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戏声》
戏台子搭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红绸子扎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摇晃晃。我蹲在后台，看着班主往脸上抹油彩，他的手在抖，油彩抹得歪歪扭扭的。
“班主，要不......“我刚开口，就被他瞪了一眼。
“闭嘴！“班主压低声音，“这戏必须唱完，不然......“他没说完，但我懂。三天前，我们路过这个村子，本来只想讨口水喝，却被村长拦住了。他说村里闹鬼，每晚都有个穿戏服的女鬼在村口唱戏，搅得全村不得安宁。
“你们是唱戏的，就该管这事。“村长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班主，“要是能把这女鬼送走，村里重重有赏。“
班主答应了。我知道他为什么答应，我们戏班子已经三个月没接到活计了，再这样下去，连饭都吃不上了。
“小六子，把行头拿来。“班主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赶紧把戏服递过去，那是一件大红色的女蟒，绣着金线，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班主穿上戏服，戴上凤冠，对着铜镜描眉画眼。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陌生。班主今年四十有二，平日里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一扮上旦角，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铛——“铜锣声响，班主踩着碎步上了台。我躲在幕布后面，看着台下空荡荡的座位。夜风卷着落叶在台下打转，发出“沙沙“的响声。
班主开嗓了。他的声音清亮婉转，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听着他唱《游园惊梦》，突然觉得不对劲。班主的声音里，似乎混着另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台上时，差点叫出声来。班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穿着同样的红色戏服，水袖轻扬，与班主对唱。那人的脸隐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一抹惨白的下巴。
班主似乎没发现异常，还在唱着。我注意到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像是踩在棉花上。那个女鬼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看见她戏服上绣着的牡丹花纹。
突然，女鬼转过头来。我看见了她的脸——那根本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画着油彩的纸面具！面具上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正对着我笑。我吓得跌坐在地上，后背撞到了什么东西。回头一看，是一面铜镜。镜子里映出戏台，班主还在唱，可他身边的女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镜子里另一个班主，正对着台上的班主笑。
“班主！“我大喊一声。台上的班主猛地回头，他的脸......他的脸上也戴着一张纸面具！
我想冲上台去，却发现自己的脚动不了。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我的脚上缠满了红色的丝线，那些丝线从戏服上延伸出来，像是有生命一般，正慢慢往上爬。
台上的班主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他的面具裂开了，露出下面另一张面具。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惨白如纸，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
“终于......找到替身了......“女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看见班主的身体慢慢瘫软下去，像被抽走了魂魄。而那个女鬼，正从镜子里往外爬......
我蜷缩在铜镜前，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镜中的班主正在融化——油彩像煮化的蜡油往下淌，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肤。他的手指甲突然暴长三寸，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小六子...“班主的喉咙里挤出女人的声音，“来陪我唱《锁麟囊》啊......“
我拼命往后蹭，绣着牡丹纹的戏服下摆突然缠住脚踝。这才发现满地红绸都在蠕动，像一条条沾血的蛇。铜镜表面泛起涟漪，班主青黑的手掌正从镜子里伸出来。
“砰！“
后台的檀木戏箱突然炸开，泛黄的戏折子雪花般飘散。一张泛黄的照片落在我膝头，照片里穿红戏服的女子抱着婴孩，眉眼竟和村长卧房供着的牌位一模一样。
“原来是你！“我失声叫道。三天前给村长送戏单时，那个黑檀木牌位上分明写着“先妣周氏玉娘之位“。照片背面还有褪色的小楷：“民国七年春，与玉娘摄于镇照相馆。“
镜中传来凄厉的尖啸，班主的手掌突然转向，五根指甲深深扎进自己的眼眶。“不许看！“女鬼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慌，“把眼睛闭上！“
我颤抖着手摸向铜镜背面，指尖触到一处凹陷。用力一按，暗格弹开，半块雕凤玉佩滑入手心。玉佩温润如水，却让我打了个寒战——这分明和村长腰间那块龙纹玉佩是一对！
“还给我！“镜中传来凄厉的尖叫，班主的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像提线木偶般朝我扑来。我慌忙后退，撞翻了供桌上的香炉，灰烬中露出一角泛黄的纸。
那是一张婚书。
“民国六年腊月，周氏玉娘许配张氏长子......“我念出声，声音却戛然而止。村长姓李，这张氏又是谁？
“轰隆！“
一声炸雷劈在老槐树上，树干裂开一道大口子。借着闪电的光，我看见树洞里蜷缩着一具小小的骸骨，裹着褪色的红绸。
“我的孩子......“女鬼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婉，“他们说我克夫，说我生的孩子是灾星......“班主的身体软软倒下，一个穿着红戏服的身影从镜中飘出。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惨白如纸，却美得惊心动魄。她的眼角有颗泪痣，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那年闹瘟疫，他们说是我招来的。“玉娘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把我活埋在槐树下，说这样就能平息天怒。
“原来是你！“我失声叫道。三天前给村长送戏单时，那个黑檀木牌位上分明写着“先妣周氏玉娘之位“。照片背面还有褪色的小楷：“民国七年春，与玉娘摄于镇照相馆。“
