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父与子

石德不愧是写惯了布告露布的,简直就是千字雄文倚马可待。

他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然后把笔一甩,就开始洋洋自得的念了起来:

“天道昭昭,日月悬镜;国命岌岌,乾坤动摇。乃有江充、苏文等,奸谗弄权,禄蠹盈朝;挟威张势,惑乱主聪;败坏纲常,擅诏弄权。外则虚恭以蒙主,内则柔媚以害上。谗言盈耳,伤我骨肉,欺上罔下,乱吾朝纲。是故生灵嗟叹,黎庶受戮;宫闱不靖,社稷颓唐。”

“伏念臣,嗣君太子,位膺储贰,谨奉圣训,谦和顺命。然奸邪蔽日,忠良蒙害,挟天威之权杖,施虐毒于四方。社稷之安不在,汉室之基何方?……”

“今兹檄告四方,凡我社稷臣民,咸共闻之:清宫掖之恶,匡朝廷之纲;除奸祛恶,以慰人心。顺天者受恩,逆道者受诛!……”

刘据啧啧赞叹,“写的极好,没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石先生的文笔才情,孤一向是信得过的。”

正准备吩咐下去,“就按照这个文书内容,抄录多份,待得天明之后,去城中四散宣讲!”

刘进突然出声,“且慢!”

刘据疑惑地看着他,“进儿?”

刘进跪下,“去拜访祖母的时候,祖母和儿臣说,她派去的使者和她说,天子因为长期遭受那些小人的毒害,已经驾崩于甘泉宫!”

就算是给此刻刘据头上来一道惊雷,恐怕也不会造成更大的冲击了。

刘据往后跌跌撞撞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进儿你说什么?是我的耳朵花了吗?你再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

刘进抬起头,流利地大声说,“儿臣说,从祖母那里得知,天子因受小人所惑,已经驾崩于甘泉宫!”

这下声音很大,连周围的门客们也听的一清二楚。

刘据的脸色突然灰败了下去。

他喃喃自语,“这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的父亲,印象中雄姿英发的父亲,一生不弱于人的父亲,一个就算晚年昏聩若斯,杀了他的亲儿女,都能让四海宾服的男人。

就这么没了?

刘进此时可管不了那么多,他起身长立,径直对着石德说,“少傅,麻烦您再修改一下檄文吧。”

石德此刻也震惊于刚刚吃到的一手大瓜,闻言立刻愁眉苦脸,“殿下是要微臣怎么修改?”

刘进不假思索,“咱们的目的仍然是清除奸佞,只是事发偶然,天子恰于此刻驾崩了。您的文章做的极好,基本无需修改,只有一点,加上天子已经驾崩在甘泉宫。以后百姓,凡是见到有声称自己见到天子的,必然是那些小人使用方术,生造出来的木塑泥胎罢了!”

石德唯唯,立刻开始对着竹简刮削起来。

刘进环视四方,看着一圈刚刚还在慷慨激昂的门客,此刻都因为突然的消息而呆若木鸡,不由得提高了嗓音,“至于诸位,这件事实在是事发突然,我也是刚刚才从祖母那里接触到的消息。很抱歉,大家受惊了,接下来,大家还是继续按照计划执行任务吧!”

众人轰然应诺,然后四散着开始忙活自己的事情。

刘进凝视着眼前的一切:长乐宫中的卫士开始急促地披挂起来,已经有部分门客聚集起来,和卫士准备一起出发去武库取装备,由于实在是太过仓促,完全无准备,整个场面看上去有些杂乱……

不过无论如何,太子宫的战争马车,总算是开动起来了。

刘进看着眼前这一切,紧张地开始计算自己下一步应该去哪里:武库吗?这帮门客应该不至于连个武库都拿不下;宫中吗?祖母已经把印信全部交出来了,现在皇后太子两宫的兵力应该全部调动起来了……

长安城里什么兵马才是最主要的守备力量?也许自己下一步就要去这几个军营,看看能不能让这些部队归属于自己……

突然背后有声音传来,“进儿,我们单独谈谈。”

是刘据。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不过声音总算是恢复了一些气力。

刘进惊讶的转过身,“父亲,今晚起事,诸事繁杂,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在父子对谈上?”

“咱俩各自得负责起自己的一摊啊!”

刘据坚持,“孤知道,孤只是想和自己的儿子说说话。”

“放心,夜很长,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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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刘进沉默地注视着桌子上跳动的火苗。

这回没有影子可以供自己盯着了,刘进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铜灯上提灯侍女的那张脸。

大饼脸,不是瓜子脸,差评。

刘据突然开口,“天子是真的已经死了么?”

“真的。”刘进回答的斩钉截铁。

都有祖母背书了,难道还能不信吗?皇后的声誉,那可是这几十年有口皆碑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你祖母怎么说的?”

“祖母说,她最后一次派去的使者,和她说去了一趟甘泉宫,还是没有见着天子的面。但是有交好的黄门私下里和他说,天子实际上已经驾崩了,现在是那边的宦官在用方术勉强维持着状况不变。”

“那个使者什么时候去的,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啊,呃,也许是今天?”

