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酿的甜香还氤氲在合作社后厨,林疏月却已攥着电报站在梧桐树影里。
阳光透过叶片缝隙落在电报抬头的锯齿暗纹上,像一列无声的密码。
她指尖轻抚那些不规则的凸起,忽然想起前日鸿兴货运卡车碾过青石板的泥痕——那车辙印里分明掺着福建红壤。
“孙老板说合作社的质检报告有问题?“她转身时,顾延舟正倚着雕花木门剥新炒的盐焗瓜子,剥开的瓜子仁在青瓷碟里堆成小小的雪山,“上个月验收时,他明明亲手在峨眉雪芽的含水率报告上按过红指印。“
林疏月将电报按在八仙桌的冰裂纹漆面上,茶服广袖扫过桌角鎏金茶碾:“电话里他连'林掌柜'都不肯叫了,只说'我们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她突然冷笑,抓起柜面陈列的紫笋茶饼,“你闻闻这陈化三年的香气,当初要不是我教他用石灰窖藏法......“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黄包车急刹的声响。
梳着麻花辫的采茶工阿慧举着油纸包冲进来:“月姐!
鸿兴茶庄今早开始半价抛售茉莉香片,咱们合作社订了茶座的客人全被截走了!“
孙氏茶行二楼会客厅
酸枝木博古架上的建盏映着林疏月紧绷的侧脸,她盯着孙老板摩挲翡翠扳指的手——那枚扳指内侧刻着鸿兴茶庄的莲花暗标。
“每担毛茶加三成价,运输损耗全由贵社承担。“孙老板掀开钧窑茶碗盖,故意让碗盖与托碟碰撞出刺耳声响,“听说贵社连炒青师傅的工钱都拖了半月?“
林疏月按住剧烈跳动的太阳穴。
墙角的立式座钟突然报时,惊得窗边鸟笼里的画眉扑棱翅膀,她瞥见笼底垫着的正是印有“茶娘子资金链断裂“的报纸。
“去年霜冻,是谁连夜带人给您茶园铺稻草?“她突然将滚烫的茶汤泼进茶盘,蒸腾的水汽里浮起冷笑,“您女儿在女子师范学堂的学费......“
“够了!“孙老板猛拍案几,震得茶宠金蟾嘴里含的铜钱叮当落地,“明日晌午前签不了新契,你们就等着用野树叶子制茶吧!“
锦江码头三号仓库
暮色将江面染成铁锈红,林疏月站在堆积如山的闽北水仙茶箱前。
搬运工老陈搓着皲裂的手掌嗫嚅:“孙老板派人传话,说谁敢接合作社的活儿......“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身后印着“鸿兴“的货轮正鸣起悠长的汽笛。
“月姑娘,试试这个。“顾延舟不知何时出现在栈桥尽头,抛来一包用《锦城晚报》裹着的茶青。
报纸头版赫然是“女茶人陷断供危机“的标题,内里却包着嫩绿匀整的一芽一叶。
林疏月捻开茶芽轻嗅,瞳孔蓦地收缩:“屏山炒青?
这香气起码是三十年以上的老茶树......“
“北边青龙场有个村寨,当年给宫里进贡过'金尖茶'。“顾延舟用鞋尖在潮湿的地面画出蜿蜒路线,水痕渐渐勾勒出茶马古道的轮廓,“七十五岁的老茶把头说,他等这个机缘等了四十年。“
江风突然转急,吹散林疏月鬓角的碎发。
她望着对岸渐次亮起的渔火,耳畔响起姐姐临终前的话:“茶树最会认人,你真心待它,它拼了命也要从石缝里长芽子给你看。“
三日后合作社庭院
张记者举着海鸥相机后退半步,差点撞翻正在晾晒茶菁的竹匾。
镜头里,林疏月正握着阿慧生满冻疮的手演示古法揉捻,青石茶台上摆着合作社女工们手绣的《茶事百工图》。
“这是我们新设计的互助账本。“林疏月掀开靛蓝土布封面,内页贴着各色茶票存根,“炒青师傅的工钱折算成茶山入股,采茶阿婆的医药费走的是......“
忽然有孩童清亮的吆喝声自街角传来。
卖报少年挥着还带着油墨香的报纸狂奔:“快看!
