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高柳君走进一家牛奶店,选了一张靠近拉门的椅子坐下。这拉门上下嵌着毛玻璃,只有中间是块透明玻璃。高柳君啃着烤面包,喝着牛奶。怀里揣着二十元五角钱,这是刚刚用四十一页原稿从地理学教授那里换来的。算下来一页五角的样子。教授给他钱时说,一页不超过五角,一个月不超过五十页。
这样一来,这个月总算能糊口。另外还有别处得来的十块钱收入,这要寄给故乡的母亲。故乡现在已是秋天,残破倾颓的草屋顶上也许已经下过一次霜了。鸡又在用爪子刨菊花根部的土了吧。母亲的身体还硬朗吗?
对面的桌子被两个学生占领了,他们一边吃西式点心一边在议论团子坂的菊人形的收入。左边坐着一个学生,在剥橙子,把橙汁挤到牛奶里。挤完一瓣就翻一页《文艺俱乐部》的艺伎照片,挤一瓣再翻一张。艺伎照片翻完后,他拿汤匙在杯子里搅动,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大概吃惊于加了橙汁的牛奶凝结了吧。
高柳君从一堆报纸下抽出杂志,翻来翻去地找。他要找的《江湖杂志》被折在朝日新闻的下面。虽然被弄皱了,但杂志是新的,是四五天前刚出的。折的那页是六号活字,上面用红色铅笔画满了圈圈。《我的恋爱观》的标题下写着中野春台的名字。不用说春台是辉一的笔名。高柳君把咬缺的面包放在碟子上,立即拿起《我的恋爱观》来读,读着读着就笑起来了。恋爱观的结尾部分同样用红色铅笔写着“色情狂!!!”。
高柳君又翻一页。六号活字的部分很长,里面出现各种各样的人名。标题是各大家为解决现代青年的苦恼献计献策。高柳君突然有了想读的冲动。——首先是提醒青年要积累静心的功夫。可是,教人积累却根本没说如何积累。其次是说要运动,用冷水擦身。这个比较简单。第三说不读书又不懂世事的青年没有烦闷。虽然说没有,但真有那也没办法。第四是劝告一到休假就一定要去旅行,但没说旅费从哪里来。——高柳君已经厌烦,不想再读,唰的一下合起来,翻到了第一页。
“解脱与拘泥……忧世子”,因为标题有趣,遂接着往下浏览。
“身体局部有病痛就会很在意,不管做什么都会让你注意到那里。而身体非常健康的人,行止坐卧都会忘记自己身体的存在。因为身无病痛,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某病患处,所以才会心宽体胖。我曾经问过脸色瘦削苍白的人,问他是不是胃不好。那男的却说,胃一点也没毛病。说,其证据就是,自己活到这么大,还不知道胃长在哪里。我那时听了一笑了之,但之后一想却悟出不少道理。这个人的胃非常健康,完全没必要在意胃,所以胃长在哪里都无需在意。自由地喝,自在地吃,完全没有问题。这个人就是在胃上开悟了。……”
高柳君口里说,有点不可思议啊,说在胃上开悟真不可思议。“胃之道理可推及全身,身体之道理可推及精神。只是精神。
“有某一才能之人拘泥于其才能,擅长某一技之人拘泥于其一技,因此使自己痛苦。不过,才、技,因心境不同有时可以完全忘记。而人却无法轻易从自己的缺点中解脱出来。
“有的女人系着二百万或四百万日元的腰带去听音乐会,她因太在乎腰带而听不进音乐。这是因为她拘泥于腰带。这是一个骄傲的例子。正如前面所说,擅长的一面、好的一面的东西可以遗忘,容易规避其作祟。但是不好的一面顽固执着,非常不容易规避。昔时某处有一人被介绍与客人,双方坐在椅子上低头行礼。低头时,一方看到对方一只脚的袜子破了个窟窿露出了大拇指。就在他低头的同时,袜子破了那人把没破的那只脚放在破了的那只脚上。这是因为这个人拘泥于他袜子的破洞……”
我也在拘泥,我的身体里全是破洞,高柳君一边想,一边接着往下看。
“拘泥就是痛苦,必须避免。这世上痛苦本身很难避免。但是,拘泥的痛苦是把一天的痛苦延长至五天甚至七天,这是多余的痛苦,所以必须避免。
“自己之所以拘泥,是因为以为别人会注意自己,也就是以为别人也会拘泥的缘故……”
