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皇城,文华轩。
一只玉手揭开镂空的炉鼎盖子,往古铜鎏金紫薇雕花的三足香鼎炉中添了两匙青水末香,不多时,隔着珠窗裱糊的窗纸,初日映照,青烟氤氲,甚是静谧详宁。
“娘娘,您闭门隐世十数年,不曾与后宫妃嫔往来不说,圣上也早不踏足咱们文华轩了,怎的突然把郑采女的胎交予娘娘看顾呢?”
铺就秋香色半新小褥的软榻旁,肘息垫着石青金钱蟒引枕,抵腮假寐的贵妇人眯着荔枝眼,轻语道:“圣心难测,岂容你我胡猜?”
“郑采女现已挪到玉华宫偏殿,贤妃也没遣人传什么话来,咱们需要做点什么吗?”
江荔璇缓缓睁眸,不形于色惯了的她此刻看不出任何不满与气恼的情绪,只叹道:“希望这一胎有福,且把库房里的送子观音给她积积福德吧。”
陆愈抬眸问:“奴婢亲自送去玉华宫吗?”
“自然不用,就叫——”江荔璇停顿片刻,复又眯上眼睛,抬手轻轻一挥,“她去吧。”
“哎。”陆愈合上香盒盖子,收在柜栊上头,请了送子观音来,用金线烫边的红绸蒙了,出门唤道:“葛昭,这是娘娘送给郑采女的贺礼,你即刻送去玉华宫吧。”
“是。”正在修剪花枝的葛昭停下动作,擦了手,过来小心地接过玉盘。
玉华宫在文华轩东,幽长空寂的宫道上,前方走来一队秩序严整的侍卫,等走近了,葛昭才发现,侍卫的为首者相貌魁梧,体格健壮,正是前儿伴潇王殿下入京的那位。
他看到葛昭,竟驻足停下,示意其他侍卫先行。
等人走远,才挡下葛昭,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到底还是来了富贵乡了。”
葛昭面不改色,挺直脊背:“我奉旨办事,你岂敢加以阻挠?”
侍卫别过脸去,不屑冷语:“如今只剩下牙尖嘴利了,不过再犟,不还是借了潇王殿下的势?看你能挺到几时。”
葛昭睨着眼神,阴冷道:“有本事你让潇王殿下别帮我。”
侍卫咬着牙:“区区宫女,还真当山鸡变凤凰了。”
葛昭直视前方,并不看他:“区区侍卫,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你!”
侍卫气得脖颈涨红,只听后方一声呼唤传来:“储良哥,走了。”
储良抬眸应了一句“来了”,瞪了葛昭一眼,才头也不回地弃昭而去。
玉华宫。葛昭见敞着半扇朱漆大门,门内只有一个小宫女守着,便招呼了一声,自报家门。
“文华轩?”贤妃的小宫女状似无意地问,“怎么往日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
“叫什么?”
“葛昭。”
原来是她。
得知她的身份,小宫女戏谑得上下觑着她,看她端着东西,漫不经心地问:“来给郑采女送东西的?”然后指着偏殿的方向,“那儿,去吧。”
葛昭并未去她指的方向,反而瞪着她,冷冽道:“是你去回禀贤妃娘娘,还是我直接去正殿拜见贤妃娘娘?”
小宫女没能如愿戏耍到闵王余孽,当着葛昭的面儿表情讪讪得,又见葛昭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好转身进去回禀。
玉华宫贤妃席长嫣正得圣眷,宫殿宽大恢宏不说,殿内茗瓶画屏,帘幔帐褥等陈设装饰,皆非小小文华轩可比。
临窗大炕上,洋漆小几旁对设两方锦褥,分别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美人儿。
谈笑间,氛围正融洽,忽有宫人来报,文华轩葛昭奉璇嫔之命而来,内殿氛围瞬息冷落下来。
瘦美人儿面色诧异,看着胖美人儿不知如何是好。
胖美人儿却是冷睨了一旁的大宫女一眼,大宫女难掩愧色,有些挂不住脸儿,暗恨小宫女无能。
胖美人儿转头看着瘦美人儿,勾着唇角,其语轻佻:“到底亲戚一场,本宫还能拂她面子不成?进来吧。”
葛昭得令,踏着冰冷的石阶,拂过金线密织的软帘进了大殿。
她早早即知,姨母在婆家睿国公府有个侄女,名席长嫣,早年入宫,被封为贤妃,个头甚高,面容姣好,唯独体态丰腴,瘦身汤药倒是灌了不少,却从不见效。
她的身段儿正合了东方主位锦衣华服的胖美人儿,那么另一侧抚着肚子的柳娇花媚者,是郑采女跑不了了。
葛昭端着玉盘福礼:“奴婢葛昭见过贤妃娘娘,郑采女。”
“起来吧,”席长嫣不比她宫里的小宫女明目张胆地戏弄谁,反而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抬起头来。”
一直微低头的葛昭此时缓缓抬眸。
席长嫣看清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久居深宫的她美人儿可没少见,可葛昭这般,真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纵使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虽然身份卑微,只如宫女,却是端凝岑寂,傲然凛冽,仿佛高山之巅,雪莲孤生。
“怪道潇王殿下会把你安置到后宫来。”
郑采女突如其来的赞叹把席长嫣拉回现实。
席长嫣自嘲得笑了笑,又疑惑道,“你是如何辨出本宫与郑采女的,难道是璇嫔对你说了什么不成?”
