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 凝霜
  • 十月南枝
  • 16831字
  • 2024-09-10 14:25:13

初见那少年时,他就跪在永安殿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冰霜,身上落满了雪,白茫茫的,与殿外的景色融为一体。

这样冷的天,他的耳朵早已冻得通红,垂着头一动不动。

我路过他时,匆匆瞥过一眼,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样貌,便在刘内侍敷衍的问安声中进了大殿。

作为出身最低微最不受宠的公主,所有人都未拿正眼瞧过我。除去公主这一名头,我与宫婢并无两样,甚至还没有各宫里贴身服侍主子的宫婢生活得好。

但我也不在意了,十四年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早已习惯麻木了。

我此次是按例在父皇寿诞之日过来请安,得益于不受宠,小透明一样的存在,没人会拉着我嘘寒问暖,包括父皇在内。

父皇只等着吃于贵妃亲手喂的柑橘,以及与四皇弟父慈子孝,所以瞥了我一眼后,匆匆赏了一盒寿饼点心,便摆手让我退下了。

这样也好,满殿内都充斥着于贵妃的香露味道,多种花香混杂在一起,实属有些冲鼻子、熏脑袋。

刚出殿外,我如鱼得水,大口呼吸着外面夹杂着寒意的新鲜空气。一阵风吹过,凉飕飕的,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那少年听闻动静,终于抬头循着声音的来源动了动双眸。我站在五层台阶之上,他跪在皑皑白雪之中,这一刻,我就像高高在上的主子,他哀怨不屈的眼神让他犹如折了双翼被关在笼中供人取乐的雄鹰,眼神那般犀利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有怨。

瞧,父皇身为九五之尊,每日接受百官朝拜,所有人都要跪在他的脚下,但他依然控制不住人心。

许是少年的心不甘情不愿,让我对他心生好奇,我慢吞吞地下过台阶。不见刘内侍催促,我便大胆起来,走到少年跟前,蹲在雪地上,视线与他平齐。

少年同样好奇,宠辱不惊地与我对视。

棱角分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浓如墨的眉毛恰到好处地长在一张脸上,整个人器宇轩昂。那双眼睛深邃又坚毅,仿佛能装下山河远阔,居然这么好看……

直到他收敛了目光,低下头去,我方才回过神来。

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又为何跪在此处,终归是个可怜人。我从食盒中拿了一块寿饼给他,他把脸別过一旁,不肯同我有任何接触。

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刘内侍看在眼里,在他看来,我对少年不过是一只可怜虫对另一只可怜虫的可怜罢了。

“三公主,外面天寒地冻的,何必与一位犯了错的质子浪费时间?于贵妃心善,只以罚跪作小惩,三公主莫要掺和了,还请快快回宫,以免受了风寒。”

这宫中的质子只有一位,那就是十年前被梁国送来的梁国三皇子,原来这等好看的少年竟是一名质子。

刘内侍下了几级台阶,看似轰我走,却是在提醒我不要多管闲事。如果惹到于贵妃不痛快了,以她张扬跋扈的性子,势必看不得有人对她想要惩戒之人有任何的关怀,如若发起难来,必将牵连到刘内侍。

我回身应下了,看到刘内侍止住脚步,便回头迅速将那块寿饼朝少年衣领内一塞,然后匆匆起身,逃离此地。

临走时,我看到了少年不可思议的眼神。

许是他万万没想到,堂堂一位公主怎能随意扒开别人的衣领,还是位男子的衣领。

我也没想到,只觉当时头脑一热,做下了让自己脸颊发烫不计后果的事情。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回谨行宫的,像做了错事一般,将宫门重重关上,把守门的小内侍吓了一跳。

此时阿娘正哭着满屋子找我,任凭婢女小蝶怎样劝也劝不住。

直到看到了我,阿娘才止住哭闹,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乖乖地坐下让小蝶梳头发。

“公主,您是不知道,娘娘她醒来见不到您,好一阵子闹,哄了一会儿才答应洗漱,洗漱完又接着找。如果您再不回来,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阿娘从未被父皇封过名号,只有小蝶尊重地唤我阿娘为“娘娘”。

阿娘一直握着我的手,直到把我的双手焐热、她的头发被全部梳好,才肯放开我的手,然后指着自己的肚子说:“饿。”

我把食盒打开,拿出寿饼给了阿娘和小蝶一人一块。

距上次吃到点心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可把她俩高兴坏了。

尤其是阿娘,她看到饼子后两眼放光,不等我叮嘱慢些吃就直接塞进了嘴里,腮帮子鼓鼓的。阿娘开心得手舞足蹈,又蹦又跳,不停地拍手,傻笑着说:“好吃,好吃。”

小蝶也觉得好吃,吃完意犹未尽,嘴角还挂着饼屑。

这些饼子都是我们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是宫中为了庆贺父皇的生辰新研究出来的。想必天未亮点心师傅们就爬起来制作了,掌握好火候以及时辰,在父皇撤膳后的第一时间呈上,所以到现在饼子还是热乎的。

我看着屋外的大雪,不知怎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位少年的影子。那一块热乎乎的饼子在他怀中可作为取暖之物,不至于让他冻得太僵。

食盒中还剩下两块饼子,我又给阿娘拿了一块,最后一块我差小蝶去给守门的小内侍送去。

小蝶不乐意:“公主,您还没吃呢?”

话落,阿娘顿了下,停下嘴里的动作,呆滞地望着我。

我便撒了个谎:“我吃过了,在永安殿里就被父皇赏了好几块。”

为了增加话语的可信度,我详细描述了点心的味道——这都是我在永安殿内看到的点心,然后根据点心的形状样式凭空想象出来的味道,可把小蝶馋坏了。

阿娘听后才又大快朵颐起来。

倒是小蝶,馋归馋,她仍旧不太乐意,满腹怨言:“那最后一块您也吃了,不给小内侍吃。昨天我还听他说过了元日就要离开谨行宫,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巴不得下一刻就去别的宫里当个肥差。”

“我们宫里的日子虽然清贫了些,可是公主时常念着我们这些下人,从不苛待,是宫中最悠闲的地方,但他仍不满足,一心只想离开,像他那样的白眼狼,不给也罢。”

人各有志,进宫当差的,有几个不想跟着富贵荣华的主子?