镜中传来凄厉的尖啸，班主的手掌突然转向，五根指甲深深扎进自己的眼眶。“不许看！“女鬼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慌，“把眼睛闭上！“
我死死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食骨头。突然，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来，我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女鬼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那就留下来陪我吧......“我拼命挣扎，手指在地上乱抓，突然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是那面铜镜！我猛地睁开眼睛，将铜镜对准女鬼。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女鬼的身影在铜镜中扭曲变形。我这才看清铜镜边缘刻着“镇魂“二字，镜框暗格里掉出半块雕凤玉佩。
“玉娘！“村长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村长举着半块龙纹玉佩，老泪纵横：“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后台，夜风裹着槐树叶抽在脸上。村长的宅子就在戏台东边，黑漆大门紧闭，檐下挂着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
“村长！开门！“我拼命拍打门环，“我知道玉娘的事！“
门内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村长惨白的脸。他手里攥着一串佛珠，指节发白。
“你...你知道了什么？”村长的声音在发抖。
我举起那张泛黄的照片，“玉娘是你娘，对不对？二十年前那场瘟疫......“
“住口！“村长突然暴起，一把将我拽进院子。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被他拖进堂屋，重重摔在地上。
供桌上的牌位在烛光下泛着幽光，我这才看清牌位右下角刻着一行小字：“民国七年四月初八卒“。四月初八...正是戏班子进村的日子。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村长瘫坐在太师椅上，“那年她才二十三岁...村里人都说她是妖女，说那场瘟疫是她招来的......“
屋外突然传来铜锣声，一声比一声急。村长猛地站起来，“糟了！子时到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供桌下的暗格里露出一角红绸。村长颤抖着手拉开暗格，里面是一面铜镜，镜面布满裂纹，镜框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
“这是...玉娘的遗物？“我问道。
村长没回答，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铜镜。镜面突然泛起涟漪，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是个穿红戏服的女子，怀里抱着婴孩。
“娘......“村长跪倒在地，佛珠散落一地。
镜中的玉娘抬起头，她的脸惨白如纸，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怀中的婴孩突然睁开眼，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我的儿......“玉娘的声音从镜中传来，“你终于肯见娘了......“
铜镜中的班主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他的脸像融化的蜡像一样扭曲变形，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容。我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突然注意到玉娘怀中的婴孩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那玉佩的纹路，竟和班主随身携带的铜镜一模一样。
“你...你是被献祭的！“我颤抖着说，“那年瘟疫，村里用七个戏子祭天，你是最后一个！“
镜中的班主突然僵住了，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脸上的油彩一块块剥落。我这才发现，那些根本不是油彩，而是干涸的血迹。
“闭嘴！“女鬼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你知道什么？那年我怀着孩子，他们...他们把我活活钉死在戏台上！“
后台的烛火突然变成了幽绿色，我这才看清，班主的影子根本不是人形，而是一棵扭曲的槐树。树根缠绕着他的双腿，正在往血肉里钻。
“小六子...“班主的声音突然恢复了正常，“快...快跑...她不是要我的命...是要你的...“
我愣住了。班主艰难地转过头，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你...你是玉娘的孩子...当年...我把你偷偷送出了村...“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想起班主总是偷偷给我买糖葫芦，教我唱戏时格外耐心。原来...原来他一直在保护我。
“爹！“我失声叫道。
班主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的皮肤下鼓起一个个肿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戏服下摆已经变成了槐树的根须，正在疯狂生长。
“快...快砸了铜镜...“班主的声音已经变得支离破碎，“那是...那是封印...“
我抄起后台的铜锣，狠狠砸向铜镜。镜面应声而碎，一股黑烟从裂缝中涌出。班主的身体突然瘫软下来，那些槐树根须也迅速枯萎。
“不！“女鬼发出凄厉的尖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黑烟在空中凝聚成一个人形，正是照片上的玉娘。她的脸上满是泪水，缓缓向我伸出手。
“娘...“我哽咽着叫道。
玉娘的鬼魂渐渐消散在夜空中，只留下一声叹息。班主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爹，我带你去看大夫！“我扶起班主。
班主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去找...找镇上的王掌柜...他知道...知道真相...“
他的手突然垂了下去。
我握着玉佩，跌跌撞撞地往镇上跑。天还没亮，街道上弥漫着浓雾，打更人的梆子声忽远忽近。王掌柜的当铺在镇子最东头，门前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灯笼。
“王掌柜！“我拍打着门板，“我是小六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王掌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精光：“你终于来了。“
他把我让进屋里，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画像，画中的女子穿着戏服，眉眼间竟与玉娘有七分相似。
“这是你外祖母，“王掌柜指着画像说，“她叫柳如是，是江南柳家的嫡女。“