葛昭见席长嫣一计不成又来一计,急着撇清跟她这个闵王余孽的关系,还把璇嫔拉下水,一箭双雕,自恨父亲曾看重席家这门亲戚,明里暗里投送了不少金银细软等,到底都入了狼窝了,白眼狼。
她压下愤怒,再次屈膝福礼:“璇嫔娘娘得圣上口谕看顾郑采女,才知郑采女孕中食不知味,必定消瘦不少,今日一见,郑采女果真面颊凹陷了,奴婢才认得出哪一位是贤妃娘娘,哪一位是郑采女。”
郑采女连忙抚着瘦削的脸颊:“我变丑了吗,贤妃姐姐?”
话里极尽担忧,面上却是难以抑制的喜悦,圣上最喜看她的舞蹈,凡跳舞之人皆以瘦为美,听葛昭此言,岂不心悦?
她又趁机多看了葛昭两眼,越发觉得她生的真真是赏心悦目。
席长嫣笑笑,胖胖的她越发有慈眉善目之感,她拍拍郑采女的手,道:“哪里会丑,妹妹即便较往日瘦了些,依然婀娜多姿,宛若出水芙蓉。”
“是吗?”
“那是自然。”
席长嫣转而问葛昭:“送了什么来?”
终于回归正题,葛昭奉上玉盘,由宫女揭开红绸。
郑采女见状,喜笑颜开:“瞧着眼熟,可是我与璇嫔姐姐一同入宫后,圣上赏她的那一尊?”
葛昭垂首:“正是。”
郑采女正欲让宫女接下,席长嫣拦下来:“总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圣上嘱咐,无论谁人送礼,皆需过太医之目才可,又忘了。”
郑采女含羞赧然,低眉垂眼道:“姐姐说的是,我怎么忘了。”
因着圣上嘱托,太医来得很快,把送子观音从头到莲花座闻得仔细,连其中是否暗藏机关都检查两遍,方道:“回贤妃娘娘,郑采女,没有问题。”
太医退下,郑采女的宫女才敢把送子观音接过去。
“娘娘,养心殿的李宫侍送赏赐来了。”殿外宫女高声道。
席长嫣依然浅笑从容:“进来吧。”
宫侍进来,托着一对儿海棠玉簪,一支殷红如血,宛如浸染了胭脂,一支雪白似玉,像洗尽了铅华的美人儿。
郑采女的艳羡毫无遮掩。
席长嫣见状,道:“千林夸盛丽,一枝赏纤柔。海棠花虽艳无俗姿,只有妹妹这等美貌堪配,不如这支赤红的簪子送予妹妹吧。”
“真的吗?”郑采女难以置信,她不知玉华宫多的是豪华的奢侈品,只知自自孕后,她得到的赏赐尚不如这一对儿海棠玉簪出挑。
席长嫣起身,取了红海棠玉簪,亲自为郑采女插入随月髻。
郑采女摸了摸髻上玉簪,送眼流眉间愈发夭桃秾李。
“这一支,姐姐不戴上吗?”郑采女看着玉盘上的那支白海棠玉簪问。
席长嫣坐下,笑语嫣然:“本宫的头饰不少了,这一支,就赏了赤蓝吧。”
她使了个眼色,大宫女果真取了白海棠玉簪,出门唤了赤蓝来赠予她。
郑采女虽可惜这么好的海棠玉簪给了宫人,但嘴上依然道:“贤妃姐姐果真知恩图报。”
“那是应当。”
葛昭不知她们间的首尾,倒是知道自己这个外人该离开了。
她福礼道:“回贤妃娘娘,郑采女,璇嫔娘娘着奴婢看看郑采女是否安好,奴婢看了,该回去回话了。”
“去吧。”
郑采女道:“替我谢谢璇嫔姐姐。”
葛昭走出大殿,庭院里宫人各司其职,还有一个背对着葛昭扫地的宫女,她的髻上正簪着一支白海棠玉簪。
许就是那个叫赤蓝的女子吧。
葛昭没有四处张望,只是经过赤蓝的身边时,赤蓝恰好偏过身子,葛昭看清了她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