而奖赏,在谨行宫可能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就这样,谨行宫的小内侍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只当谨行宫是入宫的第一步,但凡有机会都是要调走的。

有的来了几天就找到门路调走了,有的来了十几天,最长的也不过两个月。这十几年来,有太多小内侍来来走走,到现在我早都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

可对于这些我并不在意,在谨行宫当差一天,我便把他们当作一天的自己人。我执意让小蝶去送,小蝶虽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这小丫头最是嘴上不饶人,可心还是软的。她陪了我五年,与我同岁,心思简单,是这偌大皇宫里最懂我的人,也是除我阿娘外与我最亲近的人。

午饭是以家宴的形式进行的,和往年的一样隆重。父皇虽然年纪大了些,精神头不胜从前,但他依然喜欢大摆筵席,听别人说恭维他的话,好像唯独这样,方能彰显他的九五之尊。

今年年中大旱,明明国库都拨不出多少银两赈灾了,全靠卖官筹集的钱财才得以解决燃眉之急,可如今却能置办满桌的玉盘珍馐,真是矛盾。

家宴中,我依旧坐在最偏僻的角落,父皇同其他人有说有笑,而我只顾着埋头大吃,也不用担心父皇会突然点到我。

家宴后,父皇便屏退了所有人,包括他最偏爱的于贵妃。

走时,我听到于贵妃同宫婢提了一嘴质子,原来早上见到的那位少年换到于贵妃的宫中跪着了。

雪一直在下,中间雪势小了些,吃过晚饭后忽又是鹅毛大雪。

今年的雪尤其多,总下个没完。杨太常说这是上天的恩赐,预示着来年必定会大丰收,所以立春之时须与往年不同,要隆重祭祀,以谢苍天。

我可管不到祭不祭祀,我只关心今年的炭火可还够否,能不能用到冰裂水暖——我大概是自建朝以来唯一一个为炭火烦恼的公主。

烦忧间,我团了十几个小雪球放于廊下的栏杆上,本意是想团个小雪人出来的。

我把雪球奋力一掷,投到宫墙上,雪球在墙上留下一个小圆形的印迹后掉落地上,再没于雪中。

谨行宫地处偏僻,此时阿娘、小蝶、小内侍都睡下了,整个院中唯有风雪呼呼作响。夜深人静,我却听到了宫外的脚步声。

脚步声踉踉跄跄的,那人还时不时发出闷哼。

这么晚了,有谁会到这样一处偏僻的地方来?

思索着,那脚步声距谨行宫越来越近,我悄悄趴在门边,仔细听着动静。

那人的呼吸紊乱不均,像是受了重伤。

我猛然想起,沿着这条路笔直往西走,走到头有一座宫苑叫作归服宫,“归服”顾名思义就是归顺服从的意思,那便是梁国质子梁景元居住的地方。

归服宫原本是一座荒芜的宫苑,后来梁国把三皇子送来当质子,父皇便命人清理好这一宫苑,并赐名“归服”,就是要让那质子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说来那质子甚是可怜,五岁便入宫跟在皇子们身边当陪读、陪练,宫中大小活动他都没有参加的权利,除非受召。他被人冷眼相待,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存在,像是低到尘埃里的野草,乃至我从未听到过这条宫道的尽头有过什么动静。

我们两个在宫内的处境一样艰难,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若不是今日父皇寿辰,他恰好被于贵妃罚跪在殿外,恐怕我们仍旧见不到面。

不过他到底是犯下了什么过错,能惹着于贵妃?

我蹑手蹑脚打开宫门,从缝隙中窥探。

一位捂着胸口的少年摇摇晃晃地从我眼前经过,那人正是质子梁景元。

他受伤了!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我已经唐突过一回,不怕再有第二回。

随着沉重的“吱呀”声响起,我打开了小半扇宫门,取走宫内的灯笼。

看着他丝毫没有因为身后传来的动静而停下的迹象,我忙追上前,轻唤:“梁景元。”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画面。

少年缓缓转身立于风雪中,双手紧握成拳。他湿漉漉的外袍上落满了雪,乌黑束发上闪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光芒,那张俊朗的脸在茫茫雪地的反光中显得尤为清冷肃杀。

即使那样不易接近,我还是提着灯笼一点一点靠近他,跳跃的烛光在刹那间为他的双颊染上赩炽,疲惫的神色隐入无边的黑夜之中。

“你……”我有些胆怯,不知该以什么身份去关心他,“你好像受伤了,严重吗?可需叫太医来诊治?”

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确切来说是盯着,然后上下打量。

他的目光有些压迫感,可我并没有被他吓到。反正我们两个都是被皇宫遗忘的人,都是被亲生父亲抛弃的人,谁也没有比谁尊贵。

我暗自给自己鼓劲,又靠近他一步,声音无比清晰地提醒:“你受伤了,需要请太医。”

梁景元面无表情:“不用,无碍。”

简短的四个字,好似不想与我有过多的牵连,正如早上那般。

他的声音如他人一样透着坚毅,甚是好听。他是除了六皇叔以外,我听到过声音最好听的。

那时,我就在想,梁景元什么都好,就是时运不济,如若不是质子,而是一位受尽恩宠,哪怕是生长在自己国都里的一位普普通通的皇子,只要他想,勾一勾手指就会有许多少女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那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饭菜?我那里还有一碗清粥和咸菜,虽然比不上其他宫中的伙食,但是热一热,既能暖些身子,又能填饱肚子。”我追问着。

什么清粥小菜,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只要他想,我可以开灶现做。

梁景元皱了皱眉,盯了我好长时间,就在我以为他正考虑并且有这个打算之时,他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被拒绝得很明显,看来梁景元真的是懒得搭理我。我有些气馁,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主动去关心一位陌生人,不承想惨遭拒绝。

