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漫与丑闻:她们和拜伦的故事
- (英)亚历山大·拉曼
- 10165字
- 2023-11-30 18:5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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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么在世上开一条路,
要么在尝试中灭亡。”
——拜伦,1804年5月1日
凯瑟琳对儿子觉醒的情感一无所知;她是一个没有多少情爱经验的女人,杰克去世后,她基本就没有追求者了。[20]在经历了对丈夫的迷恋和失望之后,她开始集中精力维护自己和拜伦岌岌可危的社会地位。在拜伦顺利继承爵位之后,凯瑟琳又要确保他的行为庄重得体。她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但她对待情欲的超然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幸的。
凯瑟琳、拜伦和梅·格雷乘坐从阿伯丁到爱丁堡的公共马车,赶了近400英里路,在数日后抵达纽斯特德庄园。拜伦袭爵后,还没有从伯祖父的遗产中拿到一分钱,尽管如此,一行三人都情绪高昂。托马斯·摩尔在《拜伦传》(Life of Byron)中讲了一则轶事。在征收通行税的关卡,凯瑟琳向看守打听附近是否有一座庄园,得到肯定回答后,她又问庄园的主人是谁。看守回答:“原来是拜伦勋爵,但现在他死了。”凯瑟琳继续明知故问:“现在的继承人是谁?”看守答:“据说是一个住在阿伯丁的小男孩。”这时梅·格雷将拜伦抱到膝盖上,毫不避讳地抚摩和亲吻,说:“就是他,上帝保佑。”一个年纪不算小的十岁男孩,被保姆以这种方式抱在怀里,应当能够使凯瑟琳对他们的关系提高警惕,可她却视而不见,也或许是真的没看出不妥。
不管怎样,这方面的问题随着他们在1798年8月抵达纽斯特德而被抛诸脑后。18世纪初,贺拉斯·沃波尔曾感叹:“纽斯特德是座名副其实的修道院[21]。”拜伦看到庄园的第一眼,就被荒凉的壮景激起了无尽的想象。虽然这时的纽斯特德几乎无法住人,屋顶不见了,牛羊在房间里吃草,很难说有多舒适,但它给了凯瑟琳一个机会:再次住进与盖特城堡规模相当的地方。他们一到纽斯特德就见到了从伦敦赶来的律师约翰·汉森。这位拜伦人生中的关键人物非常清楚眼前的任务是什么。他要尽快处理好复杂的法律事务,让拜伦继承爵位和庄园,免遭某些心怀不满的远亲质疑。由于新一代勋爵还未成年,汉森成了他的监护人。与此同时,凯瑟琳得知她每年150英镑的微薄收入或许会增加十倍,尽管他们还是缺现钱,且律师费可能消耗一大笔遗产;纽斯特德的新管家欧文·米利(Owen Mealey)还被主人告知没有钱给他买床。据说纽斯特德庄园价值9万英镑,可惜由于年久失修,其吸引力大打折扣。
尽管如此,在夏末的庄园探险是有趣的,男孩很喜欢宽广和新奇的环境。他的生活热情感染了他的母亲。汉森对另一位律师詹姆斯·法夸尔(James Farquhar)说:“戈登夫人(拜伦夫人)……在纽斯特德生活的愿望很强烈。至少在一开始,我非常怀疑这么做是否明智。在所有事情安排妥当之前,她最好在伦敦或者那附近找一套房子或公寓暂住。”但凯瑟琳对以前痛苦的伦敦生活记忆犹新,她拒绝去首都,宁愿留在纽斯特德。小拜伦给汉森留下的印象也很鲜明,他称拜伦是“一个聪明漂亮的男孩,被宠坏了,不过这不足为奇”。
与此同时,凯瑟琳是享受新生活的,尤其是当她找回了一部分婚后失去的体面时。她丈夫的一些亲戚住在附近的诺丁汉[22],包括前任勋爵的兄弟的遗孀。年幼的拜伦写过一首诗来嘲笑她的古怪行为和胡言乱语:
