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套路,定州郊野。彪悍之青年趋近戎装同袍,颇有怨言:“吾兄,此处潜匿已三日矣,众兄弟心焦不耐,何时方休?”自战场撤回青云故土,戎装青年便率部至此,匿形林中,默然而待,竟已三载昼夜。彼仍沉痛于青云县十余万生灵涂炭之惨祸,除令众人静候外,再无片语。此等不明所以之等待,令彪悍青年心中甚是纳闷,终受同伴鼓动,以幼时与主公共长之情谊,前来质询。

戎装青年冷然回应:“信刻,汝告诫诸人,若真心欲报父老乡亲血仇,即应于此静守,何时行动,在我掌握之中。”其言辞间,坚毅决绝,不容辩驳。信刻闻之,虽有疑窦,却见其神色坚定,遂将视线转向戎装青年身边那位身披甲胄、清秀脱俗之女子。“信刻,既已忍耐三日,何妨更待一时?探听敌情之奉敬尚未归来,未知彼军布置详情,冒然进击,一旦失策,则全军覆没恐在旦夕之间,届时非但难雪父老之恨,自身存亡亦成悬疑。”那女子虽身处烽火硝烟,犹不失淡雅出尘之气韵,信刻闻其言,纵有不甘,也只能暂且吞声。

恰在此刻,一青年汗流浃背,携一儒者打扮的中年人疾步至戎装青年跟前,二人皆风尘仆仆,然面上却难掩兴奋之色。“主公,末将归矣!此乃骆祥先生也。”青年指着儒者介绍道:“骆祥先生原为定州城内一员官吏,城池陷落之时,先生并未南逃天都圣京,亦未降敌,而是巧妙利用地形藏匿于城中,经一番周折,已悉知城内敌军布防详情。末将此行,幸得机缘巧遇先生。”

戎装青年闻此言,眉梢微挑,若此人所言属实,则实属难得之才,然而心中疑窦未解:彼或是敌军遣来之密探乎?遂凝神审视眼前儒雅之士,徐徐启口:“某曾闻,在帝军南撤之际,定州城守及朝廷众官皆随之下行。敌军势大且胡人残暴,先生何故甘冒奇险独守空城?”骆祥听罢淡然一笑,深知己之所为确乎难以为常人所信,而对方若有此一问,正中其意,倘其不虑及此,则自己贸然投效亦恐非明智之举,于是从容答曰:“将军所虑极是。身为朝廷命官,不能护国安民已是愧疚之事,国破家亡之时若再弃城而逃,何以面对治下清风子民?某虽位卑职小,然报国之心犹炽烈如火。之所以留守定州,只待帝军北伐之日,能尽绵薄之力。”

对于戎装青年追问其如何在胡人屠戮搜捕中幸免于难,骆祥复笑,言语间颇含自豪:“胡人虽暂据定州,终究是过客耳,而某生于斯、长于斯,才是真正的定州之子。定州城内百姓五十万有余,较之河套首府延州有过之而无不及,堪称河套第一雄藩。某既为定州原籍,并在此地任职十数载,要在城中找寻一处藏身之地,自非难事。”

即便骆祥言辞恳切,戎装青年仍面色沉静,暗思:倘若对方真是敌方细作,此番说辞早已预备周全。稍许沉默后,他继续盘问道:“如今定州陷落胡人之手,进出城门繁杂重重,不知先生如何得以安然出城?”骆祥闻言神色陡然肃穆,戎装青年心领神会,即刻屏退左右,仅留忠信刻骨的奉敬将军与那名同样戎装打扮的女子在侧。待四下无人,骆祥压低声音道:“将军请谅,此事非某过于小心,实在是关乎重大,不得不审慎行事。”

戎装青年显然已知关键即将揭示,顿时精神焕发,同样低语回应:“先生但讲无妨,这三人乃某之亲信,断不会泄露半点风声。”