这和话本上写的根本不一样。大抵是因为话本子上的男主人公没有梁景元这般冷漠,不近人情。

我站在雪地里看着那个颤颤巍巍远去的背影,心想,如果他晕倒冻死在雪地中,那宫里就剩下我一个可怜人了,那当真是够可怜的。

以前不觉得这有什么,如今见过他跪在雪地里的样子,心头那惺惺相惜之感捂不住地往外涌出。

一想到这里,我追了上去,也不打扰他,就跟在他的身后,为他照明前方的路。

积雪太厚,把脚下挡路的石块埋得太深,我一脚踩上去没站稳,伴随着“哎哟”一声,身体歪向一旁,像醉酒一样扭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梁景元听到身后的动静,仅是微微侧目了一下,全无搀扶之意。

最后,我把他送到宫门口,他开宫门,关宫门,把我拒之门外。

真是干脆。

我倒吸一口凉气,蹲下身子揉着脚踝,刚才崴的那一下疼得钻心。

回到谨行宫,我仔细检查脚踝,还好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肿了一点,能走能跑的,我才宽心一点。不然这么晚了,外面又天寒地冻,去请太医的话,肯定无人想来。

第二天一早,守门小内侍急匆匆来报,说在扫宫门前的雪时发现了两瓶白色药罐,就在宫门的台阶上放着,不知何人放的,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还能有谁,肯定是汝南王,一定是汝南王回来了。早听说今年汝南王和汝南王妃会在元日前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离元日可还有些时日呢。”小蝶兴冲冲地说。

在她的潜意识里,汝南王回来等同于我们宫里会时不时变出好玩意儿来,日子就能有所改善。

汝南王是我的六皇叔,父皇的亲弟弟。自父皇登基,天下安定后,汝南王便携家眷去了封地汝南,会不时回来同父皇团聚。

六皇叔长相俊美,一表人才,喜修身懂天理,年轻时好周游列国,是一位晴云秋月之人。听宫里的老人说,六皇叔自小就受众人喜爱,我父皇也很疼爱他,所以六皇叔与其他皇叔的待遇不同,想什么时候回来了,只需传书一封,父皇就会答应。

六皇叔回来后会暂住宫中,那些时光是我和小蝶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六皇叔和六叔母知道我不受父皇亲近,在宫中缺衣少食的,他总会叫六叔母变着法子来送东西给我。

我接过药罐,心想,如果真如小蝶所说,六皇叔提前回来,那可真是太好了。但是经过一番仔细端详后,恐怕要让小蝶白高兴了。

一瓶药罐是冻疮膏,六皇叔知我和阿娘在隆冬时都要冻坏手脚,以往送来过不少冻疮药膏。可是另一瓶却是跌打损伤膏,六皇叔怎知我扭到了脚?而且扭伤是在昨夜发生,这件事情我连小蝶都没告诉,天知地知我知……梁景元知。

如此,一个大胆的猜想在我脑子里形成。

我命小蝶出去打探消息,不久后小蝶满眼失落地回来,果然六皇叔和六叔母还没有回来。

那么,跌打损伤药膏就一定是梁景元所送,冻疮膏也是他所送的。

可他怎知我有冻疮?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回想昨日与他接触的情景。

就只剩下我掀开他的衣领放饼子时,他能看清我手上的一切。

我兀自笑了,好一个心思细腻的梁景元。像我们这样的人,话不多,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最不该缺少的就是察言观色。

观察是我们的强项。

小蝶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是谁送的,见我笑,她急了:“公主,您快说说到底是谁送的!”

我笑着摇头不语。

她急得直跺脚:“公主,您肯定知道,不然您就不会笑了。到底是谁啊?除了汝南王和汝南王妃,谁还会关照我们?”

我叮嘱小蝶要保密后才说:“梁国三皇子,梁景元。”

小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捂住嘴巴,估计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与梁景元扯上关系。

她问:“就是那梁国质子,梁景元?”

见我点了点头,她又问:“可是公主,他为什么要送您东西啊?我们又不识得他。”

我把昨天早上的情况讲了一下,特意隐去晚上的事情。

小蝶听后说道:“难怪他会送您东西,看来他也是知恩图报的。只是他也挺可怜的,竟惹到于贵妃了。”

小蝶泛起怜悯之心。惹到于贵妃就不会有好果子吃了,这份痛苦她是体会过的,当时她被打得奄奄一息,差点没挺过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身上还留有恐怖的伤疤。

我怕她想起过往的伤心事,正打算跳过此事,突然她“哦”了一声,音调上扬,好像想起不得了的事情。

“那他真的很惨。我刚刚去打听汝南王回宫的消息时,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说是几位皇子召梁国质子练习骑射,小皇子无意踢了质子的马一脚,马儿受惊反踹了小皇子,惹得小皇子号啕大哭。于贵妃心疼小皇子,命人将马给杀了。因为当时质子在马上,所以于贵妃就把罪过归于质子。还听说昨天于贵妃让宫人把质子打得皮开肉绽,仍不解气,又亲自动手……若不是看他是梁国的皇子,都要闹出人命来。”

“什么!她怎么敢?”我不敢置信。

梁景元虽说是质子,但好歹是梁国的皇子,于贵妃平日跋扈惯了,让他跪下不说,竟还敢打他?

昨夜梁景元踉踉跄跄的,我只当他跪得太久了,又有寒气入侵,没承想是被打的。

小蝶双手环抱臂,当年的自己被打的惨状历历在目,声音都有些发抖:“于贵妃怎么不敢,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有求必应的。”

我想到一个词,“蛇蝎心肠”。

不可否认,于贵妃很美,美得独有韵味。当年我第一眼见到于贵妃时,就被她的美貌惊住了。难怪她会被父皇独宠,我若是男人,也会爱上她。然而,这么美的人,心肠这般坏。

昨日在永安殿见到小皇子,他活蹦乱跳的,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想来就是被马轻轻碰了一下,受了惊吓而已。

父皇子嗣微薄,与皇后育有一女一子,可惜二皇子因病去世,皇后也因身体原因再无所出,于是就把李嫔生育的大皇子养在身边。

三皇子是赵妃所出,因不足月早产,所以三皇子一直以来都体弱多病。

从这以后,宫里再无皇子诞生。直到于贵妃生下四皇子,父皇才又得了一个儿子,自然是小心呵护,关爱备至,宝贝了些。

可四皇子既无大碍,罚跪本就惩处了,居然还打了梁国的皇子。

我问:“打得皮开肉绽,这话可信吗?”