虽然拜伦讨厌他的姑妈,但1798年冬天,他被迫离开了纽斯特德“乐园”,去诺丁汉与弗朗西丝等亲戚同住。他的母亲留在庄园,设法恢复那里的秩序。凯瑟琳最初的举措之一是通过提高租金来增加地产收入,这引起了佃农对庄园新主人的怨恨和抗议。但没有人轻视凯瑟琳;生活迫使她坚强起来,不再是13年前仓促结婚时那个浪漫的蠢姑娘了。现在,她的首要任务是在汉森的帮助下振兴纽斯特德,逆转家族的运势。为了集中精力执行计划,她需要把儿子暂时托付给别人。
当拜伦被介绍给与他年龄相仿的表姐玛丽·安·查沃思时,他的第二段爱情开始了。20年前,第五代拜伦勋爵杀死了查沃思子爵,但这件恐怖的往事并没有阻止拜伦对玛丽萌生爱意。他的情感溢于言表,以至于当玛丽第二次来纽斯特德时,汉森打趣他说:“这是位漂亮的小姐,你最好和她结婚。”拜伦不甘示弱,异常敏感地觉察到家族的尴尬处境,反击道:“什么?汉森先生,凯普莱特家族和蒙太古家族通婚?”他的自信在11月写给夏洛特(Charlotte)姑妈的信中展露无遗:“我妈妈无法亲自写信,想要我告诉您,土豆现已准备好,欢迎您随时来取。”结尾句尤显得慷慨(高高在上),“妈妈让我向大家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拜伦和母亲分别了数月,当后者忙于从佃农那里收更多钱时,他正与姑妈的邻居、帕金一家(the Parkyns)待在一起。1799年3月中旬,拜伦从他们所住的格里德史密斯门(Gridlesmith Gate)写信给凯瑟琳:“说实话,我没想到您会给我写这么长的信。”凯瑟琳思子心切,写了一封相当详尽的长信,以调剂单调的生活。拜伦却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他要求将一位“达默”·罗杰斯先生(Mr ‘Dummer’ Rogers)聘为自己的新家庭教师,并傲慢地断言:
他在信末提到“梅渴望履行职责”。这位殷勤的保姆也在诺丁汉,她的职责之一是确保拜伦的脚得到医治,带他去附近一位名叫拉文德(Lavender)的外科医生那里就诊。事实上,梅·格雷对拜伦的照顾超出了他的意愿。她表面虔诚、仁爱,督促拜伦读《圣经》,让健康的思想寓于健康的身体,实际上经常对男孩实施侵犯。这种侵犯似乎始于阿伯丁,在他们移居纽斯特德后仍在持续。拜伦后来写道:“我的情欲发生得很早——实在太早,如果我说出这个时间以及相关事实,很少有人会相信我。”汉森最先从拜伦口中得知梅带给他的痛苦,这位律师后来又将此事告诉了拜伦的朋友霍布豪斯,后者在拜伦离世后评论:“远没有和玛丽·达夫的恋情浪漫,但比之更令人满足。”
梅的恶劣行径并不止于卧室。她喝醉和心情不佳的时候,会狠狠地殴打拜伦,以至于后来汉森告诉凯瑟琳“他有时会因此感到骨头疼”。当梅不猥亵这个男孩的时候,“她会带各种各样的人进出他的公寓……深夜不归,经常放他独自入睡”。她把体面抛到一边,结交了不少当地酒馆里的熟客。汉森严正告诉凯瑟琳,梅在醉酒的时候“甚至会诽谤您”。
1799年9月,拜伦前往伦敦,拜访了多位医生,他们都在探索治疗跛足的方法。推荐这些医生的是卡莱尔伯爵,他是杰克的表哥,男孩的非正式导师。在伦敦期间,拜伦由梅陪同,在汉森家做客,汉森亲眼看到梅的所作所为,以及拜伦对她的惧怕。震惊的汉森把梅赶回了纽斯特德,并将事实告知凯瑟琳。没过多久梅就被解雇了。[23]拜伦终于可以在他的新学校,也就是达利奇区(Dulwich)的“格伦尼博士学院”(Dr Glennie's Academy)写信给汉森:“既然您要去纽斯特德,那么如果见到格雷,求您尽快赶她走。”
虽然现存的凯瑟琳和拜伦之间的信件都没有提到这名前保姆的恶行以及后续的解聘,但凯瑟琳必定经受了极大的震惊和难堪。因为此前她相信,刚刚提升的社会地位能够让他们免受这样的侮辱。同时,她一定极为愤怒,因为一个她完全信任的女人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1799年夏天,按照汉森的指示,凯瑟琳写信给法院众官员,要求承认她和拜伦的身份。在写给下议院托利党代表波特兰公爵(Duke of Portland)的信中,她陈述了财产流失的事实,并请求援助:“我是古老贵族的后裔……听说像我这样处境的人,是陛下资助的对象。”[24]她成功了,每年可以从王室年俸中领取300英镑,且立即生效。她写信向汉森致谢:
