谐的整体。
李苦禅大写意花鸟画创作,所呈现的美学特点是:
一、新。意象的新颖独创性,是李苦禅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发现与表现的结晶。由于他在作品中所塑造的形象高度概括,并具有新颖的独创性,极易被观众感知,因而能够迅速激发观众的新鲜感和惊奇感,产生共鸣和喜悦之情。无论是他画的凝视昆莽的雄鹰,还是凌霜傲雪的梅花,都足以表明他是一位对生活、对艺术感觉敏锐的画家。
李苦禅1981年所画的《海族图》仿佛能够使读者看到画家在作画时激荡的豪情和任意挥洒的情景。苦禅在此画中,并不注重机械地描写客观物象的外形,所画的是海中的什么动物,在他笔下并不重要;而是借浓淡的笔墨、交错的点线、互映的虚实、气势的开合,把客观物象化为主观表现;以艺术家所构筑的空间世界,创造出生命的节奏。画幅中飞动翻腾的海中物象,与空白处水乳交融,化为虚灵的气韵,在全画中流动。此外,苦禅在空白处题曰:“漫画海产多类,因记忆不到其形状为何也。昔曾与友作海藏图,而能记海中介壳,今不复多写矣!昔年悲庵老人亦曾写此图,形状错者殊夥,当时盖取游戏笔墨以解嘲耳。岁在辛酉初秋月,借笔墨试纸也。禅,戏墨,时年八十有四矣!”此段文字与画相得益彰,清淡隽永。
任何一幅成功的大写意作品,都是作者根据客观物象所创造的美的境界。这种美的境界,乃是以客观现实的内在美为基础,经组织所呈现的和谐的艺术整体。
在《水乡》(图2)中,李苦禅用线勾出的莲藕从右下顺对角线翘然而上,直指由左中向上斜出的荷花。莲藕生于用墨渲染而成的弧形荷叶中。荷叶上缘,画有纵向的草叶。画的顶部,从右向左等距离题曰:“水乡清爽气,莲根玉洁芳。时临钓垂处,远望绿柳行。”这些题字与荷叶、水草所构成的空间,更加突出了莲藕与荷花在画面上的主导地位。莲藕向上翘起的尖梢与荷花右侧向下翻转的花瓣之间,笔断意不断,仿佛魂牵神绕,顾盼生情。俗话说,荷花出污泥而不染。但莲藕绝不会钻到泥土之外的空中来。苦禅这样画,不拘成法而别开生面,正是为了更好地表现莲藕玉洁、清芳的精神,是匠心之所在。
图2
如以《绿荫之下》(图3)命题作画,恐怕有许多画家要在“荫”字上作文章;画面上所画的物象以及所表现的情境,都要和“荫”字有直接关联。但是这种关联,有含蓄、直露与沉雄、浅薄之分。
图3
李苦禅此画,神在个中,音流弦外,颇有一叶知秋之感。画面上没有密布的浓荫,没有刻意的造境,只有几点竹叶,一片芭蕉,把绿荫留在画外,任凭读者的联想去补充。因而尽管画面上不画绿荫,也能使人感觉凉爽之意。这是写意画的高妙之处,也是李苦禅画作的独到之处。比如画面上清新的气氛,是借助简洁的构图和概括的形象取得的。占据画面右半部绝大部分的蕉叶,几乎是以抛物线般的弧形从上至下画出,外形非常完整,叶脉顺势斜下且平行对生,充满了优美的韵律感。竹梢与蕉叶相交,使得其下的空白处成为封闭的状态。画面左下部与芭蕉叶的弧度相映成趣的,是一只昂首凝视前方的小鹌鹑。除题字外,大片纵向空间不着点墨,确实能使人感到阴浓气爽的感觉。在其后的小鹌鹑低头觅食,更增加了画面的情趣。
二、雅。李苦禅云:“画要雅,非雅即犷,雅为国画之要。”雅、犷在笔,笔雅可使画面“魄力雄浑,气势豪壮,一笔一画在不觉中尽可洗去凡俗犷野之气息,提高人之品质,令其高尚耳。此所谓陶冶性情,逸放胸襟者是也”。若做到雅,必须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隐迹立形,备仪不俗。
所画物象的任何倾斜,都意味着它在形式构成上自身的运动,并将加强画面的气势。在《陈秋意》这幅方形作品中,上下各一枝略呈交角的幽篁,如同取景框,把两只嵌在其中的螃蟹凸显出来。这两只相对的螃蟹,仿佛在一个等边三角形骨架上的两边,显示了向心构图的作用。在其下略呈放射状的芭蕉叶脉,更加强了这种视觉上的效果。
画家在这件作品中,并不注重以所画物象表现空间的纵深层次,而是通过组合成这些物象的点、线、面穿插,追求“平”、“薄”的艺术效果。画面中的空白,并不虚无,回荡着空灵的气韵,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构成要素。此画用笔,随缘成迹,可为笔“雅”做一注脚。
