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上的冰层裂了。
三名衙差穿着黑色呢绸官服,衣角沾着积雪污泥,正用铁钩在结冰的路面下拖拽什么。沿街卖炭的老人蜷缩在破席下,透过冻僵的眼皮瞥了一眼,便低头继续向火盆里哈气。他知道自己看见的东西不该多问,这条街上,没有任何血能留下痕迹——不论是被雪掩盖,还是被人用银子抹去。
金玉楼的檐角上还挂着半融的冰凌,跑堂的阿四端着铜盆接化雪时,顺势瞟了眼街面。那三具尸体被钩出来了,个子不高,冻得发紫的小腿露在外头,身上只有单薄的麻布衣,仿佛被人从某个暖和的地方扔出来,冻了一夜才死。
阿四不动声色地缩回脑袋,去后厨倒水。路上的事情,与他这种人无关。
楼里比外头暖和多了,黄铜兽炉吞吐着乳白色的檀香气,正厅十二盏西域水晶灯被新换了烛火,光亮透过三楼雅间的雕花窗棂,将里面的人影投在窗纱上,像一场诡异的皮影戏。
“接着奏乐!”
王玦掀翻了手里的玛瑙酒樽,葡萄汁顺着金丝楠木案几的缝隙淌下来,滴在一名少女赤裸的后背上,沿着蝴蝶刺青的纹路流淌。
少女跪在满地荔枝壳里,腕间的铁链随着琵琶声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她的皮肤很白,白得不太正常,像常年不见日光的瓷器,唯有嘴唇冻得微微发紫。她没有抬头,手指虚握在膝上,关节泛白。
王玦半眯着眼,端详着她的脸,嗤笑了一声:“怎么不哭?”
少女沉默着。
旁边有人凑趣地笑道:“大人,您这位新宠倒是个倔的。”
“倔?”王玦笑意更深,屈指弹了下她的下巴,语气像是逗弄一只受了惊的猫,“等会儿你们就知道,她能哭得多好听。”
少女的目光掠过雕花窗棂,落在长街的尽头。残阳正缓缓坠落,像一颗被利箭射穿的血橙。她突然想起昨夜被拖进柴房时,瞥见后巷里的老乞丐正用陶片剜自己的腿肉——那人说,他孙儿三天没吃饭了,得用自己的肉去换半碗黍米。
“啪!”
一只镶玉的银壶擦着她的耳畔砸在描金屏风上,壶盖崩开,琥珀色的酒液溅了一地,映出半片指甲盖大小的光斑。
王玦捏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脸按向自己案上的《万寿赋》:“舔干净,你们这些贱民的舌头,就该用来伺候御墨。”
楼外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声音刺破了夜幕,惊得二楼绸缎商怀中滚落一只青玉鼻烟壶。他昨夜才用这东西换了三石陈米,今日在此把玩,却从壶身光亮的反射里,看到了一张狰狞的马脸——
赤色的鬃毛,如同烧透的炭火,鞍边悬着的八石弓,弦上还凝着未化的冰碴。
“独眼马贼!”
盐商尖叫着打翻了炭盆,火星溅上波斯地毯的瞬间,少女看见斗笠边缘切下的冷光,正掠过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独眼马贼”四个字炸开的一瞬,雅间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几个商贾酒意未醒,跌跌撞撞地躲到屏风后头,躲不及的直接钻到桌下。王玦眉头皱了一下,还未起身,便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金玉楼的掌柜亲自奔了上来,额头沁汗,躬身道:“王公子莫慌,外头不过是巡城的兄弟在驱散乞丐罢了。”
王玦半信半疑地斜睨着他,掌柜擦着冷汗,低声解释:“这两日城里闹饥荒,外头那些叫花子胆子越来越大,都快挤到咱们门口来了。刚才街上有个老乞丐拦了马,巡城的兄弟怕影响贵客兴致,就顺手清理了。”
王玦这才哼了一声,脸色稍缓。
“好狗胆,吓本公子一跳。”他冷笑着坐回去,招手让屏风后的商贾们出来,“都听到了?闹饥荒呢,大家赶紧把粮价再抬一抬,不然这些贱民真要翻天了。”
“公子说的是!”
“该杀杀,该剁剁,不够的加赋税呗!”
一众人纷纷附和,刚才那点慌乱很快被新一轮的觥筹交错盖了过去。
少女跪在原地,默默垂眸,指甲嵌入掌心。她看见不远处那扇被掌柜随手掩上的窗棂,窗外街道深处,几个黑瘦的孩子正抱成一团,睁着干涸的大眼睛望着这边。
他们的目光透过窗缝,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色泽,如同夜里饿疯的狼。
少女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三天前,她也在那群孩子里。
他们的目光透过窗缝,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色泽,如同夜里饿疯的狼。
忽然,一阵冷风掠过,窗棂吱呀轻晃,吹翻了一只空酒杯。酒杯滚到她膝前,映出她自己苍白的脸。
少女缓缓抬起眼睛。
那一刻,她想起三天前,她也在那群孩子里。
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她已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比他们更低贱——他们至少还有自由,而她,连选择饿死的权利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