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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弥亚对赏金猎人这个工作很感兴趣,但她也知道这个名称不过是美化,实际上只是一群收钱办事的雇佣兵。但她并不介意自己加入进去,因为做屠夫获得的薪水确实不多,如果能做一些赏金猎人的工作赚外快也好。
还在乌柯镇的时候,她没有亲眼见过赏金猎人,但她知道黑帮那些人会雇佣他们做些对付外来人的脏活。毕竟调查案件要从人际关系入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动手最适合干扰调查。
对本地人他们就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了,因为镇长都是保护伞,没有人敢跟他们作对。
虽然她不认字,但是那个来往的人最多的肯定就是“猎手”。
她拉低帽檐走过去,不急着在拥挤的大厅找位置坐下,而是先在门口徘徊。因为酒馆外面有个标志性的简易展板,上面贴着通缉令,从几百到几十万的都有,方便来往的赏金猎人里运气好的赚些外快。
展板上的通缉令用胶水糊得层层叠叠,上面印刷的黑白画像也千姿百态,但都比登在报纸上的那种清晰。拉弥亚凑过去,虽然看不懂通缉令上的内容,但是那些有很多个0的赏金还是能让她从别人的对话中分辨出他们在说谁。这上面贴着的有玫瑰学派和灵教团的成员,有在本地作案犯事后逃走的探险家、游客和别的地区跑来的罪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较为稀少的犯罪者:比如卷钱逃走的诈骗犯,逃走的工厂主,海盗,甚至还有一些教会的逃亡者。
拉弥亚现在对教会很感兴趣,因为她觉得既然风暴教会的非凡者有一种非凡能力,那搞不好另外七个(虽然战神大概死了但教会还在)教会和玫瑰学派都有一种非凡,这些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大半了。
教会的逃亡者会是非凡者吗?这些在教会里工作的、有高薪和地位的人逃出教会是因为什么呢?
她没在这个问题上多想,看够了通缉令上的画像之后,她走进了酒馆。
现在正是下午,人很多,有普通客人,也有看上去像是赏金猎人的家伙坐着吃饭,也有不少人因为拥挤而站着窃窃私语。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张桌子附近,看起来有说不完的话,仿佛每个人都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一个服务生走来,看了她一眼。
拉弥亚模仿路上一个客人点的酒说道:
“一杯‘塔里哈’。”
服务生点头离开,过了一会儿将一杯热红酒端到她的面前,全程并没有多余的话语。
看来连这儿的服务生都知道不要听客人讲话,少说话多做事了。
拉弥亚也是昨天才知道,马塔尼邦这里居然还盛产红酒,并且有几个远销海外的酒庄。但是本地有一种有趣的红酒饮用方法,那就是混合一些水果和香料一起加热,“塔里哈”就是这种最基础的热红酒。
巴掌大小的一杯居然要26比索,哪怕是里面加了切块的苹果和橘子拉弥亚也感觉肉痛,至于肉桂——她并不很感兴趣这个味道,更何况她点一杯酒也只是为了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听听看看周围的人都在做什么。作为一个感官敏锐的“刺客”,她差不多能听到大厅里所有人的对话。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墓地那边有个空房子居然住上人了?”
“你去墓地那边干什么?”
“害,虽然现在都是火葬,但是拜朗很多讲究的人还是会让家属土葬……不说这个,那间空房子里居然有人住过的痕迹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人。谁会住在那种破烂又阴森的地方?”
“可能是什么流浪汉吧,这儿可是拜朗,你小心点,偷陪葬品的事情可别被发现了……”
这一桌的话语声渐渐低了下去,被其他人的对话盖过。
“我这儿有个大人物丢了件东西,很重要,听说你们俩有本事,愿不愿意去帮忙找找?”
“大人物丢东西不去报警反而来找我们,看起来丢的东西很不一般啊。”
“别管闲事——报酬用黄金结,愿意帮忙那我就说要求了。”
拉弥亚的目光朝着这一桌看过去,只见桌上正在说话的是三个打扮普通但又格外有细节的人,发布任务的那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穿着牛仔工装,看起来是工人,实际上腰背挺得笔直,一只手还时不时想往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个管家,那个古怪的动作大概是他总想去拿自己的怀表。
而对面的两人也是穿着简单的衣服,可手掌上遍布握刀握枪产生的老茧,口袋里还藏着什么东西。
“那你得实话告诉我们。”
说话的是其中一个男人:“大人物丢了什么,有没有危险,有什么后果,不然我们可不敢去。”
三人的声音也压低了,并且换成了另一种语言,逐渐从拉弥亚的耳边消失。
她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现在还是下午一点三十分,再过几十分钟她的休息时间就要结束,该去接替同事送货。
酒馆里的人们都有自己要讨论的事情,从跟踪、调查、以物换物和寻回失物一应俱全,他们组成了这个城市黑暗中的影子,每个人的任务和讨论的内容都带着一些秘密。拉弥亚怀疑这里应该也有更多的不法生意,毕竟都赏金猎人了怎么可能没有雇凶杀人?但显然这些话不是能在外面聊起来的,应该会以更隐蔽的方式达成交易。
“我要的50毫升深海鱼油有货了吗?”