清代盛清嵝咏“白莲”曾云:“半江残月欲无影,一岸冷云何处香。”抒发了作者抑郁的心境。但李苦禅笔下的《荷塘翠鸟》,却步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情,闪烁着刚健的情趣。画中一朵盛开的荷花,处于掩映的荷叶及垂崖烘托之下,清透鲜丽。这组物象,从右上部至左下部呈弧状走势,几乎占据了画面的三分之二。往右下角近景山石上站着一只翠鸟,突现于由山石、水草、荷叶所圈起的空白之内,虚实相生,整幅画面清幽恬静。
从李苦禅许多关于作画的语录中可以看出,他认为:画面雅俗在笔,画面的形迹韵味皆出于笔墨,笔墨的节奏感决定了画面的韵律,笔墨是表现所画物象生命力的重要手段。
在这幅作品中,无论是以大斧劈画成气势磅礴的山崖,用中锋画出细若抽丝的青草,还是多用侧锋画出温润清新的荷叶,其笔法的抑扬、顿挫、缓急,在笔墨间流荡着生动的气韵,构成了源于自然而又美于自然的虚灵空间。
在《寒塘鹭鸶》中,苦禅所画鹭鸶昂首挺胸,绒羽光润,翅羽坚实,腿部矫健,于风竹的夹角之内,引颈长吟,与浩渺的空间融为一体,十分醒目。鹭鸶的腿旁长满茂密的风竹,使得画面上部的空间,显得更加开阔。此图并不机械地描写客观物象,而且以飞舞的笔墨,抒发作者胸中逸气,创造美的意象;以和谐的节奏构筑空间的世界,表达作者的人格与心境。看起来似乎画得漫不经意,但笔力雄健,墨色雅净,造型严谨,已臻化境。
三、简。指以最少的点、线、角等构成要素,完成单纯而丰富的画面。李苦禅主张在形式构成上张力饱满,内蕴丰富。形象要概括,力求精微。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画境的丰实与空灵,进而才能达到“即其笔墨所未到,亦有灵气空中行”。
在造型艺术中,笔愈简而气愈壮。李苦禅的《矇眬》(图4)一画,所描绘的月亮似乎是以右上角为圆心来画圆,露在画面中的一部分,约占了全画面积的四分之一以上;它的下缘被扭颈远望的鹭鸶相遮。这在客观世界是并不存在的景象——因为月亮高悬于浩渺的天空,不可能与小小鹭鸶几乎等量地紧置在一起。他在创作时并不拘泥于两者之间客观的比例关系与间距,而是抓住各自的本质特征以及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旨在创造一种全新的美的意境。
图4
此图采取平面化的处理手法,笔墨极为概括。以点、线、面构成的各种物象的先后层次,展现了画面的空间境界。主要以方笔画出的黑色剪影般的鹭鸶,处于以曲线画成的月亮及水之波纹的夹角内,非常醒目。它们之间相生相应,有机地把所有的构成要素连结在一起,气韵流荡,神趣飞动。
1959年创作的《墨荷图》,画面非常简约。在右侧占据画面绝大部分的椭圆形荷叶,其放射状的叶脉,拓展着画面的力度,画面上缘虚白之处,为这种力度的扩张,提供了活跃的气氛。画面底部荷叶的叶脉,呈向上放射状,洋溢着升腾的力量。这两片荷叶所产生的张力相互作用,增强了画面的气势。左侧的荷叶,宛如盈盈少女,髫髻低垂,亭亭玉立。两朵白荷半遮半映,几株荷梗柔韧挺拔。整幅画面形象单纯,气势磅礴,笔健墨酣,较好地表现了盛夏荷塘凉气袭人、十分幽静的景象。
李苦禅说,写意画最强调悟性,越到后来,想得越多而下笔越少。就是说,要用很少的笔墨表现很大的气势,以及灵动的神韵和隽永的情趣。他的《芭蕉鹭鸶》,笔笔写出,笔笔似金刚杵;其草、隶的造诣,不言自明。就单以渲、染为主要手段画出的鹭鸶来说,其头、颈的结构、转折也是用笔写出的。芭蕉、竹子、鹭鸶的喙、绒羽、腿爪的质感,皆在笔意之中。可谓疏密有致,笔笔都经过精心设计,笔笔恰到好处。即使是三枚印章也钤得那么得体,为画面增添了不少的生气。
四、拙。苦禅云:“大写意不求小巧而求大巧,大巧若拙。”他还讲过,“有位老同行说他喜欢我的鸟‘画得傻头傻脑的’。他真说对了,我正要求如此。”拙则真力弥满,拙则生气远出,拙乃大写意艺术进入至高境界的表现。