小蝶摇头,不确定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道听途说来的。可是按照于贵妃的性子,我猜想她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梁质子就算没有皮开肉绽,想必也受了不少苦头。”

我叫小蝶收好药罐,披了件外袍就着急出去。小蝶想要跟着,我不准,独自去了太医院。

一进太医院的门,一股药香就扑鼻而来,越往里走药味越浓。我迈进了堂内才有人将我认出来,那人犹豫一阵后才冲我简单行礼。

我堵住那位将我认出的医侍,旁敲侧击道:“昨日至今日可有人来取治疗鞭伤或者棍伤的药?”以便打听梁景元的伤情。

医侍回想了一下,摇头:“没有,倒是昨晚程太医出诊了,不知是不是去治疗公主所说的伤病。”

“那请问程太医在哪里?我能见一见他吗?”

对于我的问题,医侍有些好奇,不确定我到底为何而来。

“程太医昨夜值班,今天轮到他休息,他现在不在宫中。三公主,您找他何事?如若看病,其他太医也可瞧。”

我这样子实在唐突,可也顾不上太多,正当我想让他查一查出诊记录时,一旁另有医侍补充道:“昨日我陪程太医去的。程太医去的是未央宫,四公主吃多了有些积食,开了一些消食的方子,仅此而已。目前为止还没听说有哪个宫里需要治鞭伤、棍伤的。”

这么一说,梁景元倒是没有请太医诊治,到底是真的无碍,还是在强忍?

犹豫再三,我请医侍拿些治疗鞭伤、棍伤的药,特意嘱咐要上等良药。

医侍有些为难,将一个棕色药瓶往我手里递:“三公主,这就是上等的药。”

宫中有规矩,上等良药专供皇亲国戚,药材必须是上等,还需要各大太医亲自熬制,然后用白色药瓶分装。其余的都是医侍负责熬制,药材也略次一些,用棕色瓶子分装。

我盯着他手中的药瓶迟迟不接。

我虽不得宠,平日里欺负我就算了,但今天绝对不行。

我义正词严道:“你真当我不识货?上等药何时用棕色瓶子分装了?莫不是这太医院消极怠工,敷衍行事了?待我奏禀父皇,叫父皇裁决,看看到底是上等药何时改装棕瓶了,还是你们的疏忽。”

“这……”医侍被我这话给唬住。

一直不争不抢、软弱可欺的三公主今日竟发起威来,纵使心里再不尊敬,到底明面上我还是公主,当今圣上的女儿,医侍不敢明目张胆地顶撞,和另一位医侍相互使了使眼色后,说:“三公主可不要乱扣帽子啊,小的只是小小的医侍,可担当不起这么大的罪责。三公主您看,您也不说是给谁用,我见三公主一身无伤,就自己猜想是给宫里的下人用。宫中下人可用不起上等药。”

见拿捏二人后,我便表现得更强硬了点:“本公主说给谁用就给谁用,我既指定要上等药,就有我的用处,你尽管照办就好,哪来那么多废话?而且你刚才可是睁眼说瞎话,说这棕瓶里的就是上等药。”

医侍被我的气势惊到,愣了片刻,一边赔罪,一边把上等良药交于我的手上,另在我的示意下又拿了几服调养身体的药包。

我满载而归,只是不待我完全踏出宫门,被我训斥过的医侍就开始交头接耳,说了些有的没的话。我只听清“装什么装,狐假虎威”,猜想后面定不是什么好话。

我也不生气,我在宫中的处境本就如此。刚才还能震慑住医侍,完全碍于医侍敬畏皇权,连带着考虑到我的身份。倘若今天换作于贵妃身边的宫人,定是眼睛朝天,根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今日的雪停了,阳光洒落在一片白茫茫之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照得人头晕。一路上,宫人们都在扫雪,好不热闹。小蝶和我说过,宫人们在集体做活儿且没有主子在场时,最喜欢讲些宫内琐事,如果走上一趟,听上一听,保准会知道大大小小的事情。

这让我有些发怵,我明天会不会成为他们口中讨论的对象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为了避免与宫人们碰面,于是换了个方向。

我知道有一处曲径通幽的小路,那里鲜有人走,是被人忽略了的,就像谨行宫一样。

小路上铺满了白雪,风吹起时扬起颗粒分明的雪沙,明晃晃的,好像天上的星星。

这条路一直通往归服宫。

我到时,归服宫的宫门紧闭,门口的雪也没人扫,着实冷清。

难怪梁景元这般冷漠,人独处久了,就会对任何事物失去兴趣。

我敲了五遍门,内侍才慢慢把门打开,看到我的那一刻,还带有审视和警惕的目光。也许归服宫许久都不曾有人来访,今日我是头一遭,对方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内侍将门堵住,客气地向我行了礼后,便问起到访缘由,看样子并不想放我进去。

我举起手中的东西,说清来意:“听闻梁公子有伤在身,特意问了药来,都是上等良药,见效快,拿给梁公子外敷和内服。”

内侍眉头一蹙,侧头向宫内看去。他拿不定主意,想了又想,加重了握着门的力道:“多谢三公主,您的好意我会代为传达给梁公子,心意收下了,至于东西,您还是拿回去吧。”

说罢,这内侍就要关门。

幸亏我手疾眼快,用脚挡在了两门之间,冲主屋大声说道:“此药是我刚才特意去太医院求来的,你不用,我也用不到,就当是答谢那两瓶药吧,如此一来,也当扯平了。”

我话音落下许久,屋内才传出气若游丝的声音:“知苏,放三公主进来。”

