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哭,鸡叫,炊烟上了天。
狗撒欢,女人赶场,男人抹了一把汗,把矿镐扛起。
风从矿山的缝隙里吹来,掠过刚出锅的馒头。
陈靖川抬起头,望向天边,暮色霭霭的远处,像是有一场雨要来了。
紫云山被三国国教瓜分,矿奴都是大景晋州的百姓,来自不同的县城,男女老少皆有。
在那些自诩道门仙人的人眼里,他们只是开采的工具,是男是女,毫无分别。
热腾腾的馒头已放凉,来往的过道里回荡着孤零零的哀嚎。
火光落在墙壁上,埋头挥舞着长鞭的杂院弟子,目眦欲裂地抽打着一对皮开肉绽的母子。
没有人敢动,没有人上前,劳累了整整一日的矿奴们跌坐在地上,满脸都是绝望。
“我再说一遍,交出代县来的人,否则她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的鞭子比起他的声音更加沉重。
回答他的,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人想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矿奴们低着头,任由执掌着生死的人胡乱惩戒,心里暗暗祈求上苍。
他们宁愿相信虚无的苍天,也不想跪求面前的野兽。
黏稠的鲜血混杂着汗液,发出难闻的气味。
母亲怀中瑟瑟发抖的少年,已满脸泪水,死灰地眸子望着不远处父亲的尸体,怀里还捧着留给他的半个馒头。
杂院弟子打得乏了,决定换一个人,他随便拽住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抄起手中的长鞭就打。
可这一次,鞭子却定在了空中。
陈靖川抓住鞭子,感受到了粘稠的鞭上还粘连着些许皮肉,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对瑟瑟发抖的母子,转回头时目光坚定了许多:“别打了,我知道。”
杂院弟子眼里的喜悦却已藏不住了:“在哪儿儿!快说!”
“你要找的就是我。”
陈靖川神情里闪过一丝漠然。
杂院弟子的脸色变了,暴起怒喝。
丢鞭,拔剑,直扑向陈靖川。
他却只走了一步,一把漆黑的刀就穿过了他的喉咙。
只一瞬,那刀便消散在了空中。
所有人都怔住了,偌大的洞穴里噤若寒蝉,只剩下鲜血滴落的响声。
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甚至没人知道那弟子是怎么死的。
陈靖川走上前,扛起他的身躯,向深洞走去。
男女老少都已慌了神,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
半晌之后,陈靖川已将那弟子的尸体丢入了深坑,换上了杂院弟子的外衣,未曾言语,走出了矿洞。
身后仍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说话,是对他们最好的救赎。
陈靖川不在乎有没有人用告发他来保全自己。
他只在乎自己的事情。
暮色蔼蔼,夕阳的余晖落在紫云山上,将土壤泛着紫光的山壁,照得通红。
远处翻滚的乌云,似乎在预兆着一场倾盆大雨。
陈靖川望向了远处那场他等了许久的雨,心中似是已经解脱般畅快起来。
矿洞之外便是饭道,处在矿山汇集的中心处,从这里几乎可以看到整个紫云山下山的路该如何走。
如今他武道八品大成,这座山上已没有能拦得住他的人。
他担心的是山下大概率会有驻扎的军营,万全之策,就是借助大雨的隐匿,才能逃出生天。
陈靖川竖起衣领遮蔽着自己的面容。
平日里巡山的杂院弟子并不多。
紫云山分前山后山,矿脉所在的是两处山脉的山腰,想要下山,必须要经过前山,这里都是凡人矿奴,只需要把守前山要道即可。
毕竟紫云后山危险重重,旁人若是无意进入,光是丛林猛兽,便可要了他们的命。
“想不到武道八品的力量,果然厉害。”
陈靖川攥着自己的手,这力量的触感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新的认知。
如今乱世当道,想要在这个世界活出个样儿来,实力是硬通货。
转行山巅,陈靖川四处看了看,确定下山的方位,可还未等他动身,便听到了一声嘶吼的马鸣。
一列列黑衣士卒,腰间配着银鞘长刀,徐徐从山脚下出现。
最后方有一匹高头大马,马上驮着一个人。
一个满身血污,似乎是一具尸体。
“这是……”
“金陵卫来了。”
陈靖川心里一沉,一股迎面扑来的窒息感,让他立刻感到不安。
每个国家都有属于自己的特别机构,这些机构职权虽有不同,但宗旨却都十分明确,是皇权集中的情报密探机构。
他们拥有监察百官,先斩后奏等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布防密探,策反敌人等关键任务。
这种组织无论是谁见到都会觉得恐惧。
在大景国,这个组织的名字是皇城司。
在东周国,这个组织的名字便是金陵卫。
他们来做什么?