1964年所画《蒲扇西瓜》,用笔老辣,画面单纯、明快,充满活力。从左上至右下五分之三处,沿对角线走势用淡墨画了一把蒲扇,以重墨勾线画了一块西瓜。这块西瓜的外形,恰恰可以看作是由椭圆形蒲扇中分割出来的一部分,西瓜中的瓜子又与蒲扇形状相近。同义反复。既统一,又有变化。倾斜的蒲扇,增加了对角线的张力。等腰三角形西瓜中椭圆形的瓜子,具有向上升腾的感觉,扩展了画面纵向的气势。画面右侧以重墨题字:“六月暑气大,蒲扇大西瓜。一九六四。”其字迹增强了画面的黑白节奏。再加上朱印一方,清雅朴拙兼而有之,趣味盎然。
况周颐《蕙风词话》云:“涩中之有味、有韵、有境界,虽至涩之调,有真气贯注其间。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难与貌色者道耳。”(卷五·三十五)苦禅1932年所画《遨游图》,可谓“纵横挥洒,机无滞碍,笔不厌拙,况郁苍凉,深得涩中三昧”。所谓“涩”者,“有真气贯注其间”,气韵生动也;“疏宕”者,空灵也;“不失凝重”者,丰实也。此画空白处是天是水,无关紧要;水天一色,元气浑然。大致沿着从左下至右上的对角线,前面四只平行错落的鱼鹰,各以自己的运动节奏,飞快游去;后面的一只昂头拍翅,更加渲染了欢闹的气氛。苦禅在此图中以朴拙之笔,成天籁之趣。
四
李苦禅是怎样的以艺术家的科学方法“整顿”自然——或者说,如何按照美的秩序把美的意象组织成和谐的整体呢?这可从章法、造型、笔墨三方面来谈:
(一)章法
他主张:
一曰:每作要“整”
“整”即指气韵、多样统一等等。他认为,八大山人“构图如铁铸,不可加减动摇”。其“章法、字、画的黑白与印章搭配恰当,一丝不苟。仿佛京剧的场面:一人出场,满台有戏;两人出场,顾盼生姿;众人武打,疏而不散”“他的构图最严格、最凝练、最有变化,尤为可贵的是他的构图从不露出惨淡经营的样子,是顶高度的写意构图。”
这虽是苦禅对八大作品构图的评价,但同时也可以看作是他对大写意花鸟画的构图所提出的准则。“构图如铁铸”强调了画面的稳定性,构成画面的各种物象之间张力的均衡;而“不可加减动摇”,则要求构图的高度凝练和单纯,强化画面作用于观众的知觉程度。
《玉簪鸡雏》的构图,非常完整。所画的每一种物象,增之一分太长,减之一分太短。低头呼唤鸡雏的母鸡,背部的结构线正处于从右上至左下的对角线上;而玉簪叶子左缘、母鸡头颈部和中间的小鸡雏,也位于从左上至右下的对角线上。画面上所有物象,保持了张力的平衡。此图笔简意足,毫锋纵逸,用墨洁净。三只毛茸茸的鸡雏,围着母鸡仿佛叫个不停。画面左上部的玉簪,欣欣然向上生长,增强了画面的气势。这些物象所具有的形式美感,表现了有生命的新境界,反映了艺术家的思想感情和独特的个性。
他笔下的鹰,并非机械地描绘自然界极为凶残的鹰隼,而是按照中华民族传统美学观点,使之人格化。例如:他画《远眺山河壮》,表现仁人志士高瞻远瞩的雄才大略以及英雄气概;画《群鹰图》,寓意精英荟萃;而《巢鹰图》,是赞美家庭的温馨和天伦之乐;《苍鹰不搏即鸳鸯》(图5),则道出了苍鹰除凶肆之外,彼此相依的性情。关于此画题目,据苦禅令嗣李燕所言,此语并未见诸典籍,而是源自齐白石先生。白石老人曾对苦禅说:“不只鸳鸯是鸳鸯,苍鹰不搏即鸳鸯。”苦禅此画即绘其意。
图5
在斯图,两只苍鹰相互偎依,平行而立;一只用喙梳理肩羽,一只远眺前方,非常亲昵。它们方形的眼、近方形的喙、尖利的爪、有力的翅膀,都以似锥画沙之笔画出,充分揭示苍鹰铁羽雄风的猛烈个性。下半部的松石也以简笔画出。松为从左下往右上的三角形,石为从右下往左上的倒三角形,两者保持了力的均衡,站在石上双鹰的重心,几乎处于垂直状态,使画面取得安定和谐的感觉,有力地强化了作品的主题。
二曰:“章法要大胆,要险”
险从何来?苦禅云:“写意构图,最重要的是要造成画面矛盾,而后再统一它。”“矛盾造成了,方谈得上构图的气势。大写意最忌四平八稳,有时大胆造矛盾——差一点儿就画坏了(也称造险),但还没坏——化险为夷,才是最有魄力的构图。”
怎样才能造成画面的矛盾呢?