知苏扫了我一眼,不知在思虑什么,满眼介怀,最终还是开门放我进屋。

主屋很大,没有多余的装饰,仅有的摆件都是以暗色为主,和黑木房梁地板融为一体。两面窗户紧闭,阳光没法透进来,整个屋子显得阴森冰冷。

屏风后面有烧炭火的噼里啪啦声,我就此止步在屏风前。

知苏紧跟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药。

透过屏风,我隐约看到知苏把药放在床边,随即知苏出来让我进去,自己就退下了,把门关上。

我绕过屏风,一眼看到趴在床上的梁景元。他想翻一翻身,甚是吃力,无奈作罢。

就算没有看到他的伤势,我也明了于贵妃的手段,正如小蝶所说那般,是看在梁国皇子的份上,暂且没有打死他。

他比昨日要虚弱很多,嘴唇毫无血色,苍白的脸上渗出虚汗。

“有劳三公主了,昨日三公主送我到归服宫,今日又来送药,我不明白三公主是何用意。”

说起用意,我也不甚清楚,没有多余的杂念,只觉得他同我一样可怜。若非要说有目的,那就当作是同情吧。

一直以来,我都是别人可怜的对象,如今我却发现宫里也有我能可怜的人。

“于贵妃本就深得父皇恩宠,自小皇子出世,于贵妃的目中无人更是得到了父皇的默许。要想在宫中安然无恙,那就尽量避免和芳华宫的任何人有接触。”我好意提醒。

梁景元扭头看我,迟疑了一瞬,眼里晦暗不明:“那三公主今日的目的是来说于贵妃的坏话,还是教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心中一惊。我刚才的话确实算得上在说于贵妃的坏话,如果传到于贵妃耳朵里,我定没有好果子吃。

我保持镇定:“这话只有你我二人清楚,不传出去就算不得坏话,顶多是实话而已。就算传了出去,也不是我传的。”言外之意,只要你不出卖我,就没人会找我的不痛快。

梁景元沉默,他没答应我到底要不要守口如瓶,只换了个手臂托住脑袋:“那你怎知早上放你宫门口的药是我相送?”

“正常人只要稍微动脑筋想一想就能猜到,这不是什么难事。”我顿了顿,“药已经送到了,我就不打扰梁公子休息了。”

“等等!”他突然叫道。

我不明所以,站在原地,顺着他的目光向下,发现他正在瞧我的鞋子。我从小路过来,一路踏雪,鞋子有些湿了。

他说:“屋里暖和,不知可否劳驾三公主替我擦个药膏?”

我没有作答,拿起我讨来的上等良药,用行动回答他了。

我在火炉旁边感受着炭火带来的热气,浑身上下顿时暖和了不少,脚也有了知觉。

我掀开他的被褥,发现他赤裸着上半身,想到非礼勿视,我吓得差点扔掉手里的药瓶。

再定睛一看,他整个背部布满了一条条血淋淋的鞭痕,如同夏日闪电劈出的一道道血肉模糊的沟壑,让人触目惊心,头皮发麻。

他和我年纪相仿,遭受如此重伤,竟还能一声不吭。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处,梁景元抽搐了一下,手指攥紧了被子一角。连续几次,许是适应了,许是疼得麻木了,他才逐渐没有了任何反应。

即使知道答案,我也真想问他疼不疼,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是梁国的三皇子,她没有这个权力如此待你,你可以向父皇诉状。”我于心不忍,在教他反击,也许这是最无用的反击,可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如果换作是你,你会去诉状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倒是静默了。

换作是我,我定忍气吞声。我一直都是在看别人眼色中长大的,力量微弱,父皇恨不得不认我和阿娘,我与阿娘如蝼蚁一般生存。我竭力克制自己的所有脾性,却又不甘屈于现状,看到梁景元,犹如看到自身,期待他能反抗,亦把自己的反抗之心寄托在他的身上。

“是三公主抬爱,还客气地认我是梁国三皇子。实际上我心里明镜一样,我不过是一个质子,被父皇抛弃的儿子,只是一颗棋子而已,能有什么身份,有什么话语权?不过是在这皇宫里苟且活着。我左支右绌,不成事,也成不了事。就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景元的一字一句都真实得让人窒息。

我无话可说,现实对于我们而言就是这么残忍,我们都是父皇最不受待见的孩子,可又比民间吃不上饭要卖儿卖女的家庭好上千倍。

时常这样对比,心里也就坦然了。

我亦这样劝慰他。

梁景元愣了一下,许是没想到我是用这样的方法才度过这些岁月,甚至觉得我这样的想法有些可笑,但他只是不认可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又是一阵静默。

药膏涂抹完毕后,我把被褥重新盖在他的身上,瞥见了旁边挂着的衣裳,干干净净,毫无破损。

我心生疑惑,转眼又恍然大悟——于贵妃的做法简直令人发指。

梁景元瞧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猜出我心中所想,也不隐瞒,平静得像是在讲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一般:“于贵妃行事缜密,圣上家宴开始前,她命我去芳华宫内跪着,等她回来后,便叫宫人紧锁了宫门,又叫内侍塞我一嘴的巾帕。其实她不用塞,我也不会叫出来。”

他嘲讽地笑出了声,接着说道:“然后她命人扒去我的外衣,用鞭子抽打我,打累了就换内侍打,来来回回,直到我奄奄一息。外衣一穿又遮掩了里面的条条伤痕,然后趁着夜色正浓,四下无人,她才将我放了出来。”

如此一来,就算宫人传言再广,没有实际的证人直接指控于贵妃,梁景元再委屈也只能自行消化。

无限酸楚油然而生,我揪心得不行。最大的悲哀莫不过拥有怀悯之心,却无拯救之力,而我甚至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我无奈地说道:“你我不过是青蝇吊客,但我还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走出皇宫。你的家在梁国,还有一线希望,而我一生都只能困在这座皇宫,所以你若出去,定要自由自在,幸福快乐。”

说罢,我都来不及与梁景元道别,直接夺门而出,生怕再多看他一眼就会鼓励他出去以后能帮我和阿娘一起离开这座牢笼。他本就不是我的救命稻草,抱有多少希望,就会有加倍的失望。

而且这话连我自己都不能够相信。按照现在两国的局势,梁景元只会和我一样一生被囚禁在皇宫,直到死亡。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给梁景元饼子,以及去太医院寻药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于贵妃的耳朵里。