为了离拜伦近一点,凯瑟琳来到伦敦,在汉森家附近的斯隆街(Sloane Terrace)租了住处。然而,母子关系远不能用融洽来形容。兼具早慧和早熟倾向的拜伦常常行为失当,公然违抗自己的母亲。汉森的儿子纽顿(Newton)后来写道:“拜伦夫人对她的儿子表现出溺爱,但偶尔呈现相反的态度。她的情绪和态度显然是善变的,但总的来说,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他还提到:“拜伦有咬指甲的坏习惯,有时他的母亲会突然大声训斥,打他的脸或手。”
对凯瑟琳来说,这段时光并不愉快。1800年1月16日,卡莱尔伯爵与凯瑟琳初次见面,她疏于礼节,谈吐平庸,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这一切都让伯爵反感。凯瑟琳常常插手拜伦的生活和学业,有时把他从格伦尼博士学院带回家,一待就是一星期——她相信拜伦在家学到的东西更多。凯瑟琳给格伦尼博士留下的印象也不好,因为她“总是大发脾气,想让学者和仆人听不见都难”。格伦尼博士最终发泄了怒气,称凯瑟琳不仅破坏她儿子的教育,还让他和不良少年待在一起,引他堕落。凯瑟琳对此作出的反应没有留在现存资料中,但已知拜伦很快就离开了格伦尼的学校(他后来不屑一提的“一个该死的地方”)。此后,汉森全权负责拜伦的教育。至于卡莱尔,他已经受够了凯瑟琳,怒气冲冲地写信告诉汉森:“我不想再和拜伦夫人有任何瓜葛——你得尽你所能地应付她。”
宽容地想,凯瑟琳是在笨拙地为儿子着想,同时因为梅·格雷的行为而内疚,想确保拜伦不再受身边人欺侮。可惜她非但不善交际,还因为言行粗鲁落人口实。格伦尼后来说:
名声扫地的不光是曾在诺丁汉的梅·格雷,还有在首都的凯瑟琳。她对一位被称为圣路易斯先生(Monsieur Saint-Louis)的法国舞蹈教师产生了不合时宜的感情;汉森曾对霍布豪斯说她“在布朗普顿(Brompton)爱上了一位法国舞蹈教师,计划带拜伦去法国……但是(格伦尼)不让他去”。如果这是事实,那就说明凯瑟琳没有大局观念:拜伦尚未成年,仍受卡莱尔和汉森的监护,且英法那时正在交战。把一名英国贵族带去敌国,说轻了是愚蠢,说重了就是叛国。
1801年4月,在离开格伦尼博士学院数月之后,拜伦开始在哈罗公学(Harrow)接受教育。这时他13岁,面貌英俊,尽管跛足和忽胖忽瘦的体质有时会破坏他的潇洒。前一年在纽斯特德消夏时,拜伦爱上了他的另一个表姐——玛格丽特·帕克。他说玛格丽特给了他“第一次写诗”的灵感,称她是“最美的易逝之物”。拜伦说离开她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因为分别将长达12个小时。
当拜伦想继续谈恋爱时,他的母亲已打算回伦敦寻求汉森的建议,设法使纽斯特德庄园有偿付能力。拜伦入学后,凯瑟琳为了解决财务问题在斯隆街待到了5月。然而,问题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她给汉森写信,语气强硬地说:
最后她写道:“我还急需30英镑。”可见待在伦敦并没有使凯瑟琳更懂礼貌。夏天,凯瑟琳和拜伦去切尔滕纳姆(cheltenham)拜访了一位算命师。寡妇身份和拜伦的跛足被一眼看穿,算命师还说拜伦会结两次婚,会因为中毒险些丧命,还会在27岁时遭遇巨大的不幸。虽然这些预言不完全准确,但可以说这位算命师具有敏锐的观察力。
