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的语义

J. Klaproth的Asia Polyglotta(Paris, 1823)一书举出了中国古典所传匈奴的始祖是夏后氏的子孙淳维(Chiun-yü)。并论述了变成匈奴(Chiung-nu)、薰粥(Chiung-ju)这样的名称,其始祖之名还应该是淳维(Chiun-yü)。关于国名、民族之名从其始祖之名,这样的例子还有后世的吐谷浑。匈奴的名称从其始祖之名,这样的传说在匈奴自身也流传着。只是匈奴与夏后氏的关系,完全是汉人史家的假设,不过是思想性的游戏产物罢了(白鳥庫吉博士认为,把夏的禹王设为水德,那么北方的匈奴也就把水德视始祖了,而写成夏后氏则是汉人五行思想的表现)。夏代的历史,不明点尚有很多。从大的角度考虑,孔子等称颂夏殷二代文物,应该可以认为夏文化是周文化的基础。在文化上,与中国文化本质完全相异的匈奴,被看成是夏民族的后裔,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德国学者福兰阁(O. Franke)认为,根据张晏的记述,败于主导权争夺战的夏王朝的残余民众,逃到了北方游牧民族“匈”那里,加盟了他们且有时就指代他们。当时的中国人将这些夏王朝的逃亡者看成“匈”的奴隶——即是匈奴名字的来源。福兰阁这一说法不外乎是想象之辞,而且,当时夏王朝的人恐怕不能说就是汉人种。匈奴的中心种族是高加索人种,匈奴语与中国语是完全不同的系统,因此,远古的夏王朝想象说很难成立。

此外,在古代Schmidt一语,相当于蒙古语中的tschino/tschiuno/ tschiunno(狼)。Klaproth相当于维吾尔语中的houm/khoum/koum(人);F. Erdman则认为是土耳其语的on(十);W. G. Wasilijewski和方壮猷等认为应该是蒙古语的khun(人);W. Tomaschek认为是土耳其语的ön/önä(成长);K. Shiratori认为是蒙古语的Khalkha方言kung或是Buryat方言中的kung/kun/khung(人);L. Bazin认为是土耳其语的qun(强力)……这些各式各样的推测匈奴或是匈人之名的研究178,我认为都有些推论过度。

最初,“匈奴”一词在单纯的国名以及种族名用法之外,还可以指如下二义:(1)匈奴河水;(2)匈奴皮。关于匈(奴)河水,见于《史记》和《汉书》的《匈奴传》“元鼎六年”条:

将军赵破奴,九原人,尝亡入匈奴。(中略)后一岁,为匈河将军,攻胡至匈河水。

此外,《后汉书·窦固传》“永平十六年”条云:

来苗、文穆,至匈奴河水上,虏皆奔走,无所获。

又可见《后汉书·南匈奴传》的“永元二年”条,是关于后汉与南单于的部队进攻北单于的记事:

(南匈奴)右部从匈奴河水,西绕天山,南度甘微河,二军俱会,夜围北单于。

这些记事中都可以见到“匈奴河水”(丁谦的《汉书匈奴传地理考证》和《后汉书南匈奴传地理考证》将匈奴河水比定为塔米尔河)。考察这些事件,可以推知匈奴河是匈奴民族的重要根据地,因此,他们的族名乃至国名,应该与这条河水的名称有关联。但是,族名或者国名从河名所出,这样的事情如果从匈奴根据地来倒推,那么是否由这条河名所出,则比较难说。而且,即使假定是从这一河名所出,这一河名本身的意思也不明朗。综上所述,“匈奴河水”在《汉书》中时常是指匈河水,“奴”字可以认为是衍文。我们无法以这一匈奴河水的河名为依据,得出“匈奴”这一名称的根源。

接着考察“匈奴皮”,《后汉书·南匈奴传》“章和二年”条有云:

(鲜卑)入左地,击北匈奴,大破之,斩优留单于,取其匈奴皮179而还。

这一记事中所见的“匈奴”,或许是可以取得其皮革的一种动物。同样,“鲜卑”这一族名也可以被鲜卑人解释成一种瑞兽(manch. sabitun/ sabitu)。180与之相对,“匈奴”这一族名也是被匈奴人认为可以代表他们种族的一种图腾兽名。强化这种推测的,是《汉书·五行志》所谓“豕,北方匈奴之象”。《汉书·五行志》这一节中,对应《五行志》的记事,在诺彦乌拉(Kozlov)匈奴王侯巨冢所见缝入刺绣毛织物中的,有豕形的奇兽,非常引人注目。181具体来说,是一只四足短小、有翼的豕形格里芬怪兽,袭击一种身体有特别花纹的驯鹿。对此,我们不得不联想到格林姆斯坦关于草原古代美术的动物争斗图的研究,他认为其实动物争斗就是反映了部族之间的争斗。182(这幅图上,从攻击的姿态来看,与其定义为“野猪”,不如视作“狼獾”更妥帖,也就是维吾尔语中的一种有黑翼的怪兽。183)总之,这种怪兽可以视作代表匈奴种族的动物。

概括起来看,“匈奴”一词是其种族图腾兽(狼獾形、有翼格里芬类型的动物)的名称。鲜卑在章和元年取得“匈奴皮”,这一行为的意思是:取得了匈奴人所尊崇的图腾兽的兽形皮革。不过这也是一种假说,今后还需要进一步在语源上进行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