她“请”我去芳华宫喝茶。

喝茶?说得好听,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在等着我。

前方带路的是于贵妃的心腹内侍,就冲他态度恶劣地再三催促我快点的样子,我就知道从他嘴里打探消息是不可能的了。

带着揣测,我来到了芳华宫。

和我想的一样,我请安之后于贵妃没有叫我起身,有意让我跪在地上,等她慢悠悠喝完一盏茶后才居高临下地同我说话,几乎审问一般。

给梁景元饼子这件事我认下了,当时永安殿外不只有刘内侍,还有其他小内侍,人多眼杂,不知是谁为了邀功告的状。

可是去太医院寻药我坚决不承认是为了梁景元,我只辩解是我打了小蝶,冷静之后又后悔了,就去太医院为小蝶寻了药。

于贵妃并不是那么好骗的,她竟较真到去把小蝶叫来,让宫婢验身。

在此之前,于贵妃满脸看戏的表情看着我,企图从我脸上看到惊慌失措,然后磕头求饶,结果令她失望了。

芳华宫的婢女毫不手软地扒下小蝶的衣裳,小蝶的后背裸露出来,新伤加旧伤,密密麻麻的。

“回娘娘,小蝶背后有棍伤!”宫婢粗鲁地将小蝶拖到于贵妃的脚下。

于贵妃看到小蝶身上的新鲜棍伤,当即变了脸色,有些气急败坏,随手砸了茶盏。杯子碎片四溅,我顾不得礼仪,扑过去将小蝶抱在怀里,杯子碎片从我手背上划过。

这样一来,于贵妃更气了,挥手让宫婢把小蝶带了下去。

走时,小蝶扑腾了几下,眼巴巴地看着我,抓住我的衣袖。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容,让她回宫等我。

“沈凝霜!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帮助我惩罚之人。我让那质子跪在雪地里,你却给他饼子,存心与我作对吗?”

屋内只剩下我和于贵妃了,我看着她那张绝美却因气急败坏而变得扭曲的脸,心想,人果真不能生气,否则再漂亮也会变丑。

见我没有答话,于贵妃没有了耐心,她本身也没什么耐心,一脚将我踹倒。

来芳华宫的路上,我已经幻想过无数遍我的下场,于贵妃会以怎样极端的手段对付我,我都预见了,我并不慌张害怕,只是觉得可笑,父皇糊涂啊!

为了少受些皮肉之苦,我摆正身体重新跪好,毕恭毕敬地说:“贵妃娘娘,我当时得了父皇的赏赐,开心得忘了形,看到梁公子又于心不忍,就给了他一块饼子。不知触怒了贵妃,还请贵妃念我是小辈的分上,恕我一罪。凝霜,绝不再犯。”

“小辈?”于贵妃冷笑,“你也敢自称小辈?别说给我提鞋,你连我宫中养的狗都不如!若不是当年你那身为永安殿宫婢的娘趁圣上醉酒爬上了龙床,生出了你这么个杂种来,你以为你还能整日在皇宫里吃香的喝辣的?”

阿娘已疯,父皇又禁止他人再提这件他认为是耻辱的事情,所以当年是阿娘爬上父皇的龙床,还是父皇酒后神志不清强要了阿娘已经无从查证了。但父皇对我和阿娘的态度,让所有人都认为是阿娘的错,认为我是卑鄙有心机的婢女所生,身上流有卑贱的血液,就是杂种。

“是皇恩浩荡,父皇留我至今,让我衣食无忧。”

“既知如此,你还不夹起尾巴好好做人?怎么,你还想用一块饼子去勾引那质子?和你那卑贱的娘一样只会勾引男人,就没有别的本事了?不过你倒比你娘略笨了些,那质子和你一样没人要,就算攀上了,你以为你就能麻雀变凤凰了?别做梦了!沈凝霜,我告诉你,你和你娘一样,都是卑贱的命,人呀,要认命!”

侮辱我可以,侮辱我阿娘,我断然听不下去,我火冒三丈猛地站起身,一时失了理智:“于贵妃,请注意您的言辞。我没有勾引任何人,我阿娘也不是贱人。我敬您是父皇心爱之人,是小皇子的亲娘,是我的长辈,可您又是如何做的?担得起‘贤德’二字,担得起贵妃之位吗?我配不配您说了不算,我再怎么卑贱,也是父皇的女儿,而您呢?今日您说出的这席话,我看不配的是您才对,贵妃!”

我故意将“贵妃”二字咬得很重,有意讥讽提醒她德不配位。

我知道我这样做的后果将是如何,我也承认说这话冲动了些,可是她当着我的面侮辱娘亲,试问天下人谁又能忍得了?更何况我阿娘从来没招惹过她。

所以即使会给我带来不良的后果,这反驳的话我也要说。

于贵妃被我气得胸闷,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她用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叫道:“来人,给我掌嘴,把我的鞭子取来,今天我要她知道什么是贵妃,什么才叫不配!”

在芳华宫的两个时辰里,我从完好无损到体无完肤,从意识清醒到意识模糊,只记得于贵妃喊来宫人之后我就开始受罚,掌嘴、鞭子抽轮番轰炸,落在我的身上,疼得钻心。我昏厥了一次又一次,被冷水泼醒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才被抬进谨行宫。

见到我这个样子,小蝶趴在我的床边号啕大哭。我忙制止她,别把我阿娘引来。她又啜泣着,嗓子都憋得沙哑,一个劲儿地擦眼泪。

“公主,是小蝶对不起您,小蝶就不应该回来,和您留在芳华宫,也能替您挨些打。”

我让小蝶转过身,隔着衣服摸了摸她的后背,强撑着疲倦的眼皮:“还想替我挨打,你这新伤加旧伤的,恐怕去了芳华宫就有去无回了。”

“我能忍得住。于贵妃下手我是遭受过一次的,能挺过一次就能挺过第二次。当年若不是公主心软,将我从尚宫那里要回来,哪里还有小蝶的今天。多活的这几年,都是公主心善,是您赐予我的第二次生命。”

当年小蝶初到皇宫做差,年纪虽小,却手脚利索,吃苦耐劳,不久后就被调到了芳华宫服侍,然而她不小心打碎了御赐的琉璃盏,被于贵妃打得半死不活后扔回尚宫门口。因得罪于贵妃,无人敢救她,她只能躺在尚宫门口等死。是我路过尚宫,最后将她要到自己的宫内服侍。