拜伦回到哈罗后,凯瑟琳去了新兴时尚之城布赖顿(Brighton),在那里又遇到了麻烦。拜伦每年治脚的费用高达50多英镑,为此她向医生劳里(Laurie)抱怨:“我认为(您收费)太贵了。”不仅如此,她还因未付车费被一名马车夫告上地方法庭,最后经过汉森的调解才脱身。虽然汉森知道凯瑟琳要求多、难相处,但他作为她的律师和她儿子的法定监护人,必须对她负责;对此,凯瑟琳却很少表示感激。
1801年10月,凯瑟琳得到奥古丝达的外祖母霍尔德尼斯夫人去世的消息。她联系了继女,试图改变疏远的关系。显然,已经成为一名继承人的奥古丝达或许能帮助她,尽管她的动机有可能是无私的。她表达了哀悼之意:“不管怎样,我提笔是为了就已然发生的伤心事安慰你……请相信,我和我的儿子都怀有无法言表的关心和好意。”凯瑟琳提醒奥古丝达,她早年生病期间曾得到自己的照顾,并且强调了拜伦对她的爱:“他几乎不认识你,却经常深情地提起你。”最后写道:“你弟弟在哈罗上学,如果你想见他,我不会阻拦。”
霍尔德尼斯夫人给奥古丝达留下了每年350英镑的收入,这对于一个17岁的孩子来说是十分可观的数目,却不足以让她为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凯瑟琳提供任何有意义的帮助。不久之后,凯瑟琳捉襟见肘的状况的确迎来了转机,她的祖母玛格丽特·达夫·戈登,也就是盖特夫人在12月初去世,留给她1200英镑遗产。凯瑟琳的年收入增加到了190英镑,虽然数目不大,但足够请劳里医生继续去哈罗医治拜伦的跛足;劳里于1801年12月7日告诉凯瑟琳:“我发现他的情况比我上次看诊时糟糕得多……我只想补充一点,如果得到适当的护理和包扎,他的脚仍有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恢复正常,将治疗推迟到这个假期之后就太愚蠢了。”拜伦日后的行走能力还是个未知数。
1802年年初,凯瑟琳从布赖顿搬回伦敦,住在波特曼广场(Portman Square)附近的乔治街23号(23 George Street)。拜伦和她一起度过了复活节假期,在这期间,她因为他在海德公园(Hyde Park)跟普赖斯·戈登一起赛马而受到了惊吓。根据普赖斯后来的回忆,当两人之后准备在肯辛顿花园(Kensington Gardens)参加比赛时,“(凯瑟琳)说什么都不同意……但拜伦没有放弃参赛,他向凯瑟琳承诺不疾驰,且信守了承诺”。普赖斯还就14岁的拜伦与其母的关系提供了有用见解,他在个人回忆录中引用了凯瑟琳的原话:“虽然他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而且十分我行我素,但他从来没有故意做过任何让我失望或烦恼的事情。”这不太可能是事实,但由此可见,不管什么时候,凯瑟琳都顾及拜伦的颜面。拜伦成了普赖斯一生的朋友,在后者眼中,他“是一个精致、活泼、静不下来的小伙子,充满激情和活力,热爱骑马”。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拜伦家族后裔。
在1802年接下来的日子里,凯瑟琳继续游历英国各地,从伦敦到切尔滕纳姆,再回到曾经的荣耀之地巴斯。10月底,她在巴斯的亨丽埃塔街16号(16 Henrietta Street)住下。此时,纽斯特德已经租给附近的地主,里辛的格雷勋爵。他向汉森保证,在拜伦成年之前,负责把庄园打理好,每年支付50英镑租金。这为凯瑟琳带来了可喜的收入,但格雷勋爵没能很好地履行承诺,纽斯特德庄园愈加破败。
同年,不受管束的拜伦在哈罗惹了麻烦。校长德鲁利博士照顾到拜伦的脚,让他可以尽可能轻松地上学,拜伦却开始以反叛和捣乱为乐,他蔑视师长就像蔑视自己的母亲一样。1803年年初,拜伦拒绝返校。凯瑟琳告诉汉森:“他说他遭受了一段时间的虐待。”凯瑟琳认为她不必再为拜伦的行为担忧,不管是出于不关心还是放纵,她在信中写道:“您也许惊讶于我没有强迫他返校,但他现在足够成熟,也足够理智。”
