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七,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不是一个好数字;不像六或者八,都有美好的寓意;更不如九,自古九就是最大的数字,如一言九鼎,九五之尊。当然,七也不如四一样让人生厌,使人避之不及。四通死,活着的人没有人想死。而有的人则不然,像李安庆,他们期待着死,他们总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赖活着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第一章(1)
刘梅小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女孩子,她不善打扮,也不爱打扮,她一直都是披散着她长长的头发,她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她喜欢跟男孩儿玩儿,不像别的同龄的女孩儿只跟女孩玩儿。在男孩子群里,刘梅是唯一的女孩子,男孩儿喜欢跟男孩儿玩儿,并不喜欢跟她一个女孩子家玩儿。刘梅不喜欢女孩儿们踢毽子、跳皮绳,也不喜欢男孩儿们玩火枪、玩泥巴。她喜欢跟着男孩儿后面,她会静静地跟着他们,有时候离得远远的,有时候就混在他们中间,她痴痴地看着他们的行为,她觉得这些男孩子真的很幼稚,但是这种幼稚对她来说有某种特殊的吸引力。那时候她七岁,李庆安七岁。他们都上一年级。
韩亮经常抓虾给刘梅吃,韩亮喜欢刘梅。那种喜欢是儿时过家家的喜欢,或者说是最纯洁最启蒙的那种喜欢,喜欢的毫无道理,毫无条件,这种喜欢发自内心,发自本能。韩亮每次看见刘梅都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他觉得刘梅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最好看的人。韩亮最开始抓鱼给刘梅吃,他会带上火柴,抓上来的鱼会找个柴堆烤一烤,然后再在附近抓一些蚂蚱一起烤香。那种原始的香味让刘梅流口水,她阻止不了自己的唾液腺,刘梅对美食有一种天然的不能抗拒,也不能说是美食,就是这种原始的食材的味道,对她有一种原始的吸引力,等他把烤好的鱼和蚂蚱递过来的时候,刘梅会下意识或者非常羞涩又开心地接过来,她有时候想控制住那个不自觉伸出去的手,但是她知道,那只手也对这个毫无抗拒能力,她控制不了那只手。韩亮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看她剥开鱼皮,看她吃嫩嫩的鱼肉。她从不说谢谢,也从不拒绝,她不说话,她觉得鱼肉真好吃,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尽管有的时候那些鱼未必全都烤熟了,或者说,有的时候,鱼又被烧焦了,都不能阻止她对鱼肉的热爱,直到她吃到了一个活虾,对,是活虾,那种去皮直接生吃的活虾,就是那种吃到嘴里还在跳动的活虾,有的时候她会生吞,她感觉那些活虾在她肚子里还在跳跃。活虾的那种咸而鲜的味道彻底地征服了她,活虾的那种死了之后,如果从剥皮就算死了的话,那种死了之后还那么强有力的跳跃也征服了她。刘梅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征服,就是那种从心里的折服,毫无防备,全身心投入,就是那种仿佛自己的全部都给了这个时刻,都给了这件事,都给了这些虾。自己的全部,说的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自己的精神,如果人有精神的话。从此以后,韩亮只抓虾,不再抓鱼,也不再捉蚂蚱,他捉虾的技术也越来越纯熟,他对虾也越来越了解。说来也奇怪,再好吃的食物人总有吃腻的时候,比如天天吃鱼、天天吃蚂蚱,甚至天天吃馒头也会腻,所以人们才会不停地换花样,比如吃烙饼,吃面条,鱼除了烤也得红烧、清蒸,但是刘梅天天吃活虾,对,是天天吃,一天不落,但她却从来不腻,她越吃越想吃,也好像从来就没有吃饱过一样,她的肚子仿佛是装虾的无底洞,别管韩亮能抓多少虾,那些虾在上岸几秒以后,一定就会到了刘梅的肚子里,刘梅感觉那些活虾就是为她准备的,这个物种就是为她而生的,为了她,那些活虾的祖祖辈辈在这里等了很多年,为了她,那些活虾经历了几亿年也不改变物种,为了她,那些虾抵抗了这个地球所有的变迁也没有消亡。现在,它们终于等到了她,所以,它们才会活蹦乱跳,才会开开心心,哪怕是被扒了皮,哪怕是已经到了她的嘴里,她的胃里,她的肚子里。它们是开心的,它们是满足的,它们是兴高采烈的。