“……这是你要的东西,花费了我不少功夫,10镑,一分都不能少。”
“你让我做的那件事情,我发现别有洞天啊,得加钱……”
……
热热闹闹的氛围里,拉弥亚注意到一个“熟人”的身影从门口出现,虽然用围巾裹住了头发,但那标志性的文弱气息和体型,应该是阿尔蒂尔没错了。
这位能让别人倒霉的“非凡者”来到这里,还没站20秒,就有一桌人谈完事情离开,阿尔蒂尔顺势坐了上去。
这桌人居然没有倒霉?
拉弥亚略感惊讶,如果不是让别人倒霉,那他的非凡力量不就是自己运气特别好吗?
还能这样?
简单乔装打扮过的阿尔蒂尔在较远的地方坐下后,服务生来清理桌子。很快,一个戴着帽子,侦探打扮的人就坐到了他的对面。阿尔蒂尔跟他点了点头,随后就急切地问道:
“我要找的……有消息……?”
对面那个侦探模样的人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你的描述……别的情报……”
阿尔蒂尔看上去很是失望,但还是从口袋里拿出钱来递给对方,同时嘱咐道:“再……说不定……”
而侦探收下钱后却摇了摇头。
“找不到……”他说,“港口……情报屋……或许……”
阿尔蒂尔明显愣了一下,拉弥亚听到他追问了两句关于“情报屋”的细节,而对面那个侦探显然知道得还比较详细,跟他说了很久,但是因为声音太低,拉弥亚依然什么都没听见。
她默默记住了“情报屋”这个东西,但还有一件事情让她很好奇——阿尔蒂尔在赌场门口说自己去赌钱是因为丢了钱,可如果他的非凡力量是让自己变得幸运,那为什么还会“丢钱”呢?
当然,这可能只是他在撒谎,可是看他的样子,应该还挺实诚的。
算上回去要花的时间,拉弥亚觉得自己差不多也该走了,她喝了一口手上已经温热的煮红酒,然后被甜得直皱眉。可是一想到这是自己花了二十几块买来的,还是硬着头皮又喝了一口,把肉桂都挑出来吃了。
这时,一边喝一边往外走的拉弥亚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人站在店门口,上了年纪,一脸的皱纹,皮肤上深色的污垢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身上的衣服也非常破烂,一条裤腿缺了一半,另一条破得拉丝了。他搓着手站在门口,目光不断环顾酒馆里的人,想进来又不敢进来。
拉弥亚隐蔽地观察着他,并且尽量避免和他的目光直接接触。
就这么站了七八分钟,距离他最近的一桌酒客像是忍不住了,几人看了他一会儿,窃窃私语几句,然后其中一个人站起来,一把抓住这老人的肩膀,声音洪亮地问道:
“你在这儿站了三天了,到底要干什么?有事要做,就拿出钱来!”
这话说完,男人却猛地把手从老人身上拿开,他的手心一片漆黑。男子端详着那片漆黑,鼻子动了动,疑惑地说道:“煤灰?还有火药的味儿。”
注意到那边对话的人有不少露出了然的神色,拉弥亚也明白了:这老人是个矿工。
老人被男子吓了一跳,但看到有人注意到自己,还是露出感激的表情,连连鞠躬道:
“先、先生……我……我……”
声音洪亮的男子又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好好说话!”
老人的身体却在这不轻不重的拍击中猛地哆嗦了一下,像是下意识地在躲避殴打,而后,他的声音更小了:“我……我想找……医生……”
“找医生?”男子皱眉,“去大地母神教会求助不就行了,那儿的教士喜欢发善心,也喜欢劝你改信。”
“我,我找过了……”
老人嗫嚅着:“我知道,但是,生病的人太多了……”
“怎么回事?”