高柳君想起了那天的音乐会。
“从而,要想从拘泥中解脱,有两个方法可用。其一是不管别人如何拘泥,只要自己不拘泥即可。即使别人圆睁眼睛看着你,竖起耳朵听着你,即使是批评、是谩骂,你只管不在意,继续走自己的路。如,大久保彦左卫门曾经坐着浴盆上城……”
高柳君羡慕起彦左卫门了。
“用华丽的衣服打扮马夫,马夫马上就会拘泥起来。但在这点上,贵族和大名就知道怎么解脱。但如果让贵族或大名穿上马夫的围裙,他们就会马上不自在。在这件事上,释迦牟尼和孔子知道怎么解脱。因为在物质世界中,只要你不看重它,你就不会拘泥于它……”
高柳君一口气喝光了凉牛奶,嘴里说着“对对”。
“第二个解脱法是一般人的解脱法。一般人的解脱法不是避免拘泥,而是避免使自己置身于不得不拘泥的地位。事先就要注意不要招人注意,以免痛苦反射到自己。所以,一开始就必须有谄媚流俗,附和浮世的心理准备,否则不能成功。江户市井民众非常明白这个解脱法;艺伎歌肆的熟客知道这个解脱法。而西洋的所谓绅士们运用这个解脱法最是得心应手……”
把艺伎和绅士相提并论,有意思,青年又横着咬了一口烤面包,使之成了半圆形,又把大拇指在膝盖上蹭了蹭,擦去了上面沾着的牛奶。
“在艺伎、绅士、青楼熟客看来,耶稣、孔子、释迦牟尼完全就是疯子。而在耶稣、孔子、释迦牟尼看来,艺伎、绅士、青楼熟客也让人不自在。他们都有各自擅长的从拘泥中解脱的方法,但他们的解脱在根本上是不同的……”
高柳君从没有认真考虑过解脱二字,他一直只想立足文艺界,想成为某种人,但想成成不了。他觉得自己不是成不了,而是没有钱,没有时间,世人合伙欺负自己。只会遗憾,伤心。所以他又想接着往下看。
“解脱只是一个简便的方法,这个简便的办法可以使现代芸芸众生免受迫害痛苦,立于世间,使他贯彻我的真,标榜我的善,提倡我的美,避免拖泥带水的弊端,坚定自己勇猛精进的志向。多少英雄才俊就是因为没有掌握这个方法,而不知不觉堕入鬼窟魔穴,不惜愚蠢地与那些所谓的艺伎绅士青楼熟客计较得失,争长论短。这是国家的悲哀。
“解脱只是简便的方法,而穿过这个方便之门的行为、动作、语言的正确与否与解脱无关。故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培养节操。不能拘泥于低劣节操,终其一生无所顾忌地与低劣节操为伍是学人的耻辱。那些花费十年二十年宝贵时间兢兢业业埋头于故纸堆的人,他们的目的不是为衣食,不是为名声,也不是为爵禄财富,而是为了在淡淡的墨痕中,用文字点燃光明的星星之火,并扛着这燃烧的火炬穿过解脱的方便之门,照亮整个世界。
“正因为他们有自己亲自悟出的道理,所以他们可以避免拘泥之扰,使自己尽可能接近第一种解脱方法,是为道德。所谓道德,乃得道之士行其道之行为,对此我们称之为自由,道德是自由的别称。无法理解这大道德的人就是俗人。
“天底下大多数人都是俗人。因为执着于自己地位,所以无法理解这大道德;因为执着于自己财富,所以无法理解这大道德;因为执着于自己的美酒、女人,所以无法理解这大道德。
“光明是品格的先锋,品格是社会之油,没有油社会就无法成立。若油被污染,随之运转的社会就会堕落。那些绅士、青楼熟客、艺伎之徒,他们踩着肮脏的油滑入坟墓。华族、显贵、富商巨贾等,他们欲借门阀之油、权势之油、金钱之油颠倒乾坤。
“真正的油不是他们所能了解的。因为他们自出生以来在油上就没有花费一点精力。不费精力所以无法理解大道德,这情有可原,但若想迫害光明的学徒,那就不只是俗人了,已然成为罪人。
“学习三弦也要花费五六年时间。即使只是听音分辨其演奏的好坏,也不是一个月的学习就能解决的。品格的修养并不比三弦的学习容易。学茶道的人,仅仅是礼仪就要花费不少宝贵的时间,一一照着师傅说的做。培养品格比学茶道还难。人们若能谦逊到能向茶道师傅低头,那更不能不倾听品格的老师——学者的意见了。