拜伦极度厌恶他所在宿舍的舍监(校长的儿子)亨利·德鲁利,尽管他后来换了宿舍,在二月中旬返校后舍监换成埃文斯(Evans),两人之间的敌意并没有随之消失。[26]不久后,他给凯瑟琳写了一封长信,大发怨言,称小德鲁利“用最粗暴的言语辱骂我,他喊我无赖,说他会而且也能把我赶出学校……与其让他毁掉我的名誉,不如让他夺走我的生命”。最后,为了激发凯瑟琳的母性本能,他写道:“我相信您不会看着我受辱……我想读到这里您已感到厌倦,但如果您爱我,现在就会有所表示……请速回信。”不管亨利是否该被学生如此尖刻地批评,拜伦的语气和用词都在有意地煽动愤怒情绪,以确保凯瑟琳会支持他。情绪操控奏效了,凯瑟琳要求汉森介入,校长代他的儿子正式表达了歉意。德鲁利博士谈到拜伦时说:“(他)有……一颗敏感的心,能够合理地识别伤害。”拜伦很快就乐滋滋地写信告诉凯瑟琳,他的状态变好了,“德鲁利博士和我相处得很好”。[27]拜伦的计谋得逞了。
凯瑟琳再次厌倦伦敦生活,她回到诺丁汉郡,租住在绍斯韦尔镇(Southwell)的伯加吉庄园(Burgage Manor)。与之前相比,她的居住环境已经大大改善。伯加吉是一座漂亮的庄园宅第,配得上富有人家,却与拜伦的品味不符。1803年7月,第一次到新住处时他是颇为失望的。这里缺乏纽斯特德的哥特式神秘感和浪漫情调,也不如巴斯或伦敦的房子精致。在一群他不了解或不喜欢的人中间,拜伦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他认为当地人比“老处女和牧师”好不到哪里去,当地人则认为他傲慢、冷漠。15岁的拜伦不再是被母亲宠爱的讨人喜欢的男孩,而是一个梦想漫游和探索,却受环境和母亲束缚的青春期少年。
拜伦和凯瑟琳大吵了一架,从绍斯韦尔回到纽斯特德。格雷勋爵把他待为上宾,而不是一个爱惹麻烦的学生。拜伦很快就像国王侍臣一样,邀请当地农民参加盛大晚宴(凯瑟琳出的5英镑完全不够开销),并且重新和年满18岁的玛丽·查沃思热络起来,她住在附近的安斯利庄园(Annesley Hall)。虽然玛丽已经和乡绅约翰·马斯特斯(John Musters)订婚,但拜伦仍不顾一切地爱慕她,蒙太古家族和凯普莱特家族通婚已显得不那么荒谬了。在爱情的驱使下,拜伦不仅每天往返于单程四英里的纽斯特德和安斯利之间,还拒绝在秋天返回哈罗,尽管他对凯瑟琳说:“我会不高兴,但我会服从。”
然而,服从不是拜伦的强项。他留在诺丁汉郡,时而住在纽斯特德,时而住在伯加吉庄园,围着玛丽转,无视学校和他的母亲。凯瑟琳感到疲惫和恼火,她在10月告诉汉森:“你可能很惊讶……拜伦没有被送回哈罗。事实是,在之前六个星期里我已尽力了,还是没能说服他返校。”凯瑟琳很清楚是“爱,不顾一切的爱,最严重的疾病”让拜伦荒废学业;“这是我最不乐见的关系,它让我很不安”。最后,她暗示已经受够了难管的儿子:“我决定在复活节前不让他再来这儿了……希望德鲁利教授能看住他。”
唯一能让凯瑟琳和她儿子都感到开心的,就是能在纽斯特德见到格雷勋爵。拜伦和这位年轻贵族变得亲密起来,他的随从米利向汉森汇报:“他们在月夜里打野鸡……(格雷)杀光了郡里的猎物。”凯瑟琳也对格雷勋爵很有好感。他不仅有风度、长相英俊,他的政见也和凯瑟琳一致,是辉格党支持者,这在偏向保守党的地区是罕见的。三人相处融洽,愉快的凯瑟琳于11月7日写信告诉汉森:“拜伦真的很不开心,虽然这么做有违我的意愿,但我还是同意他待到下一个假期结束。”格雷勋爵似乎对母子二人的生活都产生了积极影响:对男孩来说,他是父亲般的存在;对母亲来说,他是朋友(或以上)。
1803年和1804年之交的冬天可能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拜伦突然离开纽斯特德,在春季开学后回到哈罗。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因为拜伦拒绝与任何人谈论此事。根据摩尔写的传记,“拜伦和他的贵族承租人之间存在亲密关系”,拜伦的朋友约翰·卡姆·霍布豪斯在手稿中写道“这种亲密关系出了状况,显然对他未来的道德观念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霍布豪斯能这么说可能是出于拜伦对他的信任。