老人一开始不敢说,在男子的逼问下,才低下头,颤抖着说出原因。拉弥亚离得远,只听到了一部分。
“镇上矿山……肉臭了,变质……上吐下泻……老板不给找医生……死了……”
男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最后干脆利落地摆摆手:
“几百人的痢疾,我可管不了,但我可以告诉你,得了这病我见多了,只要休息两周,多喝水就能好。”
说完男子就坐了回去,和同伴继续沉默喝酒,任凭这老人再怎么哀求都不为所动。
“矿工一天才赚几个钱,哪有休息两周的资格。”
附近桌有人低声说道,然后摇摇头,笑了两声:“等着工作的人多着呢,那些老板才不在乎底下的人死活,他都这样了不还是来找医生而不是找律师?不干就饿死,有什么办法……”
拉弥亚也只能保持沉默,她不具备改变这一切的能力,也无法帮到他们,自然就觉得自己也没资格发表评论。她听到后面有人义愤填膺地也说起自己以前遇到的事情,甚至跃跃欲试地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把那个丧良心的煤矿老板干掉,但周围的人嘲笑他“这样就能让病人得救吗?”“换个老板说不定还是这样!”那人听了,只好讪讪坐下,为自己辩解“可我也没那么多钱让他们休息两周啊!”
是啊,是的。想要帮助他们就需要大量金钱,但这些钱并不能带来实质性的改变。只要这个老板还在为了省钱购买变质的臭肉,那得痢疾的矿工就无穷无尽。
可把这个老板干掉同样无济于事,因为还有无数个这样的老板。
难道矿工们最该做的不是求助,而是在找工作之前祈祷,祈祷他们的老板不会在食物上偷工减料?
“原来这种事情他们也不管?”
拉弥亚忽然自言自语地说。
“这下我真的不知道警署是干什么的了。”
可她这些话刚说完,距离她最近的正在独自喝酒的人就笑起来。
拉弥亚转头看他,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脸上有一道疤痕,拿酒用的是左手,另一条胳膊空空荡荡。
男人眼神凶狠:“他们确实一点用都没有,看到北大陆人只会笑!你真的以为那些纺织厂、火柴厂和矿坑没有食品安全的标准吗?但是根本没用!小姑娘,你知不知道那些煤矿、火药和黄金白银被开采出来之后,基本都是要运到北大陆的?你知不知道这些生意实际上很多都不被老板控制?后面那些人根本不受法律制裁!”
“这是独立邦,应该不至于这样吧?”
拉弥亚皱眉。她也知道萨伦特政府的存在感很低,但这归根到底是一个名义上的独立邦,她总有一些幻想。
“没可能的,你永远抓不到那些北大陆人,他们就是高人一等,就是有特权,就是能把我们踩在脚下!奎拉里尔将军都做不到,谁都做不到,你要是能做到,将军就该滚下去,你上去。”
男人一口喝完了酒,眼神里的凶光简直要爆出来:
“他们还说杀人偿命呢!我的父母,我的孩子都死了,我的土地和房子也被夺走了,凶手现在还大摇大摆地活着!他家保镖就有十几个,我就算自己跟他拼命都见不到人!”
拉弥亚眉毛一跳。
她当然同情这人的遭遇,也看得出来对方恐怕倾家荡产都想找一个刺客把仇家干掉。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答应对方,除掉那个为非作歹的北大陆人,但是她控制住了自己的同情心,家里有十几个保镖的人物肯定不会缺非凡者保镖!拉弥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怒,可她同样毫无办法,因为——事实如此,她就是没有能力改变。
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她,她要是有能力,早就跑回乌柯镇把所有伤害过她的人都杀了。
那既然没有能力,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听,不要看。
她只能对男子举起手中的空杯子:“祝你早日达成愿望。”
“谢了。”
男子跟她碰了碰杯。他满脸通红,已经醉了,但不知怎么的,刚才还怒发冲冠的人脸上忽然又露出一些笑容。
“只要我攒够钱,弄到一张港督的宴会请柬……”
他低声说道,眼睛里忽然落下几滴泪水:“……只要港督愿意帮我,我肯定,我肯定能为你们报仇……”
港督?马塔尼邦里派洛斯港的那个管理人吗?可是你都说连奎拉里尔将军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港口的管理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港督能解决将军都不想管的事情吗?
拉弥亚能想到的也只有让非凡者去刺杀了,没准对港督来说,干掉一个有权有势的北大陆老爷确实能对自己有利。而借酒消愁的男人已经沉浸在了自己喝醉后的某些幻想里,一会儿念叨着复仇,一会儿又模模糊糊地念起家人的名字,没过几分钟,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拉弥亚把空酒杯放在桌上,安静地离开了。
离开酒馆,她看见那个求助无门的老矿工就在前面,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边绝望地哭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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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告知大家一下:第一卷真的很平静。
会有波澜,但跟高层次一点关系没有,整体就是南大陆普通人的日常+铺开世界观和乌贼几乎完全没写的南大陆相关设定用的。
如果觉得太平静了没意思,可以养着或者跳过,不用逼着自己看不感兴趣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