其一,画面的结构线应该充满均衡的张力,“就是在画面的各部分,要有对立方向或成角方向。如,画几条鱼向右游,水草最好向左长,也别跟鱼的身子平行,要岔开个角度才好。又如,画三只鹰,身子有不同方向(有变化便有矛盾),但三只鹰的头却大致朝一个方向看,便是变化之中有和谐。”
其二,要注意画面上的空白在图与底相互转换中的关系——虚与实相悖相生的作用。他指出:“画上的空白处也是画,各块空白不可一般大小或有相似的形状,更不宜出现明显的圆形、椭圆形、正方(或长方)形、三角形、等边(或等腰)三角形,出现了这些形就要用什么去破它们。”
其三,“画上要敢于有大疏大密,但密处也要透气,疏处仍不可太空”“八大山人的章法,大处纵横交错,大开大阖,小处欲扬先抑,含而不露,张弛起伏,适可而止,绝不剑拔弩张。这样,自然在冲突中产生了和谐之感。”
苦禅1964年创作的《双秋图》,构画精审,境界高远。画面上部之向日葵和下部的菊花两条结构线,若引申到画面右部之外的交会处,其中线的走向则是公鸡在画面上的位置。因而,不论构图是怎样地变化,作为画面主体的公鸡和母鸡,其形象都是非常鲜明的。同时,下部坡面结构线倾斜的走势,上部向日葵下伸的叶子所形成的破绽圆的势态,全都加强了这种气氛。
此外,衬托黑色公鸡的,是白色的母鸡。它的头、背、尾部的结构线,与其上方向日葵叶子的边线形成“共用线”,这样就增强了虚实转化的趣味。我们可以把白色母鸡看成是黑色公鸡的“底”,也可以看成是与之享有共用线的葵花叶子的“底”,对于葵花叶子而言,又可以把白色母鸡看成是“画”。通过这样的精心构思,虚实变化,非常灵动。
此外,公鸡雄伟,母鸡瘦俏,花朵盛开,整幅画面色调温暖,对比强烈,表现了秋天郁然丰实的景象。
大疏大密,疏中有密,密中有疏,是一大特色。《菊崖双鸡图》雄鸡身后不着点墨的空白,在整幅作品的虚实关系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它沿勾斫的悬崖右缘所构成的弧形,把重色的雄鸡鲜明地烘托了出来。若从图与底在画面上相互转换的作用来分析,对于雄鸡而言,它是底;但是它与雄鸡的黑白对比造成强烈的视觉效果,因而对于画着竹、菊等物象而形成灰调子的悬崖而言,它又是图。如果抛开前景的雄鸡来看,这片位于悬崖之后的空白对于悬崖来说,它又是底。这种图与底之间互相跳动的变化,使得画面虚实相生,非常生动。
三曰:构图要奇,有创新之意
传统大写意花鸟画多中堂、手卷等矩形或超长矩形的构图,而学西画出身的李苦禅,别开生面,喜欢用方形或近正形的构图。
传统大写意花鸟画中的空白在画面上所占的分量极大,李苦禅却喜欢从四面八方出笔,画面上常常呈现满与密的艺术效果。他不仅擅以对角线强化画面的张力,同时也惯于借鉴西画中诸如破绽圆、“之”字形、平行线等等构图的手法。这在今天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可是在几十年前的中国画坛上,确实是一种超凡之举。
(二)造型
李苦禅塑造各种形象,穷毕生之经验,大体上可归纳为八个字:夸张特征,以意造型。
他要求所描绘的万物,合于客观物性,改造客观物性。他说:“造型,务从先求其合于客观物性,再夸张其美的部分,改造其不美的部分”,“有人画鸟嘴,嘴角的线通到眼前了,张不开嘴;或双脚添得不是地方,重心不稳,令人不安;或画鹰长了鸡身子,不伦不类,都谈不上美,那自然是不写生造成的。高度的夸张与常识的错误不能混为一谈。”
因而,要合于客观物性,就必须强调写生。但“写生不可自然主义,客观之物要主观掌握,才能明确如何改造对象”。比如“写鸷鸟要壮大其形,刚健其羽翮,方显其凶猛。但画鹰鹞则表其捷锐可也。”他又说,“我画鱼鹰是强调了它善于捕鱼的特征:身子是船形,头是三角形——夸张了它兜鱼的下颔,又觉得它的脚不舒服,便加上了鸭的脚。我画鹰,夸张了它体形的厚重感,头、眼、嘴都成了长方形见棱角,爪也由弯曲(显得小气)改成粗钝形,实际上更像山雕的形象和神态了。”
如此改造物象的外形,是为了更妥切地强化其主要的特征:“造型精简得不能再简时,剩下的这些形象则应当是最具有概括性的精微形象。否则,概括岂不成了概念化——野而空的乏味形象了。”