合理的推测是,格雷对拜伦表露了超出友谊的感情,做出非礼举动,拜伦在震惊、不安和愤怒之下制止了格雷,并立即离开了纽斯特德。拜伦写给奥古丝达的一封信提供了重要线索,他写道:“我不会与格雷勋爵和解,永远不会……他曾是我的挚友……结束这段友谊的原因是我不能解释的……理由是充足的,因为我的情感虽然狂热,但并不多变。”凯瑟琳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而且“她永远不会知道”,仍与格雷交好,拜伦先对此表示不满,然后恶声恶气地说:“他已经完全失去我的尊重,我对他只有鄙视,以至不屑于恨他。”与此同时,格雷因为拜伦突然的冷漠而伤感,后来在一封信中说:“我只能说,除了跟您做朋友以外,我没有任何其他奢望……因而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后,您不难想见我是有些惊讶的。”
此时,拜伦和奥古丝达亲密起来,凯瑟琳很高兴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弟终于开始来往。拜伦继续求学,重新获得了母亲的宠爱。凯瑟琳在4月为他举办了一场宴会,庆祝成年。虽然拜伦似乎对此安排很感兴趣,并对奥古丝达说“我打算疯狂地恋爱,这是一种能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至少有让人感到新鲜这一可取之处”,可庆祝活动并不成功。可能是出于傲慢或羞怯,拜伦举手投足显出一种冷淡和优越感。为了让拜伦结交朋友,凯瑟琳把他介绍给了邻居皮戈特夫妇(the Pigots),以及他们的女儿伊丽莎白(Elizabeth)。根据伊丽莎白的描述,初见时,16岁的拜伦显得“羞怯而拘束”,尽管他很快就在讨论弗雷德里克·雷诺兹(Frederick Reynolds)的一出戏剧时活跃起来。伊丽莎白戏称拜伦为“加比”(Gaby),暗指他同剧中的加布里埃尔·拉克布莱恩(Gabriel Lackbrain)一样没头脑。这次见面是两人之间友谊的开端。尽管凯瑟琳常给人处事不够圆滑的印象,但她至少在让儿子融入当地社会这一点上有所作为:格雷勋爵事件可能是太成功的结果。
拜伦回到哈罗后,发现自己陷入了所谓的“两重或三重困境”,大家认为他让宿舍变成了“骚乱和混乱的发生地”。虽然我们不知道拜伦究竟做了什么,但他的确曾抱怨自己没有得到贵族待遇(“与我的大多数同窗相比,我有一样多的财富,一样多的服饰,外貌各方面就算不比他们更优越,那也是不分伯仲的”),并抒发了自己的雄心壮志:“通往富有和伟大的道路就在眼前……我要么在世上开一条路,要么在尝试中灭亡。”对此,凯瑟琳无奈地告诉汉森,拜伦是一个“难管教的少年,他想摆脱一切束缚”,即使他的想法是“崇高的”。
凯瑟琳一整年都在为拜伦将如何获得解放而担忧。骚动期结束后,拜伦发现自己有演说家的才能,他在1804年7月5日的授奖演讲日上背诵了《埃涅阿斯纪》(Aeneid)中的一段,改善了自己的形象。凯瑟琳高兴地告诉阿伯纳西小姐(Miss Abernathy):“我很想见他,他在各方面都大有进步。他很出色,我听说他消磨时间的方式与大多数年轻人都不相同,写了很多诗。”在这个时期,母子之间发生冲突的主要原因是凯瑟琳和格雷勋爵的友谊。米利告诉汉森,拜伦夫人和格雷之间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您离开以后,格雷已经数次与她一同用餐,不管格雷说什么,她都赞成……格雷给她写信时称她为‘我亲爱的拜伦夫人’”。凯瑟琳对格雷柔情蜜意,格雷对她却是礼貌多于热情,考虑到他可能存在的同性恋倾向,或许能令他动情的女性本就少之又少。[28]