“前些时日,尽管诸多官员随着帝军南迁而去,但仍有一批忠贞之士坚守定州,其中就有原任定州东门守将的何福大人。此人深思熟虑,擅长政务,且忠诚刚烈,因太过耿直而遭贬谪。胡人入城之后,在某之建议下,他假意投降,却因此被胡人委以北门城守之职,欲表彰其‘功劳’。然其手下仅有不足五百精兵,虽皆为其多年精心训练之铁卫,但在优势敌军面前,也只能暂时忍辱负重。某与奉敬将军能够平安出城,实乃得益于何福大人的巧妙援手。”

“原来如此!此守将既忠烈如斯,何故遵从先生之策而率先降敌耶?”戎装青年闻骆祥所言,神情振奋,倘若其言属实,则此次举事或将大有可为;然若此乃圈套,麾下兵马恐将面临全军覆没之险。然而转念思量,己方在此地悄然潜伏三日有余,除奉敬外出探查消息外,余人未曾离开一步,且敌军亦未料及定州城外竟藏有自家兵马,故遣细作之事颇为渺茫。再者,即便敌军得知此处行踪,以胡人剽悍性格,断不会坐视不攻,必会直接派兵围剿。骆祥言语诚恳,青年心中已信九分,但事关重大,不得不进一步确认。

骆祥笑语解惑:“盖因某与彼乃姻亲也,其姐何氏即为某之侧室。”青年听罢微微颔首,此事若真,则可信度极高矣。遂拱手致礼,谦恭而言:“在下昊天,本是定州青云县驻军千骑之职,适才多有冒犯,还望先生海涵。”

骆祥惊异而问:“将军莫非是青云县令、素有文武兼备之称的少年英杰昊非常之子昊千骑乎?”

昊天恭敬回应:“正是区区在下,只是这‘文武双全’之称实不敢当。”又施礼回道。

骆祥抚须微笑曰:“果不出吾之所料,能有此胆识气魄,仅凭千骑之众欲攻打有三万敌军防守的定州重镇者,非非常之虎子不可。敢问令尊昊非常近况如何?某与令尊大人交情匪浅,因一居城中,一守青云,未能常聚首,多年未见矣。”

昊天面色黯然,泪光闪烁,答曰:“世叔不知,家父在定州沦陷之日,毅然举火自焚。小侄赶回之时,家父已不在人间,而青云县十万百姓亦遭屠戮大半。故虽明知此举犹如以卵击石,仍决心偷袭定州,为家父及十万乡亲复仇。”

骆祥闻言神色骤变,面庞僵硬,眼中浮现出哀伤之意,闭目良久,终长叹一声:“原来是世侄痛失严父,深感悲痛,令尊能以身殉民,实为死得其所。忆当年秦仙子仙逝之后,令尊便心存死志,如今心愿得以了结。当前首要之事,乃是破定州城,为河套百万冤魂雪恨。对了,世侄不是曾受命于定北侯张大人率军北上协同作战吗,缘何却现身于此处呢?”

清风大军北伐之际,定北侯张明镜曾敕令河套六州驻军随同进击,共御敌寇。昊天所领之精锐千骑亦在其列。然因北征军中勾心斗角频发,国师庞烨苦不堪言,遂巧借昊天部下熟识地势之便,将其布置于防线最西端大河沿岸,充作斥候。也正因此,昊天部躲过了柔然铁骑夜袭之祸。当得知大军溃败时,面对异族联军百万雄师之威,昊天审时度势,巧妙利用地形昼伏夜行,终得摆脱敌军围剿,安然重返河套西南的定州青云县。然而此刻,异族联军已荡平整个河套,占据定州城池,青云县百姓十有八九或遭虏掠、或四散逃亡、或惨死刀下。面对化为废墟的故土青云,昊天及其一千子弟兵既不愿南投阴风古堡而苟活,又不甘就此放过残害乡亲父老与亲人的异族屠夫。于是,在短暂哀痛之后,昊天决意率领这一千精骑奔赴定州城外密林,誓为家乡雪耻报仇,即使战死沙场,也要不负军人之名。