“反正我不是和无且去拜访祖母吗?她屏蔽了左右,然后告诉我这个消息,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消息带给您。”

“天子驾崩,兹事体大。祖母还说要我劝您,既然已经决定起兵,那么尽管天子已经驾崩,这起兵的事,不能终止,必须进行下去。”

刘据叹气,“我懂。”好歹也是监国十余年的太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故事他还是知道的。

过了一会,刘据柔声,“进儿。”

刘进打了个寒噤。

这声音,这腔调,像极了后世自己父亲,发现自己趁他上班的时候偷偷看电视,要请他吃竹笋炒肉之前的腔调。

“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谎称天子已死,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祖母的主意?”

“祖母告诉我的,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回来说给你听了。”

“你说谎!”刘据猛地一拍桌子,整的桌面上的油灯都“砰”地,暗了一下。

“孤能不了解你吗?无且回来说,你祖母十分赞赏为父的主张,要为父放手去做。然后你这个时候单独跳出来,说要祖母屏退左右,然后回来之后整个说法就从天子被小人蒙蔽,变成天子已经驾崩了!”

“要是真的是你祖母获得的消息,她能不直接当场和无且说明白吗?怎么你一去密室会谈,转头就变了腔调!还在狡辩不是你的鬼主意吗!”

“你以为你每次一撒谎的时候,就习惯性地扣右手食指,这点小动作从小就教导你要改,你到现在都还有这个习惯,以为你父亲是傻子吗!”

刘进叹气,穿过来后,原主人这记忆全无,但是这肌肉记忆居然还有遗传下来,真是可恶。

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是儿臣的点子。”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刘据又是愤怒又是惊恐,“那可是你的爷爷!也是天子!他活得好好的,你张口就诅咒他驾崩了!这下好了,以孙弑祖,以臣弑君,不是巫蛊都是巫蛊了!”

“进儿,你不会还是那魇镇入体了吧?还没好清?唉,早知道就不那么仓促地把胡巫都烧死了,留下来一两个给你解解毒,也是极好的!”

“我没有!”刘进脖子一梗,大声反驳,“我只是觉得,不这么说的话,按照白天咱们合计的那套思路,只会是死路一条罢了!”

“怎么可能是死路一条?”刘据立刻反驳,“天子好大喜功,最近要求又颇为苛刻,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江充等人都是他的爪牙,毁其党羽,众正盈朝,相信以天子的英明,这朝堂风气很快就能扭转过来!”

“是么?”刘进目光炯炯,“父亲您监国也有年月,这风气,是杀了江充苏文,就能好转的过来的么?”

“当然……吧。”刘据有点心虚地扭过头,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老爹才是一切的幕后黑手。但是子不言父之过,尤其是,不能在孙子面前说,“你爷爷年老德薄”啊!

“好吧,姑且算父亲您是对的。”刘进也无意在这里和刘据争论,就小小滴以退为进了一下,“但是之前咱们筹划的,是天子被坏人所蛊惑,以至于朝堂上下震恐,是也不是?”

“是。”

“然后父亲您作为太子,深孚人望,毅然决然地站出来,要清君侧,反对那些小人,是也不是?”

“是。”

“所以您是默认,天子是能够完全行为自主的,只是短暂地被小人迷惑了。”

“是。”

“那帮小人,距离天子比您更近,他们的话天子更容易相信,是也不是?”

“是。”

“那么,假设对面说服了天子,说您是为了皇位才行此谋逆之事。有没有可能?”

刘据艰难地,“有可能。”

“好,两军对垒之时,弓上弦,刀出鞘,对面突然宣布,太子才是谋反,他们奉诏讨贼!您该如何应对?”

“我们的檄文里不是说了是奸人所惑,天子才有如此的命令吗?到那个时候,士兵百姓会信吗?”

“可是您也说了,天子是具有自主意识和行动能力的,只是更加相信那些小人的话罢了。到那时,天子突然现身,宣布您才是反贼,您该怎么办呢?”

“您能保证,那些士兵和百姓,不会倒戈相向吗?”

刘据张口结舌。

刘进越说越大声,“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诅咒天子死啊!那是我的爷爷,我敬他爱他还来不及呢?”

“之所以宣布天子已经驾崩,有见者乃方术作祟,就是为了防备这一种情况啊!”

“毕竟兵者,诡道也。知其不可能而为之。万一对面使出这一招,我们该如何应对?”

“我只是想赢罢了!什么肆意妄为,不忠不孝,打输了,什么脏水都可以往咱们头上泼!”

“父亲您养育我多年,应该知道,我怎么可能是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刘据持续地发愣,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对”。

刘进深行一礼,“这其中的道理,我已经和祖母说清楚了。她也很赞同我的想法。现在,我已经把所有的想法都和父亲您说了,我只是想赢罢了,并没有其他的心思。”

“毕竟此行凶险,赢不了万事皆休。”

“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儿臣告退。”

刘据突然出声,“你祖母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刘进脚下不停,“舅舅吗?她的确说过。”

刘据自失地一笑,“是啊……”

“你舅舅当年为我们带来了胜利,但愿这次,你也能给我们带来胜利。”

刘进停下了脚步,“是。”

刘据温言,“进儿,不要那么着急就去干事。先去你母亲那里看一看吧,毕竟后面忙起来,下次再见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你新纳的那个佳人,叫什么……王翁须是吧?她应该也和你母亲呆在一起,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