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锤形的鲣鱼,在辽东大东沟水域的海面之下穿行,不愧是在水族中以速度和敏捷见长的种类,它不断躲避着随时出现在眼前的骇人涡旋,显得那么轻灵,那么游刃有余。
然而拉近一看,周身泛起的金属光泽,尾鳍位置事实上是个螺旋推进器的所谓“鲣鱼”,却分明昭示着自己是一艘人工建造的水下潜航器。
就在几分钟之前,指挥部紧急发出指令,要尽一切可能搜寻在这里遇到险情的水下考古小队。参与设计并建造了这艘游骑兵号的钱天羽,原本可以留在勘探母船上,却因为得知了遇险人员的名单后,主动请缨驾驶这艘先进潜航器去施救。
说实在的,已活了半个甲子的钱天羽,也是头一遭碰到这么诡异的水下异状。正常来说,或者说依据特殊的海底地形地貌,洋流变化,抑或是潮汐影响,不排除海底是会有漩涡生成,但是发生这种情况的,也要看在哪里的海区……辽东大东沟这种浅层大陆架,平均水深仅有几十米,海底又是那样平坦,产生大规模涡旋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可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可怕景象,他娘的就偏偏发生了。
本来,在凭借先进导航设备对障碍物的自动规避,绕开十数个大小不等的涡旋后,已经通过声呐隐隐听到了前方呼救声。于是,坐在监控屏前面的钱天羽,果断微调了下前进的方向,驾着游骑兵号朝着那里坚定冲过去。
没有任何预兆的,一束光芒迎面打来,他和他的游骑兵号瞬间消失在了这光芒里,之后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当他再度醒来,又经过一段不算很长,亦不算很短的时间后,可以说他的三观已经被彻底颠覆。
如今,每当从冥想中挣脱回到现实….哎说到现实,若放在从前,作为科学工作者的他,虽然对平行宇宙或者时间旅行的概念笃信不疑,却也从没想过自己能够在某个时间点亲身体验。为排解自己与现在这个世界的疏离感,或许也算是一种放空,慢慢的,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强制自己进行至少持续半个时辰的打坐调息,这期间什么都不想。然而事与愿违,心说什么都不想,反而越要思虑,每次睁开眼,头上难免都是冷汗涔涔。事实上,他这种所谓冥想,已经算是和心无旁骛几个字百般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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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对瞿朗的事迹早有耳闻,李鸿章又不痛不痒地备问了几句,借由等待师爷过来的当口,以及等着瞿朗将那平炉炼钢之法的图样绘好,又和行将离京赴任的沈葆桢东拉西扯了些其他无关轻重的琐事。
“说到我这钱师爷,名唤钱少白,自老夫还在督抚苏赣皖的任上之时便跟了我,出谋划策是把好手,不过就有个毛病-见不得血晕血,当年剿捻事急,朝廷催促,老夫片刻间就要赶往前线,无奈只能把他留在后方,帮忙管理和筹划江南制造局及金陵机器局日常杂务。这一晃十年光阴,如今发捻均灭,国家用人之际,本督这才把钱师爷又调回身边听用。”
窗外暑气仍旧霸道不减。
居于主位的李合肥,信手端起茶盏,若无其事啜饮了一口,好似这会儿业已习惯了这暑气,接着道:“我这师爷呐,煞是有趣。老夫有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何时对西洋物事如此精通?……这钱少白,总能时不时给本督整些新奇玩意儿。这不刚才你们来之前,还在给本督大加推介西洋棋类,看那架势就不是寻常的浅尝辄止,蹊跷的是,我也没见他和谁曾经对弈过……那洋人聊以解闷的玩意,本督瞧着奇怪,此外沈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想必最是心有体会,我等俗务缠身,哪有大把闲工夫弈棋?权当敷衍他罢了……”
“此乃好事,我朝士大夫和读书人之中,能多些这样不把西洋物事视为洪水猛兽,反而青眼有加的,于咱们顺应世界大势,除弊兴利才有达成的希望嘛……”沈葆桢抚着渐渐花白的胡须,款款而谈。
随后,这位主政了福建船政八载之久的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不过,李督如此一说,沈某倒越发好奇这钱少白是何许人也了……今天机会难得,我也有些平时积存的疑问要向这位师爷讨教。”
李鸿章目光平静:“不妨,待会儿他来了,沈大人你自己问他便是。”
刚刚绘完最后一笔直起腰身的瞿朗,听到这里,心中油然泛起一层波澜。西洋棋?在这个时代,能把那毫无疑问是个舶来品的西洋棋说得头头是道的中国人,可以说是个十足的稀有品啊,那就好比明永乐大帝时候被引入中国的第一只长颈鹿,那是一个意思。
他还依稀记得,上一个对西洋棋这么推崇备至的还得数是吴娜了。别看那大姐平时咋呼得很,一刻也闲不住,可要是给她面前扔上一副国际象棋,她就立马切换到娴静模式。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就是:“这 Chess就是智慧的体操,事先声明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啊,不过呢我觉得这说得太对了,没事下上两盘,能预防老年痴呆……”
所以,这就很容易给外人,准确来说是吴娜的倾慕者,造成一种极大的错觉。想想看,明媚的春光里,一名挽着马尾辫的女子,袅袅娉婷坐于棋桌前,略深的花格裙将本就白皙的皮肤映衬得更加明丽,尤其是下棋时候,遇到需要进行一步长考间隙,那因为思维郁结而微微蹙起的黛眉,轻咬的樱唇,这不妥妥的女神一枚吗?