李苦禅在谈到如何塑造形象时,曾经指出:“写意的造型是提高的造型,要综合,要变形。画家如同传说中的上帝造万物一样,在自己的画上创造自己的万物。”他说,齐白石所画的虾,“是世界上没有的,他是用小河虾与大对虾的造型综合而画成的,很美。我佩服八大山人,他画鱼常作无名鱼,画鸟常作无名鸟,这皆是综合造型的成果。有人问他:‘你画的鱼是什么鱼?’他答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这么画美,就行了。’”
李苦禅认为:“八大山人的取物造型,乃意象的典范。仅以点睛而论,为神之顾盼,或点在眼上部,或点在眼下部,或在前部,或在中上部,或合为一线者,并非如有人说的‘白眼望青天’,造作出来的。他有一幅折枝小鸟,是点睛于眼下部位的——望地。有趣的是题词:‘怪鸟人独看’,好像有先见之明似的。”由此不难看出,在如何造型的问题上,正如苦禅所讲,自己“只倾心于以意为之的意象。”
《山菊图》以“之”字构图法沿对角线取势,花团簇簇,坡连画角,颇具山菊烂漫的情境。在画家笔下,并不强调所画的菊花是什么品种,而是抓住本质特征,着意表现了画面上所题“顽强拒得霜雪寒”的精神。显然,这不单单是咏诵菊花,而是表明了他对人的坚韧品格的称赞。李苦禅曾说:“必先有人格而后才有画格,人无品格,下笔无方。”因而此画也可以看作是他的人格力量之展现。
苦禅1963年创作的《栖阴图》既不机械地描绘客观物象,也不追求非目所见的抽象,而是将客观物象经过主观加工,创造美的意象。他虽主张意在笔先,但到了老年,按他自己的话说:“作画之前往往仅有个大致的意思,并无具体设想,待下笔之后再临机应变,逐步完成。甚至画前了无成意,更不想用何笔法,只是随心所欲,任意几笔,再依次韵致,收拾成幅,倒也天真活泼。”(《中国美术》杂志总第12期,《苦禅话语摘编》,李燕辑)苦禅这幅《栖阴图》,就是很能体现此种情境的一件作品。
在此图中,两片蕉叶像缎子一样垂了下来,两只小鹌鹑栖息在蕉叶下面的空白处。位于画面近正中以重墨画成的蕉叶,其叶脉沿中线呈平行交角,增强了纵向的张力。底层的蕉叶,沿对角线以淡墨画出,丰富了画面的层次。这两片蕉叶是长在植株上还是挂在什么地方,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人们知道这是蕉叶,在蕉叶下有两只小鹌鹑,这就够了。此画造型散而不散,笔墨处处通情,新颖别致而富有生气。画于1979年的《盛夏图》真力冲盈,造型简约,神采灿然(图6),堪为上乘之作。
图6
(三)笔墨
李苦禅认为,大写意花鸟画的形迹韵味,皆出笔墨。而笔墨“法无定法”,只有求天趣于笔墨之外,“无意无法”,才能达到气魄雄大、意境沉郁的境界。
这是因为笔墨是画家在作品中表达自己情感的最直接因素。苦禅云:“八大山人之画,基于生活、环境、情绪三者之不同常人,而画之创作亦不同常人常情。彼常以画泄愤遣情,以复国之武器凝变为字画,其中画形、画理、画调、情绪种种,知者多茫然,只以为和尚画格耳!……八大豪爽天纵之气,聪明超迈之怀抱,生遇如此逆境,其内心一切可想而知!至其画之块垒酝酿,须特殊之简化提炼,幻妙而出,他人哪能知?”八大之所以成为杰出的艺术家,则在于明亡之后,“立志守节,为避免政治迫害,遁迹释道,潜心致力于艺术专业,所以化愤慨而为艺是也。”
笔墨是画家表现所画物象的生命力以及质感的重要手段。大写意花鸟画,“须意兴所至,信手挥洒,心纸无间,笔墨契合,才情风发,妙造自然。”又说,“形似之亦非画者之要求,要者精神耳。”他还指出,“临创作要体物性、物情……坚亦用笔墨,柔也使笔墨,要在尽情体会耳。”画写意不要追求外光,“因外光可以掩遮真实造型,破坏画面,有碍绘画艺术的发展。”
笔墨的节奏感决定了画面的韵律。写意画要笔笔生发,笔笔造型,强调笔墨的层次与变化。要求其象物势,皆出自然,应手随意,倏若造化。同时指出:“笔墨虽重要,但不可泥守太过,过则板实矣!若活用之,当如天马行空,信飞行无阻矣!”(图7)
图7
因而,大写意花鸟画家,要讲究用笔用墨。他写道:“八大山人的运墨笔法,或如高山坠石,或如零破袈裟,或渖若浓烟,或淡若云山,或率意点厾,或纵横涂抹,或轮辐排笔,由内及外,或先筋后墨,由外及里,其间,叶的俯仰反侧,诸叶之间的亲疏揖让,自可生诸笔端,一气呵成!