拜伦在家时对凯瑟琳是不友好的。在写给奥古丝达的信中,他用讽刺的语气说凯瑟琳是“和蔼的母亲”,说“除了反复控诉这个折磨我的人之外,我写不出其他能讨你欢心的话。她的残暴……似乎会随年龄增长,并会在时间里获得力量”。拜伦的说法可能失之偏颇,却为我们了解凯瑟琳的脾气提供了有价值的线索。他把她的情绪波动比作风暴,“这飓风,威胁着要摧毁一切……(直到)因用力过猛而筋疲力尽才平息,进入阴沉的蛰伏状态,不久之后,再次发狂,展开新一轮攻势,在我看来恐怖至极,其他旁观者则目瞪口呆”。对诺丁汉郡,拜伦也有同样尖刻的评论:比之“更阴沉的”,是“这个本身就索然寡欢的地方,比忘川之岸更阴沉”。他最后得出结论:“我到处游荡,厌恶所见的一切,如果在这里多待几个月,我会变成十足的厌世者,心怀怨恨、怒气和残忍。”这完全是拜伦单方面的感受,在他给奥古丝达写信的前一天,凯瑟琳还向汉森夸赞道:“没有哪个孩子能在各方面取得这么大的进步……我不知该如何与他分别。”如果她读了拜伦的信,离别就容易多了。
拜伦对凯瑟琳的感情在厌恶和喜欢之间不断切换。1804年秋季返校时,拜伦承认自己对母子关系不和负有责任。他写信给奥古丝达,称凯瑟琳为“老太太”,用自我批评的口吻写道:“(我们)不像草地上的羊羔那样和睦,但我相信错都在我。我太不安分,这是我那一丝不苟的妈妈所反对的,我们意见相左,争辩,说来惭愧,还会发生一点争吵……但风暴过后就是平静。”他与奥古丝达在这一时期频繁通信,这封信后面的内容充满了对他母亲的嘲讽和挖苦。拜伦为凯瑟琳的粗野、庸俗感到羞耻,同时又像所有写信取悦于人的人一样足够精明,懂得通过夸大凯瑟琳的缺点来使自己成为一位有趣的通信对象。
拜伦抨击了凯瑟琳的“古怪举止”,同时承认她“给了足够多的钱供我花销”,又说她“太急躁,太不耐烦,以至于让我对假期的临近感到恐惧”。“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拜伦写道,“她对我大发雷霆。”他指出,破坏他们关系的关键因素是“我打心底憎恶的对象,里辛的格雷勋爵”,嘲笑道“有一次她做出的奇怪表情,让我差点以为这位贵族孀妇爱上他了”。奥古丝达对凯瑟琳的看法与拜伦相似,这使拜伦更无所顾虑地大放厥词,精彩片段包括“她自视甚高,将年龄足足降了六岁,断言我出生的时候她才18岁”,当拜伦以某种方式冒犯她时,“(她)会勃然大怒,仿佛我是世上最不孝的混蛋,翻父亲的旧账,咒骂他,说我将成为真正的‘拜伦之后’——她能想到的最难听的称谓”。
根据拜伦的信来判断他和凯瑟琳对彼此的真实态度是不准确的。他在随后的一封信中不情愿地承认:“但是,我不想彻底与她分开……因为我相信她是喜欢我的。”在1804年11月写给奥古丝达的一封信中,拜伦提到凯瑟琳“对丑闻有难以抑制的兴趣”(拜伦自己对丑闻也津津乐道),并宣布他不打算在两周后即学期结束时回绍斯韦尔。拜伦在信中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聪明、成熟的年轻人,目的是讨好和“勾引”目标读者,并选择用尖刻、残酷的妙语来达到这一目的。这种风格在他后来的讽刺作品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管怎样,拜伦需要一片新天地。凯瑟琳和德鲁利博士一致认为哈罗公学似乎已经容纳不下他。德鲁利于12月29日写信给汉森:“此前住校期间,拜伦的表现给我带来诸多麻烦和不安。如果现在分别,我们或许还会对彼此心存仁义,爵爷也能载誉而归。”他建议把拜伦托付给一位私人教师,却被少年谢绝。拜伦留在了汉森家,没有回绍斯韦尔和凯瑟琳待在一起,同时有了新打算。他的心已经飞出哈罗和母亲的家乡,很快就会将亲情也一并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