旧伤就是那时来的。这新伤却是今日在我的授意下,小蝶让阿娘用棍棒打的。

于贵妃命人请我到芳华宫,我就预感到大事不妙,临走时悄悄嘱咐了小蝶和阿娘,若芳华宫的人来请小蝶过去,就让阿娘拿着鸡毛掸子打小蝶几下。这傻丫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非但毫无怨言,还让阿娘多打了好几下。

“你莫要哭了。”小蝶转身过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擦她的眼泪,“今天的事你最委屈,是我害的你,让你白白挨了几棍。你有权知道事情的……经过,其实是我……”我喘息着。

“公主,小蝶知道。”小蝶见我说话都费劲,干脆让我歇着,替我说,“是质子,您去太医院寻药,是给了梁国质子。公主,您就是太善良,当初您心有不忍将我带回宫中,若不是于贵妃临盆在即,没有闲工夫问罪,您当初就不可能逃过一劫。这次是质子,您还是心有不忍,可是这次没有那么多的好运了。”

“知我者,傻丫头小蝶也。”说完这句话,我再也坚持不住,彻底昏厥过去。

我仿佛做了很长的梦,梦里听见嘈杂的声音,有小蝶的哭声,有阿娘的叫声,有太医的开药声。

昏厥三天后,我清醒过来,连着高烧一场,跟着低烧不退,一直躺在床上休养着。之后的每一天,谨行宫内都充斥着药味,仿佛置身太医院。

直到元日前五日,我的病情才算稳住。

这天也是六皇叔回来的日子,小蝶一早出去打探消息,回来后向我报喜,细数汝南王和王妃回宫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我看着窗外的天色,在心里默数着时辰。到了申时,汝南王妃过来看我。和往年一样,汝南王妃带来了一堆礼品,有成衣、炭火、点心、肉干和首饰,都是我平时不常有的东西。

看到我病恹恹的样子,原本欢喜的六叔母神情严肃起来,关心地问我原因。得知我低烧才刚好,身体正虚,她还特意让身边的丫鬟回去将父皇刚赏赐的灵芝给熬好端来看着我喝,阿娘也被送了一碗。

我端着碗,迟迟不下口,如鲠在喉,眼眶红了一圈。一直都很能忍的我竟哭了,豆大的眼泪颗颗往下滚。

小蝶看我这模样,也忍不住感怀,偷偷抹眼泪。

一切都逃不过六叔母的眼睛,她先是打趣地问我:“我们的三公主两年未见,年纪越大越喜欢哭鼻子了,快跟叔母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喝了一口灵芝汤,摇头:“只是两年没有见到叔母了,叔母还是待我一样好,凝霜很感动。”

六叔母假意生气:“哼,我竟不知你说谎的功夫也见长。”她回头看着小蝶,“小蝶,你来说说你主子发生了什么,不要撒谎。”

“扑通”一声,小蝶跪了下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

“什么?”六叔母听后气不过,“啪”地拍在桌子上,震天响,“你可是公主,三公主。她于贵妃凭什么?就仗着圣上的宠爱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吗?而且你只是送了梁公子一块饼子而已呀。”

六叔母执意要看我背上的伤,我不肯,六叔母作罢,忍下一口气,又问:“这件事情你有没有告诉圣上或是皇后?”

我摇摇头:“我才可以下床,还没来得及去。再说了,告诉了又有何用?父皇不会管我的。您也知道,当初他巴不得我死,巴不得我和阿娘都去死。皇后更不会为了我去惹父皇不高兴。”

六叔母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想到一些陈年旧事,叹气一声。思来想去,她说道:“不如,你跟我走吧。这次过完元宵,你带上阿娘和小蝶跟着我和你六皇叔一起去汝南。”

这一刻,我心动了,我以为我会一辈子都留在皇宫,结果现在有一个机会放在我的眼前,可以带着阿娘和小蝶去疼爱我的六皇叔和叔母那里快乐地生活。

我两眼放光,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构想离开皇宫以后的生活了。

叔母让我好好考虑,她去同六皇叔商讨一下,若是妥当,就去求圣上放人。

当晚,我激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汝南的风土人情,我想象着在那里的生活,想象着如何重新开始,死去的心突然又跳动了起来。

元日这天,宫中热闹一片,洒扫庭除,各宫门口都挂上了新的桃符,父皇赏给各宫的新酿的屠苏酒也在第一时间送到。当然,不出所料,谨行宫的屠苏酒又被克扣了一些。

内侍们各司其职,忙得不亦乐乎,宫道上内侍们拉着装满竹子的马车,统一到章明宫院内堆放整齐。

家宴中,我默默坐在角落里,对面斜前方第一排居右的是六皇叔,六叔母挨在六皇叔的身边。

他们一抬眼就能看见我,虽然没有过多的交流,但是他们会时不时朝我这边示意。

我心知肚明,就是今天,六皇叔要和父皇谈及我去汝南的事情。

席间,父皇和六皇叔有说有笑,讨论着汝南以及朝中的事情。

大家觥筹交错,看起来其乐融融,唯有我一如既往埋头吃饭。于我而言,吃这样山珍海味的机会甚少,我每次都像饿狼扑食。再转念一想,我就要离开皇宫随六皇叔和六叔母生活了,如此,美酒也多喝了几杯。

父皇提起了梁国,我虽喝得晕乎乎的,但脑袋还算清醒,竖起耳朵认真听。原来是在说梁国向沈国进贡了多少,沈国吞并了一些弹丸之地,闹了水灾之类的事情。

酒过三巡,家宴接近尾声,父皇布了菜,让皇卫司的人出宫赏给各个大臣。

我们则移步院中,集体看烧竹子。内侍将竹子点燃,一片火光中,竹子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以用来驱鬼辟邪,福泽绵延。

高兴之余,六皇叔牵着叔母的手跪在了父皇跟前,将醉酒的父皇吓得后退了一步,父皇忙虚扶了一把:“皇弟……你们这是作甚?”

