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亚琛

周珏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酒店时,晨雾正从查理曼大帝铜像的剑尖滴落,青铜战马的前蹄正对着RE13区域快线的乘车口。瑞文昨夜发给她的PDF攻略里特别标注:从机场到亚琛中央车站的RE13列车每小时一班,但没告诉她自动售票机藏着吞硬币的恶习。当第三枚两欧硬币卡在退币口时,穿荧光橘背心的巡道工晃着钥匙串走来,用粗糙的手指猛拍机器右下角银色暗钮,硬币瀑布顿时哗啦啦坠入取票口。

列车的玻璃穹顶在晨光中泛起鱼缸般的蓝绿色。周珏缩在双人座看窗外掠过的边境森林,电子屏交替闪烁着德语、荷兰语和法语报站。周珏数着隧道间隔背诵瑞文教的应急短语,直到“亚琛主站“的蓝色灯牌刺破昏暗。一路上周珏都在感慨,幸亏有翻译器,才能应付得了今天这种突发状况啊。月台飘来新鲜烘焙的姜饼香,混着硫磺味的温泉水汽——这座古城正用五感向她递来名帖。

民宿的哥特式门楣挂着青铜圣像,老板娘裹着拜占庭花纹头巾从二楼吊下竹篮。“房间钥匙在圣阿格尼丝手里,“她朝街角面包房努嘴,“小心别让鸽子啄了你的姜饼啊。”周珏小心地踮脚从殉道少女雕像掌心摸到铜钥匙时,教堂钟声却在此刻响起,惊起了一群白鸽,羽毛混着姜饼碎屑落进她衣领里。

卡罗琳温泉中心的硫磺味在三条街外就揪住了她的鼻子。更衣室储物柜的旋钮密码锁难住了一群日本游客,周珏用瑞文教的“dreizehn, vier, einundzwanzig“(13-4-21)竟意外打开13号柜。温泉水池里浮着仿古罗马输水渠的残柱模型,当三十七度泉水漫过胸口时,她突然想起浦东机场的登机广播——原来人体在液体中失重的感觉,和航班迫降时的心跳频率如此相似。

“小心水鬼!“池边突然冒出个戴蛙镜的小男孩,朝她脚底扔了枚锈迹斑斑的硬币。周珏潜入水底发现是1999年的德国芬尼,边缘刻着“Alles fließt“(万物皆流)。当她浮出水面想归还时,男孩已变成远处温泉瀑布下的模糊剪影,只有笑声在穹顶的马赛克壁画间回响。

在温泉水汽里恢复了精神的周珏,开始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黄昏的蒙加尔登书店像座活过来的机械钟表。胡桃木书架每隔七分钟自动旋转15度,确保每本书都能晒到均衡的夕照。她用手指丈量查理曼传记的烫金书脊。店主老爷爷误以为她是亚琛工大新生,硬塞给她一本《亚琛迷宫:地下温泉管道图谱》,扉页有1987年某位建筑系学生的签名。“Jedes Wasser findet seinen Weg(每条水脉自有出路)。”老人眨着独眼说道,缺牙的发音让德语谚语听起来像句咒语。

市政厅广场的铸铁雕塑群在正午喷发蒸汽时,周珏的可丽饼正融化成巧克力沼泽。黄铜齿轮咬合的声响从十二使徒雕像底座传来,穿皮围裙的手工匠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摇这个曲柄!你听得懂《茉莉花》的音阶吗?“

八音盒的铜齿拨片刮擦声让她起鸡皮疙瘩,但变调的旋律很快在蒸汽中舒展成熟悉的轮廓。“这是亚琛给康熙帝的贡品设计图,“老人指着夜莺翅膀下的满文刻印,“不过他们当年送成了八音盒,真正的蒸汽机被法国人劫走了。“周珏发现机械鸟的眼珠竟是景德镇青花瓷片,在雾气中泛着永乐年间的钴蓝色。

大教堂黑门的青铜门环被夕阳烤得发烫。当唱诗班少年用拉丁文吟诵“Dies irae“(末日经)时,周珏的掌心正贴合查理曼加冕时的掌纹凹槽。彩窗射入的紫罗兰光斑中,某块1944年用云母修补的裂缝正在呼吸——空袭留下的弹孔被改造成伯利恒之星形状,她突然明白瑞文说的“星星会掉进口袋“是什么意思。

夜里周珏蜷在民宿阁楼的羽绒被里,月光从马赛克画窗漏进来。老式收音机旋钮卡在“亚琛古典乐台“与“比利时天气预报“的频段之间。之所以会选择独自留在亚琛三天,是因为周珏心里还有个小小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