“对于狂肆其外,枯索其中的写意画家,八大山人的用笔更足资龟鉴。中国泼墨写意画的要则原来是绵里藏针,绝不能以生硬霸悍为目标”“我体会,用笔如同国术:走如风,站如钉,像太极拳一样的行云流水,重气韵。”要“谨严其内,宽舒其表”“追求没有笔墨痕迹的境界。”
他在《像物笔墨歌》中写道:“像物勿忘圆宽,圆则活,扁则板。有时皆不论,造极最为难。枝欲活而蟠转,干欲圆而皴边。如蛇龙,如藤篆,不犯涩,不光圆。墨分五极,衔接混含。湿则油润,干则焕鲜。干则如湿方为正端。浓墨重染,经纬交参……”他认为,“初以墨入手者,至设色亦雅致;初以着色入手者,用墨则浮稚乏味矣”“墨用好了自有色彩意味,所以中国写意画常常只用墨而不着色”“用墨贵在浓而不板,淡而不灰,干而不燥,润中有苍,这就需要用笔多变化。”
在李苦禅的《秋雨连绵》中,细雨濛濛,三只小鹌鹑蜷缩于蕉叶之下,静听雨打芭蕉之声,好一派清幽宁静的景象。此图把笔墨韵味发挥得淋漓尽致。仅看蕉竹之叶,则知雨意正浓。看起来画得漫不经意,但笔力挺健,干湿变化得当。蕉叶的主脉,循对角线的走势以直线折笔画出,增强了画面的气势。蕉叶上部画出了几片竹子,使得画面更加清雅。左边北碑笔意的长款题跋,与竹叶几乎布满了对角线上部的空间,惟有半弧形的蕉叶所包围的右下角,构成了空白。在这片空白之中,偎依在一起的鹌鹑,非常醒目。整幅作品意趣盎然。
1960年创作的《竹鹭图》,画中临风摇曳的竹枝和仰首翘望的鹭鸶,每一笔都显结构,有质感,富有灵魂,充分表现了静穆的画境。这使我想起了欧阳修所言:“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家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动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苦禅此画画得漫不经意,宛如行云流水,静中有动,显现了内在的丰实和空灵。
五
大写意花鸟画,是一门讲究畅神的艺术。李苦禅登其堂奥,再造辉煌,具备了哪些因素呢?
其一,高尚的人格
如前所述,李苦禅强调人品、画品统一观。“必先有人格,方有画格;人无品格行之不远,画无品格下笔无方”“所谓人格,爱国第一。”1919年春,苦禅来到北京城,在风起云涌的五四运动中,亲身感受到被列强凌辱、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民族危难。他不畏个人风险,愤然参加了反对卖国军阀政府的六三示威大游行。1937年北平陷落,李苦禅摆脱汉奸们的纠缠,拒绝加入伪新民会。他不顾日后的生活艰难,立志不为日本人做事,断然辞去北华美专、北平美术学院的教学职务,不参加任何日伪政府主办的画展。1939年夏,日军怀疑李苦禅与中共地下党员黄浩有联络,把他逮捕,关在设于沙滩北大红楼地下室的日本宪兵监狱。在狱中一个多月,虽遭拷问,可是他守口如瓶。日方抓不到任何证据,只好释放他。出狱后,他还是写字作画,在作品上钤盖“天逸囚窟生”,以表示自己对日军的蔑视与抗争。“文革”浩劫中曾遭长期关押和毒打,七十多岁的他自愿报名下放到磁县农村劳动,又多次晕倒在田里。虽长期遭受折磨,但劲节凌风,表现出了极为高尚的品格。
其二,兼融中西绘画之长处
苦禅说过:“古人、外国人的好东西都可以学,路子要宽,青藤、八大山人、石涛的要学,达文西、罗丹的也要学。学人家的法子,画自己的思想稿子。”另外,他也提到,“八大山人的墨,我过去都是一块一块分析的。在杭州时,和潘天寿先生在一起,在纸上先点几笔,干后在灯或窗前逆光而照,看谁的墨用得如烟云状者为佳。”
他认为,“古代艺术常常是跟着宗教一起过来的,不可统统斥之为迷信。虔诚之心令其严肃认真,毫不掉以轻心,而画其所长,倾其心血,创作出了不朽的艺术品!直到今天,仍可感到他们的艺术灵光,令人钦佩不已!”李苦禅注重研究民间美术的风格,曾说过,“别看不起土老乡的作品:虎帽、猪鞋、小兜兜、饽饽……我看,要让毕加索和马蒂斯见了,准得叫好!”