金陵卫和皇城司一样,是极其注重效率的特殊机构,紫云山上山一路平坦,他们既然没有选择骑马,那就说明……
他们的营寨就在山下!
陈靖川深吸了口气,若是没有看到这一队金陵卫,莽撞出逃,即便是在大雨之中,撞到了金陵卫的明暗哨,他也难以逃脱。
思索间,一众金陵卫已上了山,他们神色匆匆,步履极快。
陈靖川余光轻注,心里盘算了起来。
“未入品,未入品,未入品……嗯,武道九品……”
这一队人的顶尖战力,就是马前拽着缰绳的那个汉子。
虽然不懂东周金陵卫的体制官阶划分,但陈靖川大概能预测到下方扎营中的金陵卫使,是七八品的实力。
“金陵卫使为什么要带着一个将死之人上矿山呢?”
陈靖川弓着腰,藏到了另外一个角落之中,靠着墙壁,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快点儿!”
金陵卫使催促着:“李二,你先上去通报一声,请龙姑娘等候。”
“是,头儿!”士卒当即拔腿上山跑去。
龙姑娘是这里的矿监,便是方才陈靖川在矿洞里看到的仙门少女。
金陵卫什么事能求到仙门人的手里?
治病救人?
晋州国破,三国势力盘踞四周,烧杀抢掠,自然会出一些乱子,可此人穿着像极了一个农商,怎么会……
农商?
陈靖川想起了什么,再看那趴在马背上的将死之人,背心三处刀伤,发丝凌乱,手臂下垂,似乎是伤及了经脉,无法颠簸,只能靠着马匹托运,甚至连马车都不能坐。
想到此处,他手中轻捻起一块石子,直接打向马脸。
“嘶!”
受惊的马突然仰头而起。
拽着缰绳的大汉蛮力一拉,身后的人被颠起,大汉转身一跃,双手怀抱那人,稳稳落地,面容却无比惊慌。
也就是这一刻,陈靖川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方越!
陈靖川愣住了。
这是他的顶头上司,当日密报任务,便是他亲自指派自己去做的。
“怎么会是他?”
陈靖川毛骨悚然,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会是他?”
一瞬间,万般种可能从他心底升起,那摊堆在头顶的烂账,似乎被一根无形之中的线穿了起来。
怪不得他在代县的消息会被泄露。
怪不得有人猜到他被抓来了矿山。
怪不得他一个密文使去取密文,会被泄露了踪迹。
怪不得他会被人暗算,在必经之路上遇到大周的密探。
在方越出现之后,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不是他办事不利,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陷害!
难道方越,是左丞相的人?
陈靖川无比震惊的同时,可却又大惑不解。
为什么是我?
密文处几十密文使,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他身无闲钱,毫无背景,孤身一人,甚至连个媳妇都没讨。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天边闷雷滚动。
陈靖川最后望了一眼上山的路,旧道上荒草漫漫,迎风飞舞。
既不闻人声,亦不闻马蹄。
他内心无比复杂。
方越就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
他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当今乱世,景国晋州的百姓但凡流落,必然是难逃奴役的身份,在这里当矿奴就是死路一条,若是落入其他三国的军队手中,落个黥刑刺字,贩卖苦奴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大多都是发配边疆,修筑工事,最后就是劳累而死这一条路。
他唯一的生路就是回到南景。
可若是方越已经将他划上了叛逃的名头,就算到时候他手里拿出左丞的证据,谁又能信他?
在权力面前,真相重要么?
陈靖川毫无人脉,毫无背景,在大景朝堂里,就是一只可以被随时碾死的蝼蚁。
不行。
不能坐以待毙。
陈靖川抽丝剥茧,接下来必须要有所应对。
至少,他手里还是有证据的。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杀了他?
现如今知道了山下有金陵卫,一时半会肯定逃不走,又无法一步一步勘探金陵卫大营所在,明暗哨分布。
况且紫云山仙山宝地,未必只有一个金陵卫,梁国、齐国怎么可能不派兵驻守?
方越几日能醒来?
这都是问题。
能解决这问题的,只有一个办法。
杀了他!
陈靖川能做的只有赌。
赌他陷害自己的事情,还没有暴露出去。
他闭上了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入了紫云山林,这一场逃亡,必然是万分凶险。
西山日落,华光尽。
雷声涌动。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