韩亮被淹死的那天晚上,刘梅躺在床上听着韩亮家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也跟着哭了起来,她的哭不是因为韩亮被淹死了,也不对,也是因为韩亮被淹死了,韩亮被淹死了就没有人给他抓活虾了,她感受不到那种咸而鲜,也感受不到那种活蹦乱跳。她从前听到或者想到活虾两个字都会自动分泌唾液,是那种压制不住的生理性反应,唾液会自动从不知道什么的地方往外涌涌,对,就是涌,堵也堵不住,防也防不住。可是从她知道韩亮死的时候开始,她听到这两个字,就不再分泌唾液了,就算她刻意地去吞咽,她也感觉不到任何唾液了。韩亮带走了她的本能反应,韩亮带走了活虾,韩亮带走了那些等了她几亿年的活虾。刘梅的脑子里完全没有韩亮的影子,她记不起来韩亮的长相,甚至这个人是不是存在过她也完全不能确认。
那活虾有没有出现过呢?刘梅进入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状态,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条河,那条河宽而大,她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条河的宽大,她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河的对岸,也没有看到过河水的迅急,她的感觉里好像那条河是平静的,安静的,没有波纹的,她的感觉里那条河的河面像一面镜子,她的感觉里好像在那个镜子里看到过高高在上的太阳,对,就是那个太阳,它虽然在河里,也能发出耀眼的光芒,它虽然在河里,刘梅每次看它的时候还需要用手遮上眼睛,这种遮,是下意识,是不需要学习的,是那种躲避伤害的本能趋势,对,它,虽然在河里,也会对她造成伤害。河里的韩亮起起伏伏,就像从前一样,随着他的起起伏伏,岸上就会多出来许多虾,小虾在河边就可以捉,要捉大虾得去河里面,要去河中央的最下面,刘梅知道韩亮越小带回来的虾就会越大,她看韩亮越来越远,她的唾液也就越分泌越多。她突然看不到韩亮了,她盯着他刚刚潜入河里的地方,他从前也曾经这样逗她开心过,从这个地方潜入,从另外的地方跃出,有时候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她快要看不见的远方,他再慢慢地露着头游过来。有时候他在河水的下面会时不时伸出手来,把抓到的虾举出河面,她看到就会分泌出唾液。过了不一会儿她看到他的手举出了河面,她看到了他手里满满的活虾,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虾起起伏伏,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只有她的唾液在不停地分泌,她感受到了她的生理的反应,她无法控制,无法抑制,只能不停地吞咽,不停地期盼那些活虾快点进入到她的嘴里,来满足她的那些唾液的渴望。她直勾勾地盯着虾消失的地方,一直在望着,然后她在全河面搜寻,很久很久,活虾就再也没有露出水面,她的唾液分泌停止了。又等了很久,刘梅已经忘记了多久,她只是感觉她已经不到河中央的东西,她感觉到夜幕已经早早地笼罩着了这条河,刘梅打了一个激灵,她感觉自己好像是刚睡醒,刘梅以为她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唾液分泌又停止的梦,就像她无数次在河边睡了一觉一样,她以为梦醒了,然后她痴痴地走回了家。
韩亮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他的手里紧紧地握住了几只虾,那些虾已经被他用力抓烂。好像是他特意抓上来的陪葬品,虽然他身体已经被泡得发肿,但是依然能够看到他死的时候的微笑及开心。刘梅听到她爸爸给她描述这些信息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她难过的是爸爸说那些虾已经被抓烂,她想虾最好的归宿就是她的嘴,她的胃,而不是被抓烂。爸爸说不让她再去河边,今年的河里已经淹死了三个人,一个跳河自杀的妇女,一个在河边睡着觉被堤坝放水冲走的女孩,一个是韩亮。刘梅的脑子里只有虾,虽然她已经不再分泌唾液,但是她还是对那些虾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