其三,深厚的书法功底
苦禅有句名言:“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他说过,“青藤是草书笔法入画,八大山人是用《瘗鹤铭》写王羲之,以篆笔写《兰亭》,又入了画。赵之谦用魏碑笔法作写意。吴昌硕用石鼓文写意入画。齐老先生也如此,不过他练的是汉《三公山碑》、吴《天发神谶碑》和李北海的行书。不练书法就别想画好写意,这书法一门,是活到老,学到老,练到老,它笔笔全都是写出来的!”
他还讲过:“书法走笔当如龙蛇者,盖行笔蜿蜒,俾书法有画意者是也”“书法是龙蛇,言执笔遂意使转,非壁直板僵也”“中国的狂草艺术性最高。狂草似有行云流水的音乐韵味。”书为心画。苦老画作沉雄俊爽,直接得益于书法。
其四,全面的文化修养
李苦禅云:“论艺术性,音乐比诗高,诗比书法高,书法比画高,因此具有前三者修养的人作出画来格调自然就高,这样的画境而带有一些时间艺术的意味,那是更高的艺术了。”他认为“雅的艺术要靠作者平日培养雅的气质。焚琴煮鹤者流是与雅字没缘分的”“为名利作画,画格、人格越来越低下。”他喜欢京剧,曾写道:“京戏是写意的戏,是很高度的综合艺术。要想画好国画,除了打好一切有关的基础之外,最好还得懂点京戏。中国写意画早已达到了!追求气韵(神韵)的高度艺术境界,倘不知京戏,则很难体会这种深邃的境界。”这是因为,写意画与京剧都注重表现意象美。他写道,“京戏虽是从历史生活中来的,却不是把生活原样搬上舞台。它从行头、把子、道具、扮相、脸谱,到唱、念、做、打,都与生活迥异,而大大地夸张、规范、装饰化、舞蹈音乐化了。其中吸收了许多传统艺术成分,变成了一种综合的时空艺术,从而加强了艺术感染力。大写意也绝不以写真为极则,乃将景中美的形象,归纳、选择、改造、综合,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画家应是自己画面的上帝,可创造自己意中的万物。”他对京剧艺术的理解,对于中国画创作,很有益处。
其五,良师、益友的帮助。
(一)徐悲鸿。
李苦禅在一生中几个最困难的时期,徐都能给予最大的支持。
1917年12月,徐先生担任北大画法研究会指导老师。为了改造国画,提出了“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可采入者融之”。这些主张,在美术界影响很大。两年后,李苦禅考入北大勤工俭学会不久,为了学画,便斗胆登门拜访了徐宅。当徐先生得知他全靠夜里拉洋车、半工半读学习艺术时,表示非常同情。建议苦禅到北大画法研究会听课。就这样,李苦禅于徐悲鸿指导下学起了素描,在造型基础以及深入生活、观察自然等方面,受到了严格的训练。徐是使李苦禅走上中西合璧、面向自然、锐意创新之途的重要导师。
1946年,李苦禅因日军侵华时拒不担任伪职,生活仍陷于极大窘迫之中。一日借酒浇愁,醉卧东单街头。这时,恰好刚从重庆北上出任国立北平艺专校长的徐悲鸿驱车经过,当他看到如此景象时,立即把苦禅扶到车内,送往学校医务室醒酒。自此聘苦禅为艺专国画教授。同年,由徐悲鸿先生发起成立了首届中国美术作家协会。由于苦禅先生在抗战时期高尚的民族气节与坚贞不屈的精神,被该协会选为常任理事。
50年代初,中国画一度被社会上认为是封建主义东西,李苦禅的大写意花鸟课程即被取消。这时徐在苦禅当时所画的《扁豆图》上欣然写道:“天趣洋溢,苦禅精品也。辛卯春日悲鸿题。”十分肯定李苦禅在艺术上的成就。
(二)齐白石。
1920年左右,北平画界临摹复古之风甚重,白石并不为时人所重,名气不大。国立北平艺专西画系学生李苦禅立志钻研国画,因酷爱齐白石的绘画,1922年拜在齐门,这使老先生非常高兴。曾赠诗云:“怜君能不误聪明,耻向邯郸学步行,若使当年慕名誉,槐堂今日有门生。”诗后又记之,“余初来京师时,绝无人知,陈师曾(字槐堂)已名声噪噪,独英(即苦禅)也欲从余游。”
30年代,齐白石在李苦禅《竹荷》上题道:“苦禅仁弟有创造之心手,可喜也!美人招忌妒,理势自然耳!”当时苦禅曾画一幅《鱼鹰图》,老人甚是喜欢,于其上记之:“曾见赣水石上鸟,却比君家画里多,留写眼前好光景,莲窗烧烛过狂波。苦禅仁弟画此,与余不谋而合。因感往事,题二十八字。”接着他又写道,“余门下弟子数百人,人也学吾乎,英也本吾心,英也过吾,英也无敌。来日若英不享大名,天地间是无鬼神矣!”