待情绪稍定,昊天才向骆祥言道:“世叔,适才小侄犹在忧虑如何潜入城内,若得世叔与何将军襄助,则此事必能迎刃而解。只是小侄仅有一千骑兵,而定州城内异族兵马不下万人,纵使奇袭,恐力有未逮。”

骆祥闻此,笑答曰:“世侄勿忧,虽只千骑,却怀血海深仇,常言哀兵必胜,只要上下一心,布局周密,以一当十并非难事。况敌军占领定州后,军纪废弛,突袭之下,乱其阵脚,破敌非遥不可及之事。”

此时,一身戎装之女子秦天意忽插话道:“骆世叔,妾身闻听近日定州守将俘获不少北征溃军士卒,悉数囚禁城内,欲押送回国沦为奴仆,未知此言可实?”

骆祥闻秦天意之言,神色陡然激动,唇齿微颤,片刻之间,双目之中浮现出浓重哀伤,眼眶竟有些湿润。骆祥深深吸气,稳住心神,而后询问:“敢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昊天连忙回应:“此乃小侄表妹兼未婚妻秦天意,原拟今年完婚,只因家父殉国,婚事暂且搁置。旁边这两位乃是小侄家将奉敬与信刻,亦为天意结拜兄弟。”

骆祥抚须微笑,目光却牢牢锁定秦天意,赞叹道:“良将麾下无弱兵,昊世侄有如此家将,何愁大事不成?”

“骆世叔,天意此言之中,难道有何不妥之处?”昊天才智超群,见骆祥异状,遂生疑而询之。“非是不妥,乃在姑娘一语中的,触及此次行动之要枢也。”骆祥颌首回应道。“世叔谬赞矣,天意不过随口而言耳。”秦天意含笑谦辞曰。

骆祥再次摇头,语气坚决:“天意姑娘勿自谦。此事成败关键,确系那几万战俘身上。我军即便与何福麾下五百士卒合兵一处,总计仅一千五百人,相较定州城内三万柔然军,若欲仅以突袭破敌,出其不意,周密布置,则或有可能。但若世侄意图占据定州,全歼敌众,则兵力悬殊过大。”

“世叔之意,莫非欲借战俘之力乎?”昊天悟性极高,瞬间领会骆祥所指。

“正是如此。那些战俘皆北征精锐,虽败而被俘,实为情势所迫,其心中怨愤必甚炽烈。倘若我等入城后能派遣奇兵解救于危难之间,彼等必将爆发出超乎寻常的战斗力。”骆祥点头笑道。

昊天闻之深以为然,恭敬而言:“既然世叔所析极有道理,那今晚之战事便请世叔定夺调度。”

骆祥听罢,不以为然地一笑:“昊世侄天赋异禀,又有如天意姑娘这般贤淑辅佐,断无需老朽这纸上谈兵之人多加赘言,想来世侄胸中早已有谋略矣。”

昊天微微一笑,未作推诿,顺势答道:“小侄斗胆先行筹谋,然在此之前,尚请世叔详述城内敌军布防位置及兵力分布情况。”

“城中现有三万柔然轻骑,分据三地:其一为城守府,虽仅有三千兵丁,然其中一千皆是定州城守哈布里达亲随精锐,战力超群;加之府邸地形复杂,实属棘手之所在。其二则为俘虏营,约有五千戍卒看守,而其间囚禁我帝国士兵不下四万众,虽无兵器在手,一旦得以解救,必能成滔天之势。其三乃定州军营,彼等游牧骑兵虽占定州,仍宿于帐幕之中,故余者大多栖息于校场之地。”骆祥详尽剖析。

奉敬闻之,紧锁眉头曰:“看来此三处皆非易与之地也。”