可是,当你有幸见识到她打真人 CS,挥汗如雨自由搏击,对了,还有裹上一身飒飒赛车服,开着六缸双涡轮增压赛车驰骋于漫天黄沙飞舞的达喀尔的时候,那无比狂野的另一面,我敢保证你三观会被震得稀碎……
“笃-笃-笃”
在两位官阶数一数二大人的座位旁边侍立得笔直的瞿朗,神思这会儿却是在这间斗室里汪洋肆意游走。忽听到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往议事厅的方向而来。他也循声往门口张望,这个叫作钱少白的,成功引发了自己的好奇心。
在此间至少两人的万分期待中,只见一名普通个头的,身着件洗得发白马褂的人在门口短暂站定,见到坐在主位的李鸿章后,匆匆走过沈葆桢与瞿朗面前,近到李合肥跟前立刻躬身几乎 60度并行礼:“中堂大人,钱少白前来复命……”
“少白来得正好,本督为你引见一二,这位是新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沈葆桢沈大人……”
“沈大人,久仰大名。福建船政在您治下如今欣欣向荣,实乃我朝的幸事,以后有机会钱某人还想去实地看看。”来人做了一个谦恭标准的揖礼,且由衷赞道。
“哪里,哪里,钱师爷谬赞了。”
因为几人所在位置的相对关系,瞿朗一开始只能将将看清钱少白的侧脸。
可是,只是这么一撇之下,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这位是瞿朗瞿少参,本督方才听沈大人说过,瞿少参刚及弱冠之年,便已经是官居从六品,这还在其次,瞿少参是船政学堂学子里的翘楚,有跟随船政自造火轮万年青遍下四海的经历,在洋人那儿可谓是声名在外。虽不及先秦甘罗十二拜相,北宋晏殊十四岁赐同进士,却已经是直追老夫当年了。”
“哦?那可当真是年少有为….”
说话的同时,钱少白缓缓转过头,移过目光遂与瞿朗正面相接。
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蓦的按下暂停键,此前应当是从未见过彼此的两人对视片刻,像是一时间呆住了,又恍若是隔世。
然而外人所不得而知的是,此际钱少白与瞿朗的脑海里,却同时蹦出了几个突兀的标点符号和四个大字。
“……原-来-是-你?!……”
转瞬间,瞿朗眼中绽出的讶异一闪而过,转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对面的钱少白也是微微一笑颔首,仿佛两人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已观察到两人表情细微变化的沈葆桢见状,有些疑惑地问道:“两位莫非之前认识?”
瞿朗含笑不语,旋即轻轻摇了摇头:“沈大人容禀,学生与钱师爷素未谋面,只是今日一见,觉得分外亲切。不知钱师爷是哪里人氏?”
钱少白也附和道:“正是如此,瞿少参一表人才,令人心生敬佩。少白是钱塘人氏……”
“哦,巧了,不才目下在镇江府供职,在下的故籍,杭嘉湖道湖州府是也,如此论起来,咱们可说是半个同乡了……”
“没错没错,咱们确实是“同乡””
钱少白有意把同乡两个字加重语气,引得瞿朗连连点头。
在一旁的李鸿章和沈葆桢,虽然觉得两人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也未及多想。李鸿章作了个手势,示意左右把瞿朗刚才绘制成的关于平炉炼钢的草图铺陈在另一张桌案上,众人会意,各自移步到那里。
“少白,汝观此图如何?”
钱少白只那么瞄了一眼,便作礼答道:“此图甚好,若我们用此法炼钢,必能功成。不过,在下尚有个疑问,要请瞿少参释疑,那就是舆图是死的,实验才是一切之根本,唯有实测可行才能大规模推广……据在下所知,«高中化学»第四章所述的氧化还原反应,与此法甚有关联,不知瞿少参可以为我等重现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