我愣住了。柳家？那个富可敌国的江南柳家？
王掌柜从柜子里取出一本族谱，翻开泛黄的纸页：“你娘是柳家的私生女。当年柳老爷看上了戏班里的花旦，生下了你娘。可惜...“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柳家为了保全名声，派人追杀你们母女。你娘带着你逃到这个村子，却没想到...“
我浑身发抖，想起玉娘临死前的惨叫。原来，那场瘟疫根本就是柳家设的局！
“这块玉佩，“王掌柜指着族谱上的一行小字，“是柳家的传家之宝。你娘把它留给你，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认祖归宗。“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突然发现上面的纹路在油灯下泛着奇异的光。那些蜿蜒的线条，竟与村中七口古井的位置一一对应。
“王掌柜，“我抬起头，“那七口古井...“
“那是柳家埋藏黄金的地方，“王掌柜压低声音，“你娘临死前，把柳家的秘密都藏在了那里。只要集齐七块玉佩，就能找到黄金的下落。“
我猛地站起来：“可是...可是其他玉佩在哪？“
王掌柜的眼神突然变得闪烁：“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凑近我耳边，“我听说，柳家最近在找一个人，一个带着玉佩的年轻人...“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王掌柜脸色大变：“不好！他们来了！快从后门走！“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大门就被撞开了。几个黑衣人冲了进来，为首的人手里握着一块玉佩，与我的这块一模一样。
“就是他！“那人指着我，“柳老爷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翻身跃过后院的矮墙，身后传来黑衣人的怒吼。王掌柜的当铺在夜色中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攥紧玉佩，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
玉佩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那些蜿蜒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我掌心微微发烫。我忽然想起班主临终前的话：“去找...找镇上的王掌柜...他知道...知道真相...“
但现在王掌柜生死未卜，我只能靠自己解开这个谜团。
我躲进村口的破庙，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玉佩。突然，我发现玉佩边缘有一行极小的篆字：“北斗照命，七星连珠，黄金现世，天下易主。“
这十六个字让我心头狂跳。北斗七星...七口古井...难道...
我摸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地上画下村子的简图。七口古井的位置果然对应着北斗七星的排列。更诡异的是，每口井的位置都对应着玉佩上的一道纹路。
“原来如此...“我喃喃自语，“玉佩不仅是地图，还是钥匙！“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脚步声。我屏住呼吸，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搜！他一定就在附近！“
是柳家的管家！我曾在柳府见过他一面。只听他继续说道：“老爷说了，一定要找到那块玉佩。那可是关乎柳家生死存亡的东西！“
生死存亡？我心头一震。难道这玉佩背后，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我悄悄从后窗翻出，朝着最近的一口古井跑去。月光下，井台上的青苔泛着幽幽的光。我掏出玉佩，对准井口。
突然，玉佩发出一声轻响，一道金光射入井中。井水开始沸腾，水面浮现出一行金字：“贪狼之位，藏金之所，得之者昌，失之者亡。“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就传来管家的狞笑：“果然在这里！“
我转身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几个黑衣人将我团团围住。管家慢悠悠地走过来：“小少爷，把玉佩交出来吧。老爷说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就让你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我冷笑，“你们追杀我娘，害死我养父，现在还想让我认贼作父？“
管家的脸色变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井中突然射出一道金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柳家逆子，欺师灭祖，罪该万死！“
管家脸色惨白：“是...是老祖宗的声音！“
金光中浮现出一个老者的虚影，正是柳家祠堂供奉的画像中人。他指着我手中的玉佩：“此乃我柳家镇族之宝，内藏惊天秘密。得此玉佩者，当为我柳家正统传人！“
金光中的老祖宗虚影越来越清晰，他的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管家和那些黑衣人已经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柳家子孙听令！“老祖宗的声音如洪钟大吕，“此玉佩乃我柳家世代相传之宝，内藏传国玉玺下落！“
我浑身一震，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玉佩。传国玉玺？那不是已经失踪百年的镇国之宝吗？
老祖宗继续说道：“百年前，天下大乱，我柳家先祖奉命藏匿玉玺，以待明主。为此，特制七块玉佩，分别藏于七口古井之中。唯有集齐七块玉佩，方能打开藏宝之地。“
管家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老祖宗，这...这玉佩...“
“住口！“老祖宗厉声喝道，“你等皆为柳家旁支，竟敢觊觎正统传人之物！今日我便替天行道！“
话音未落，井中突然射出七道金光，在空中交织成北斗七星的图案。管家和那些黑衣人惨叫一声，身体开始扭曲变形，最后化作一滩黑水。
我惊魂未定，老祖宗的虚影却转向我：“孩子，你可知为何你娘要将玉佩留给你？“
我摇摇头。
“因为你娘知道，柳家正统血脉，只剩下你一人了。“老祖宗叹息道，“你爹...其实是前朝太子！“
我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前朝太子？那个在二十年前宫变中失踪的太子？
“当年宫变，太子带着玉玺出逃，与你娘相识相恋。“老祖宗的声音充满悲凉，“可惜...柳家旁支勾结叛军，害死了你爹娘...“
我握紧玉佩，泪水模糊了双眼。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柳老爷非要置我于死地的原因！
“孩子，“老祖宗的虚影开始消散，“集齐七块玉佩，找到玉玺，还天下一个太平...“
金光渐渐消失，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远处传来鸡鸣声，天快亮了。
我擦干眼泪，将玉佩贴身收好。既然命运选择了我，那我就必须完成这个使命。不仅为了爹娘，更为了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