骆祥深以为然,答道:“正因如此,吾辈更需借助那些战俘之力。”

昊天亦赞同,忧虑道:“此役关键实系于城守府,俘虏营与训练场敌军人数虽众,然地势开阔,若突袭得当,击溃之并不难为。唯独城守府守军众多且依托险要,若不能一举制胜,则后果不堪设想。”

天意适时插言:“城守府虽险峻,终究只是一座孤楼。我军只需将其围困,以强弩封锁出入,纵使敌军再众,也无法施展。然此举须其余两处迅速克捷,并调援军速至,否则待到天明,城守府内敌军识破我军虚实,强行突围之下,恐我军难以阻挡。”

骆祥听罢赞许道:“天意姑娘所论甚善,若他两处进展顺利,并成功解救战俘,城守府自不足惧矣。此女确有过人之才,有她运筹帷幄,此番战役或可少却诸多波折。”

昊天点头示意,环顾左右对奉敬、信刻等人言道:“我拟分兵三路进攻。信刻,我命你率三百铁骑直捣敌营,敌人数约两万两千,汝敢否?”

“有何不敢?”信刻挺胸向前,豪气干云,“哪怕单枪匹马,我也敢闯!”

昊天微微一笑,深知信刻武勇过人,千骑之中无人能及。尽管智谋略逊,但在这种横冲直撞的战斗中,他最为适合。然而面对信刻自信满满,仍不忘告诫道:“此乃我军首战,切不可掉以轻心。记住了,你的任务在于突袭,力求一举瓦解敌军阵脚。我不求全歼,凭你那点兵力亦难以做到,关键是务必打乱其建制,使之惊慌失措,四处逃散。你明白了吗?”

“诺!少主。”信刻用力一点头,虽不擅长机谋,然对昊天之令从未有丝毫折扣。“奉敬。”昊天转向另一侧的奉敬。“末将在!”奉敬沉声回应。“我授予你四百骑。你的使命是解救战俘,并迅速将其编入麾下。待击破敌军之后,即刻至城守府增援。此意明否?”昊天严声道。“末将明白。”奉敬神色肃穆,点头应答。

随后,昊天目光又投向骆祥:“世侄有何高见?”骆祥拱手回道:“但凭少主吩咐。”昊天直言道:“待得进城之后,还请世叔转告何将军,我需调度其部众。吾属皆为骑兵,适于突袭冲击,然而欲围困城守府,则须倚仗何将军之力。”骆祥听后颔首答应:“此事易办,即使少主未言,我也当主动提及。自定州沦陷以来,吾等日夜期盼雪耻复仇之日,如今有望,岂能退缩落后?”

昊天分派完毕,看向一侧的天意,关切言道:“此次行动凶险非常,依吾所见,天意姑娘不妨暂留此处,待我等凯旋再行迎接。”天意淡然一笑:“主公之意何在?既然是为了替父老乡亲报仇雪恨,且解救那些为神州未来浴血奋战的壮士,天意怎可置身事外?虽身为女子,却非荏弱之辈,不知主公能否敌我一招?”“那,好吧。”昊天微微皱眉,终是点头同意。他深知天意外表柔婉而内心刚强,性格坚毅。在这兵戈乱世之中,确实留在身边更为安全。

于是,在夜色深沉之际,昊天率领一千铁骑悄然逼近定州东门。河套六州之中,定州虽次于首府延州,然论及城池规模与繁华程度,实有过之。盖因河套位于大河曲折形地貌中心,南接险峻无比的阴风山脉,地利交通便利、土地肥沃,故河套六州富饶无比,尤其是西南之地的定州,不仅可通过西南方向直抵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剑门关进入益州路这一天府之地,还可沿阴风山脉南下八百里秦川,或西渡大河抵达河西路的煌州,成为连通东西方永恒商路的重要枢纽。是以,定州商业繁荣,即便相较江南路这天下商都,也毫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