茶娘子合作社搞女子茶田信托咧!“头版照片上,七十岁的周婆婆正对着自己承包的半分茶山笑得豁牙微露。
正在称茶籽的顾延舟忽然停住动作。
他望着墙外那株过早开放的野山樱,看见几片花瓣飘落在仓库暗窗的缝隙间——那里隐约闪过半张熟悉的脸,额角疤痕与二十年前茶船纵火案通缉令上的画像如出一辙。
“明天带你去见个人。“他将秤杆尾端刻着莲花暗纹的铜星转向林疏月,声音轻得像在哼茶谣,“记得穿那双千层底布鞋,要进真正的老林子了。“
**锦城茶事局档案室**
暮色将玻璃窗染成琥珀色时,林疏月终于在那摞泛黄的质检报告里嗅到了端倪。
她踮脚取下最上层档案,茶服腰带上的银铃铛撞在铁皮柜边缘,惊起细碎的尘埃在光束里起舞。
指尖抚过某页油墨晕染的签名,突然触到细微的凹凸——有人用钢笔在“峨眉雪芽“的硫化物检测数值上反复描摹,生生将0.08改成了0.80。
“延舟你看!“她转身时发梢扫过顾延舟的衬衫领口,沾着龙井香气的呼吸拂过他喉结,“这个'8'字起笔的顿挫,和当年陈记茶行仿造咱们茶标的笔迹......“
窗外忽然滚过春雷,雨丝斜斜地打在青瓦上。
顾延舟摸出随身的瑞士军刀,刀刃轻轻挑开装订线,一张印着“鸿兴茶庄“抬头的便签飘然落地。
林疏月弯腰去捡,却见自己的倒影在对方瞳孔里碎成摇曳的星子——他指尖正悬在她耳畔,替她拂去鬓角沾着的旧年茶末。
**城南老茶馆**
梨花木戏台上,说书人醒木拍响的刹那,孙老板手里的盖碗突然迸裂。
滚烫的茶汤漫过印着“茶娘子“商标的契约书,烫金字体在褐色的水渍里渐渐模糊。
他瞪着对面从容斟茶的林疏月,喉结剧烈滚动:“你怎么找到的......“
“您家茶园东南角的紫笋茶树,去年秋天突然得了黑斑病。“林疏月将录音机推过八仙桌,磁带转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可巧我前日去取样,发现树根埋着半罐福建运来的红土——那土里掺的硫磺粉,足够让整片茶园三年不发芽。“
戏台突然传来铿锵的川剧帮腔,盖住了孙老板打翻茶盘的声音。
顾延舟从竹帘后转出,将牛皮纸袋轻轻放在浸湿的契约书上。
透过半透明的纸面,能看见女子师范学堂的缴费单复印件,以及某位陈姓茶商在渡轮码头递信封的偷拍照。
**合作社庆功宴**
月光淌过新漆的朱红匾额时,阿慧正踩着缝纫机扎染庆功用的茶巾。
靛蓝色染缸里浮着忍冬花,蒸汽裹着碧潭飘雪的香气,将女工们哼唱的采茶谣酿成蜜糖。
林疏月倚着门框看顾延舟教孩子们用茶梗搭桥,他冷峻的侧脸被灯笼映得暖融融的,指尖还沾着下午替老茶农包扎伤口时染的紫草汁。
“月姑娘!“负责仓储的刘婶突然举着电话冲出来,围裙口袋里掉出几颗给孙子留的酒鬼花生,“说是云南来的长途,叫什么勐海......“
听筒里传来苍劲的笑声:“林掌柜还记得三年前在景迈山救活的古茶树吗?
我们傣族兄弟最惜恩情,明日就发二十担春蕊过去!“背景音里隐约有象群的长鸣,混着茶农们用傣语唱诵的祝酒歌。
**子时三刻的阁楼**
林疏月踮脚取下樟木箱顶层的锦盒时,月光正巧漫过姐姐留下的《茶经》残卷。
泛黄的宣纸上,林霜用簪花小楷批注的“杀青火候“突然泛起微光,墨迹竟像新写就般鲜润。
她正要凑近细看,玻璃窗突然被夜风撞开,将案头新制的茉莉香片吹散满室星辰。
电话铃炸响的刹那,后巷传来野猫凄厉的嘶叫。
她摸索着按下免提键,听见电流杂音里混着奇怪的滴答声,像是雨水落在生锈的铁皮上,又像某种老式座钟的齿轮在暗处咬合。
“林小姐的凤凰单丛确实惊艳。“变声器扭曲的怪笑震得听筒嗡嗡作响,背景里忽然响起火车碾过铁轨的轰鸣,“可惜茶经残卷不齐全——您听说过'茶魁血祭'吗?“
夜风突然卷着冰凉的雨丝扑进来,将案头的茶叶罐刮倒在地。
林疏月僵立在满地滚动的茶梗间,看着月光渐渐爬上墙角的立式座钟。
黄铜钟摆在玻璃罩后规律摆动,投下的阴影却诡异地指向《茶事百工图》某处——那里绣着戴斗笠的茶农弯腰采茶的画面,而此刻月光正照在采茶人空洞的眼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