“品格对人来说非常重要。破坏乐器的人因为剥夺了社会大众的音乐所以是罪人;烧毁书籍的人剥夺了社会大众的学问所以也是罪人;而毁灭品格的人因为颠覆了整个社会,所以更是刑法无法量刑的罪大恶极的罪人。没有音乐我们可以活,没有学问我们也可以活,没有品格也许也可以活。但是,品格是涉及全部社会生活的根本要素,没有品格的生存就如同回归荒野、与虎为伴的野生生活一般。
“这里有一个人,就是因为这个人的行为不如他们的意,所以很多人就没日没夜地质问他,纠缠他。几年后,他们使这个人变得人格堕落,品格低下。那么,这些人所犯的罪行比杀人还严重。杀人人就没了,被杀的人从社会上消失了,不存在了,没有后患。但品格堕落的人依然还活着。既然活着,这堕落的品格就会影响别人,就会传染,他就成了黑死病。而制造黑死病的人当然是罪人。
“在品格的世界里制造黑死病而不被惩罚,就如杀了人还逍遥法外一样。地位高的人最容易犯这种罪。因为他们位居高位,他们可以用各种方式很简单地影响他人。很容易影响别人却不懂得如何正确地引导他人,那就很危险。
“在品格方面,他们连该领域的学徒都比不上,却有着比学徒强得多的活动能力。能力不是权力,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连这个区别都搞不清。他们甚至抓住学者——出现在这世上,应该教育他们,教给他们品格的人——要他们反过来顺从自己。他们不只是忘记了大道德,他们甚至厚着脸皮,道德败坏地继续横行于社会。
“如果学者顺从他们的意志,那这学者就忘了自己的天职。不能教育他们的学者是胆小懦弱的学者。学者必须体现光明,要让从光明而生的品格成为现实。但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就要不拘泥于任何事。为了不拘泥,所以需要解脱。”
高柳君也不把杂志合起来,茫然地抬起了双眼。正对面柱子上挂着的八角形时钟“砰”地敲打了一点钟。柱子下面的椅子上怅然坐着的小姑娘随着钟声站了起来。圆桌上廉价的京都陶瓷花瓶里浅浅地插着水仙花,叶子都有些黄了,似乎被放置一边从来没浇过水。小姑娘用手触摸了一下水仙的叶子,又拿起了花瓶旁边的报纸。却也不读,叠了两下又放在一旁。这女人站起来,并不是为了做什么事。她只是太无聊了,听到钟声就机械性地站起来了。高柳君脑子里马上冒出:真是令人羡慕的女人。
关于菊人形收入的议论似乎已告一段落,两个学生抽着烟,望着马路。
“啊,富田来了。”一个说。
“哪里?”另一个问。富田君只是在不到三寸宽的玻璃门缝间一晃而过。
“那家伙真能吃。”
“能吃,确实能吃。”听另一个人的这回答,看来富田是异常能吃。
“人并不是吃了就能长胖啊,那家伙那么能吃却一点不胖。”
“就像读很多书也没出人头地一样。”
“是啊,我俩最好尽量少读书。”
“哈哈哈哈,我说的可不是这意思。”
“我觉得有这意思。”
“富田虽然不胖,但很敏捷。吃的多还是有好处。”
“敏捷吗?”
“上次经过四丁目的时候,突然后面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富田。头发剪了一半,肩上裹了个很大的床单似的东西。”
“怎么回事?”
“从理发店跑出来的。”
“为什么?”
“他正剪头发,在镜子里看到我的影子,就立刻跑出来了。”
“哈哈哈哈,这吓着我了。”
“我也吓了一跳。他硬是跟我要了给尚志会的捐款,然后又回理发店了。”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是很敏捷。那我俩尽量多吃点吧。不敏捷,毕业后很麻烦呢。”
“是啊。跟文学士似的,拿着二十来块钱,不声不响地缩在便宜租来的房子里,那就没有任何生而为人的意义了。”
高柳君付了账,站了起来。在女侍“谢谢”的声音中,趴在《文艺俱乐部》上的学生,抬起通红的惺忪睡眼,瞪着高柳君,似乎喝了变酸的牛奶,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