六皇叔挺直了腰板呈话:“陛下,臣弟这次回来还有一事相求。我与夫人在汝南生活了十余年,于前几年盖了一座道观以方便潜心养性,也好为我大沈国、为陛下祈福。可是去年的旱灾让臣弟明白,作为陛下的臣子,更应该着手实际将地方发展壮大,以便日后哪个郡县需要帮助,我汝南之地也可以竭尽所能伸出援助之手。所以如此一来,臣弟就会松懈道观的事,祈福心诚则灵,所以还应有自己的人在道观祈福方显心诚。”

话说到这儿,所有人都明白是何意思了,眼神躲闪着,生怕父皇点到自己的名字,一句话的事就把自己放到道观那种清贫的地方。

父皇略微思虑了一下,长长地“哦”了一声,问道:“以六弟的意思,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六皇叔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佯装在人堆里扫视了一圈后,指向我:“依臣弟看,三公主最合适不过。三公主在道观出生,就已和道观结缘,由她前往道观,每日抄经以清风做伴,命中注定。”

父皇回头寻我,因为对我过于陌生,找寻了一阵才猛然记起我的样子,唤我到面前来,还向六皇叔确认了一遍。父皇如甩弃一件不要的东西,大手一挥:“既是天定缘分,那便这样定下了。”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庆幸这个倒霉蛋是我,而我庆幸父皇答应了六皇叔。

宴会散去,我抱着一壶屠苏酒回去,步子都轻盈欢快了起来。路过谨行宫时,我站在门口迟疑了一瞬,又朝着前方继续行去,一直抵达归服宫。

我敲开了宫门,知苏一见到我就行了个完整的礼,倒比第一次见到我时态度变了许多,开始千恩万谢,更加尊敬,甚至感激。

他谢我在他主子罚跪时施以寿饼,还害得我受牵连,被于贵妃责罚。

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而且这件小事何足挂齿,可是知苏老泪纵横,想起那晚的事就心疼不已:“不,三公主您有所不知,您的那块饼子救了公子的半条命。”

“半条命?”我疑惑。

“是啊。公子那天受罚,滴水未进,加上艰难而行,刚回宫里就跌坐在地,靠在宫门处久不能动。公子从怀中取出公主给的那块饼子吃下几口,缓了一会儿才支撑着站起来。而且在最冷的时辰,也是饼子的温度暖了些公子的身体。三公主的这份恩情,奴才代公子拜过。”

说罢,知苏跪下就要叩拜。我慌忙去扶,却挡不住知苏的决心,他叩拜了三下后才起身。而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主屋,刚才屋内还灯光摇曳的,转眼灯光就全灭了。

“梁公子是已经睡下了吗?”我的视线不离主屋。

知苏见状,叹了口气。他现在全然当我是自己人了,解释道:“三公主请谅解,因为那件事连累了您,公子不敢再接近您。知道您受伤后,公子焦灼万分,可又怕于贵妃知道后变本加厉,所以不得不远离您,也让您少和归服宫有来往。”

我眉心一皱,看着黑漆漆的主屋。在皎洁月光的衬托下,这屋子肃穆了三分,孤寂得如大漠之中被人遗忘的旅者。

我慢慢靠近,来到主屋的台阶之上。我与他隔着一扇门,突然失去了所有勇气。我原本是想告诉他,我要走了,过了好半天,我却冲门内的人说道:“我从家宴上归来,给你带来一坛屠苏酒。这味道比父皇送给各宫的酒还要美味些,你尝尝。”

屋内的人没有回应,我把屠苏酒放在地上,转身就走,迈出一步后却还是折了回来。

“我……可能要走了,等过完元宵,就随六皇叔去汝南生活,也许一辈子都不再回来了。”

我期待着梁景元同我说话,然而好半天屋内仍旧一片寂静,仿佛他睡着了一般。

知苏劝我放弃。自打梁景元入宫当质子那天起,知苏就被派到归服宫侍奉,这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时光。他了解梁景元的性子,如果梁景元不想搭理,无论我再怎么说话,都无异于自言自语。

天冷,知苏也是怕我冻着,知道我身上的伤可能还没全好,让我回去早些歇息。

可是我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即使知苏劝了又劝,我都无动于衷。

又等了一会儿,屋内还是无任何声响,我干脆席地而坐,抱起屠苏酒喝下好几口,背倚在门框上。

抬头就是明月照人,新一轮的醉意袭来,我的脑袋有些混沌,口干舌燥,手脚不听使唤地拍了拍门,吓得知苏差点跪下管我叫姑奶奶。

“梁景元,我知道你在听,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都不会过来了。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身上的伤还在痛哎,于贵妃打人可真疼,我差点没有挺过来。本来以为你是最先可以离开皇宫的人,没想到是我。我因祸得福,所以你也会因祸得福的。我们虽然只见过两次,但我真心祝福你,就如同我曾经祝福我自己一样。”

我左手抱着酒坛,右手竖起两个手指,盯着手指仔细看了半天,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对哦,我们才见过两次面。你在宫里生活了近十年,而且我们的宫邸在一条宫道上,我们居然才见过两次!你说这皇宫到底大还是小?真是可笑。又或许,我们该在一些场合上见过的,只可惜你我都默默无闻,是不认识彼此的。如果不是那天给你递饼子这样胆大的行为,可能到现在我们都还不认识。”

“还有,谢谢你的冻疮膏,涂抹上去真是有效,眼下长冻疮的地方已经止痒了,在一点点愈合。”

我自顾说着,正如知苏所言,全是我一人的独角戏。冷风一轮接一轮吹着,喝了酒的我倒也不觉得冷,反而手脚发热脸发烫。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累得困顿,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放下半坛酒,又敲了敲门:“我走了,再见。”

梁景元虽没有回应我,但我知道,我所说的每句话他都有在听。

直到我踏出宫门,在知苏的恭送声中,主屋的房门才被打开。借着月光,我看清楚了梁景元的轮廓,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远远看着彼此,直到被沉重的宫门阻隔了视线。

宫门被知苏关上了。

我独自在月色中徘徊,仰面看了看匾额上的三个大字——归服宫,觉得更加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