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那片风干的槐花,指腹在花瓣褶皱处蹭出血痕。
月光浸透的桃木镯突然发烫,裂纹深处渗出类似松脂的腥甜气息——这是借形术反噬的前兆。
“东南山坳......“我对着猎鹰残留的尾羽呢喃,掌心黏腻的汗液渗进玉佩裂痕。
爷爷曾说范氏祖传的缠枝纹里养着护主灵,此刻纹路间却渗出缕缕黑气,像极了当年范灵儿逃婚那夜祠堂烛火的颜色。
三更梆子响过第七声时,我踩着露水浸透的草鞋踏进老林。
腐叶在脚下发出蟾蜍吞食般的黏腻声响,树冠间垂落的藤蔓缠着带倒刺的紫花,稍不留神就会勾破袖口渗出血珠。
借形术的余威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左肩那块紫斑已经蔓延到锁骨,像条贪婪吸食生命的蜈蚣。
灰松鼠叼着松塔从树洞探出头时,我正被反噬的剧痛逼得跪在苔藓丛里。
它黑豆似的眼睛映出我脖颈处发光的鹰羽纹路,突然扔下松塔用尾巴拍打三下树干。
腐殖层下钻出十几条碧色蚯蚓,首尾相衔组成箭头指向东南方。
“谢了。“我弹给松鼠半块麦饼,跟着虫阵钻进雾瘴。
黎明前的雾气裹着铁锈味,每吸一口都像吞了把钢针。
当第十三次踩碎毒蟾卵时,腐臭味突然被某种清苦药香冲散——月光照亮的岩缝里,三株通体雪白的六瓣花正吞吐着珍珠似的光晕。
我摘下手套去碰花茎,指尖刚触到绒毛就听到狐狸的尖啸。
红影闪过,手腕已被利齿划出两道血痕。
那赤狐叼着朵六瓣花退到树后,琉璃般的眼珠盯着我渗血的桃木镯,突然伸出前爪在地上画出个残缺的八卦图案。
“你要这个?“我晃了晃腕间木镯。
它却转身甩尾拍碎岩壁青苔,露出后面墨色的人形刻痕——那刻痕脖颈处嵌着枚桃木钉,样式与我镯子上的裂纹如出一辙。
狐鸣再起时,我怀中突然滚落爷爷留下的青铜罗盘。
指针在六瓣花与刻痕间疯狂震颤,最终停在花蕊凝结的露珠上。
露珠坠地瞬间,我左肩的紫斑竟像遇到天敌般收缩成铜钱大小。
“原来如此。“我嚼碎花瓣咽下苦汁,任汁液灼烧喉管。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瘴时,六瓣花已经变成三枚丹丸躺在掌心。
藏在树冠里的猕猴突然扔下半颗野果,果核上歪歪扭扭刻着“外来女子“四个字。
我捏碎野果时嗅到淡淡槐香——和猎鹰带来的那朵干花一模一样。
猕猴尖叫着指向东北方悬崖,那里有团青雾正幻化成飞鸟形状,眨眼间又碎成漫天磷火。
回到镇子已是次日晌午。
王郎中的药铺飘出艾草灰,他正在碾槽旁处理蛇蜕,见我进门时银针囊掉进药杵都不曾察觉。
我故意让沾着紫鳞苔的袖口扫过案台,他猛地抓住我手腕,指尖按在桃木镯裂纹处微微发颤。
“六阴转阳花?“他掰开我掌心丹丸对着光照,“这种只长在万人坑上的邪物......“话没说完突然噤声,因为丹丸核心渗出几缕金丝,正慢慢修补我腕间裂纹。
我拨弄着药柜上的铜蟾蜍:“后山断崖的紫鳞苔,配上蛇莓汁应该能解瘴毒。“蟾蜍舌头突然弹起,卷走我藏在指缝的六瓣花残叶。
王郎中脸色骤变,从暗格里摸出个褪色的鸳鸯荷包——针脚竟与范灵儿当年落下的香囊一模一样。
暮色染红窗纸时,我们隔着冒热气的药炉对视。
他往我茶碗里添了勺蜂蜜,这是十二年来第一次有人给我斟茶。
当更夫开始敲初更梆子,他终于开口:“往东三十里有座吃人的山谷......“
话没说完,药铺门板突然被狂风撞开。
那只苍色猎鹰跌进堂屋,尾羽上沾着暗红血迹。
它扔下个绣着八卦纹的银铃铛,喙部还勾着半截染血的黄符纸。
我捡起符纸时,桃木镯突然发出锯木头般的声响,裂纹里渗出黏稠的黑液——和当年范灵儿消失时,祠堂祖宗牌位渗出的东西一模一样。
王郎中指尖掐着黄符纸簌簌发抖,艾草灰扑簌簌落在银铃铛的八卦纹上。
我看到他耳后那道陈年抓痕突然泛红,像是被符纸烫着了似的。“七年前采药人误入山谷...“他突然攥碎半片蛇蜕,药杵里的雄黄粉溅到炭盆里炸起蓝火,“活着回来的都成了哑巴,指甲缝里长满人面疮。“
我摩挲着铃铛内侧的凹痕,触感像极了范灵儿发间那支银簪的梅花纹。