40年代,齐翁在苦禅《芙蓉图》上品题:“弟子苦禅画。白石门下只此人也。”
50年代初,在受到冷遇的李苦禅所画的《扁豆图》上,继徐悲鸿题“天趣洋溢,苦禅精品也”之后,齐翁也挥毫写之:“旁观叫好者就是白石老人。”这时李苦禅画艺日臻成熟,齐翁在他的另一幅《双鸡图》上记曰:“雪个先生(八大山人)无此超纵,白石老人无此肝胆,乾嘉后,着墨无出其右者。”可见器重之情。
(三)林风眠。
1925年,担任国立北平艺专校长的林风眠,于毕业生毕业作品展览会上,见到李苦禅风格冷逸的大写意花鸟作品时,当场赞扬有加,这使李苦禅很受鼓舞。
后来林风眠南下,出任杭州艺专校长。在教学中倡导“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精神,1930年春,聘请李苦禅担任杭州艺专国画系教授。苦禅自此开始了后半生漫长的教授生涯。
1980年年末,年已八旬的李苦禅与子李燕赴香港举办父子书画展时,老人携子专程拜见了定居香港的老校长林风眠先生,以表敬佩、想念之情。
(四)王森然。
在同辈画家中,对苦禅至厚者,当推王森然。李于国立北平艺专毕业后结识森然,因一时拮据,遂迁王宅居住。1936年,经王森然斡旋,于北平出版了《李苦禅画集》,王森然又为他作序。序云:苦禅“……近画山水花卉虫鸟,无不精神,以纵逸之笔,寓朴穆之神,尽变古法,沉郁雄浑,大气磅礴,扫除蹊径,另辟幽异”。自此之后,由于命运所致,两人各奔一方。新中国成立后,又同在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任教,互视为知己。
1984年,当李苦禅逝世一周年,《李苦禅传》出版时,王森然又作序曰:“窃谓解放前百年间,挟画技以名世者固多,对苦禅其人其画可以无愧者益寥寥焉。……愿后辈无感情、无生活则搁笔深思,……登山涉水,博览群书,昼夜笔耕。穷研遗产而不为前人所囿,消化外来技法而不失民族个性,求深、求新、求精……”王、李二人,可谓终生挚友。
(五)王雪涛。
1922年秋,李苦禅与同学王雪涛一起来到齐家,拜白石老人为师。他们都以齐翁所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为戒,苦禅上溯青藤、八大,雪涛景仰林良、新罗,但他们二人都在“重写真”这一相同基础上,分别于大写意花鸟画和小写意花鸟画的发展史上,各擅胜场。
其六,学习刻苦
苦禅主张“虚心参看别人作风……变而用之。”“有人说,文人画家多爱喝酒,没酒出不来好画、好文章。我看这是很次要的。李白即使不喝酒也出好诗,平庸人不喝酒,头脑清楚还做不出来呢,要醉糊涂了,就什么也作不出来啦!学艺术要先在功夫上找,别尽学这个。”作画要“素不间断,临创作时便生逸气,而且从容多矣!素不间断,临创作变生奇笔,常在‘想’字上下功夫,临创作变生奇境、奇意”。他进一步指出,“古人有一种精神值得学,就是对艺术严肃认真,当自己的命去对待。”
以此对照李苦禅的一生,信哉!
参考书目
1.《白石老人自传》,齐璜口述,张次溪笔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年版。
2.《李苦禅画集》,曹禺序,山东美术出版社1980年版。
3.《李苦禅画集》,曾郾序,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版。
4.《李苦禅画集》,卢光照序,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
5.《荣宝斋画谱》(第十七册),李苦禅作,李燕序,1987年版。
6.《李苦禅传》,郑理、佳周著,王森然序,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
7.《李苦禅画集》,卢光照序,黑龙江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
8.《大陆美术评集》,黎朗著,香港1989年版。
9.《苦禅宗师艺缘录》,李燕著,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1年版。
10.《李苦禅纪念文集》,刘曦林主编,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此文根据1997年台湾麦克股份有限公司出版拙著《巨匠与中国名画》丛书之《李苦禅卷》导论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