猎鹰突然扑棱翅膀撞翻药柜,十三种毒虫罐子摔得粉碎。
紫蜈蚣顺着桃木柜腿往上爬时,我腕间的黑液突然凝成细针刺入它头颅——这是六阴转阳花生效后第一次主动护主。
“瘴气化形!“王郎中甩出银针钉住满地乱窜的毒蝎,袖口翻出个刻着饕餮纹的青铜药瓶。
我闻到当年范灵儿熬的槐花粥味道,瓶口溢出的青烟竟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猎鹰突然发出凄厉长鸣,羽翼拍散的烟雾里闪过半张带泪痣的脸。
暮色像打翻的砚台漫进药铺,我数着更夫渐远的梆子声嚼碎第二粒丹丸。
紫鳞苔的腥苦压不住喉头翻涌的甜腥,恍惚看见十二岁的范灵儿在祠堂门槛绊倒,她腕间银铃铛滚到我草鞋边时,祠堂梁柱正往下滴黑油。
惊醒时满嘴都是槐树皮的味道。
王郎中在藤榻旁煨着艾草炉,铜药吊子里煮着掺了雄鸡血的汤药。
他后颈新贴的狗皮膏药泛着朱砂色,见我睁眼立即用银针挑破自己中指,将血珠弹进我眉心。
“寅时三刻阴气最重。“他擦拭着鸳鸯荷包上的药渍,荷包边缘露出半缕褪色的红发——和范灵儿及笄那年剪下的青丝缠着同样的同心结。
我假装没看见他颤抖的嘴角,任由那滴滚烫的血顺着鼻梁滑进衣领。
子夜寒风突然灌满药铺,所有铜器同时发出蜂鸣。
我怀中罗盘指针逆时针疯转,桃木镯上的裂纹竟像活过来似的蠕动。
猎鹰撞破窗纸冲进来时,尾羽上粘着片新鲜的槐树叶,叶脉里渗出的汁液在月光下呈现诡异的琥珀色。
王郎中突然按住我欲取罗盘的手:“那山谷吃人吐骨,但...“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像石子坠井,“每月望日寅时,瘴气会结成鹊桥。“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的八卦烙痕,那图案与赤狐所画残缺部分恰好互补。
我捏碎第三粒丹丸敷在猎鹰伤口上,看着黑气从它羽根处嘶叫着逃逸。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药铺门缝时,我枕着浸过雄黄的粗麻布昏沉睡去,恍惚听见范灵儿在耳边哼童谣。
她的声音裹着槐花香从十二年前飘来,却始终隔着一层棺材板厚的雾气。
梦境里她赤足站在开满六瓣花的悬崖边,银铃铛系着的红绳突然断裂。
我想抓住下坠的铃铛却被黑气缠住脚踝,崖底传来万千人同时咀嚼骨头的声响。
惊醒时发现掌心不知何时攥着片带齿痕的槐树皮,齿印竟与当年范灵儿生气时咬我的痕迹分毫不差。
“东北风捎来死人气。“王郎中在晾晒的蛇胆旁摆出七枚铜钱,最中间那枚突然立着旋转起来。
他蘸着雄黄酒在桌面画出扭曲的山势图,在某个凹陷处重重点了三下。
我肩头的紫斑突然发烫,烫得竹椅扶手都留下了焦黑指印。
暮色四合时,我站在镇东老槐树下嚼第六片甘草。
猎鹰送来的银铃铛在掌心沁出冰霜,霜花竟慢慢凝结成“初七“两个篆字。
当更夫敲响二更梆子时,怀中的青铜罗盘突然变得滚烫,指针死死钉住东北方夜空——那里有颗赤色星辰正在渗血似的忽明忽暗。
山风送来女子模糊的啜泣声,我跟着时断时续的槐花香追出三里地。
穿过芦苇荡时踩碎了满地骷髅头形状的菌菇,爆开的孢子粉在月光下显出人脸轮廓。
桃木镯突然发出裂帛之声,三道新生的裂纹里涌出粘稠黑液,这些液体落地竟化作指路箭头。
箭头尽头是座被藤蔓绞杀的石碑,碑文被青苔覆盖处隐约可见“范“字残痕。
当我想刮开苔藓细看时,碑底突然钻出千百条碧眼蚯蚓,它们首尾相衔拼成的图案,正是赤狐所画残缺八卦的另外半边。
身后枯枝爆裂的声响惊飞夜枭,我转身时瞥见崖顶青雾凝成的人影。
那人影抬手接住坠落的赤色星辰,掌心跳动的红光竟与六阴转阳花的花蕊如出一辙。
山风突然静止,我耳后传来棋子落枰的脆响,空气里弥漫开陈年棺木特有的沉香。
当第二颗星辰开始渗血时,我腕间的桃木镯突然安静下来。
石碑上的蚯蚓阵不知何时变成了警告的叉形符号,最先接触月光的那条蚯蚓正在疯狂膨胀,表皮浮现出类似人脸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