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族·开发·变迁:唐宋以降福建北溪流域的社会发展
- 黄艺娜
- 25字
- 2025-04-07 18:02:30
第二章 唐代北溪中下游蛮荒之地的开辟与族群结构的演变
第一节 北溪中下游的早期居民及其族群演变
福建地区开发较晚,漳州地区又是闽地中开发最晚的地区之一。尽管汉人入漳较晚,但并不代表漳州在此之前是一片蛮荒。当地少数族群在此间的早期开发及拓展,于北溪流域乃至于整个漳州,具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一 地理位置
漳州初建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分属于两个不同的行政区划:北属汉代的冶县,晋、宋的晋安郡,唐代的泉州;南属汉代的南海王国或揭阳县,晋、宋的义安郡,唐代的潮州。唐代陈元光入漳也主要是平潮州寇,且绥安县(包括漳浦、怀恩二县大部)属义安郡即唐潮州,当时漳州大部分属潮州辖地。漳州建州后划归岭南道很长一段时间,同样基于此。可是,无论是潮州还是泉州南端都远离中原,不在任何一条交通要道上。“古代中原通岭南的路线,或从海道直达广州,或从陆路越五岭经韶州(今韶关)趋广州”,“从福建方面来说,古代从中原入闽或经江西通过今在光泽县境的杉关南下,或经浙江通过今在浦城县境的仙霞岭南下,或经浙江通过今在福鼎县境的分水关南下;也可以从海道直达福州”。潮州是岭南地区最偏远荒凉的地方,而泉州南端(漳州)同样是福建境内最偏远荒凉的区域。正是这样的地理特点,使得漳州境域在唐初以前,“山高皇帝远”,中央统治者鞭长莫及,成为南方少数族群“蛮獠”长久聚居的重要根据地。[1]
二 少数族群聚居地
少数族群聚居在北溪中下游今华安、浦南一带。《舜书·典》载“窜三苗于危”,指的是三苗国躲避华夏族的攻击,逃到高山密林,福建境内的少数族群也是如此。这一带山高林密,气候湿热,且临近福建最大的平原漳州平原。平原和山区交错,可以有效避免雨季洪水的危害,并且野生食物资源丰富,采集、渔猎能够为长期的稻作栽培提供必需的生存保障,[2]“可耕可退,可渔可猎”是比较理想的早期定居点。据当地人介绍,名称带“仙”字的地方,在过去是少数族群居住、活动的地方。这一带众多的地名都以“仙”字表达,如仙都社、仙字潭、仙岭(今金沙岭)、仙柑浦(今浦林)、仙亭(今松洲)、福清仙(今福林村)等。
浦南金沙村以西十多公里处为九龙江北溪支流汰溪,汰溪中游北岸峭壁上有5处共刻画了20个图形文字,被称为“仙字潭摩崖石刻”(见图2-1-1)。据《太平广记》载,有人摹写这些图形文字去请教唐朝河南令韩愈,韩愈译为“诏赤黑视之鲤鱼天公卑杀牛人壬癸神书急急”,说“详究其义,似上帝责蛟螭之词,今戮其害也”。清嘉庆年间(1796~1820)蔡永兼著《西山杂志》,说仙字潭摩崖石刻是“七闽”石刻古文。1935年广州岭南大学黄仲琴发表《汰溪古文》,认为摩崖石刻“疑即古代蓝雷民族所用,为爨字或苗文之一种”。此后,尽管有许多学者发表各种各样的看法,但迄今无定论。汰溪可通往汰内桃源洞,洞大有水,是古越族人的聚居点,种种迹象说明唐代以前龙溪县二十三四都、二十五都、二十六都(今芗城区浦南、浦林和华安汰内)是少数族群聚居地。[3]

图2-1-1 华安仙字潭摩崖石刻[4]
三 少数族群的种类
一是闽越原始居民,分为山地居民与水上居民两大类型。刘禹锡关于“闽有负海之饶,其民悍而俗鬼,居峒砦、家桴筏者,与华言不通”[5]的言论中,“居峒砦”者即山地原始居民,“家桴筏”者为水上原始居民。韩愈称岭外十三州的原始居民为“林蛮峒蜑”[6],其中“林蛮”是指山地原始居民,“峒蜑”是指水上原始居民。
水上居民在漳州原始居民中不占多数。中唐诗人顾况《酬漳州张九使君》诗言漳州风物,“薜鹿莫徭洞,网鱼卢亭洲(一作舟)”[7],卢亭即指白水郎——滨海水上居民,传说东晋卢循起兵造反,失败后余党逃入海岛,成为蜑民,即所谓卢亭。[8]然而《太平寰宇记》并未在“漳州风俗”条中指出州有“卢亭”一事,《泉州风俗》却有载,即证漳州水上居民的数量有限。
山地原始居民是漳州原始居民的多数。《漳州三平山广济大师行录》[9]主要载唐三平祖师事迹,提到平和县三平山有“山鬼”“众祟”,被收服后,有化为蛇虺者,有大毛人被收为侍者,称作“毛侍者”。诸如“山魈”“羊化子”“山鬼”“众祟”“大魅”,即对漳州山地原始居民的蔑称。总章年间(668~669)在闽粤之交骚乱的就是属于百越族群中南越一支的“俚人”[10],自古就居住在岭南,退居山地。漳州南部旧属岭南,是俚人的分布地之一。俚人直到元代还保持“黎”的族称。[11]
二是外来少数族群——武陵蛮。武陵蛮为古代荆楚蛮之一种,以分布在秦汉时期武陵郡得名。隋唐以来,这支刀耕火种的游耕族群,受生产方式、生活习惯的制约,又迫于中原汉族外扩的压力,从湘鄂西部交界区域向南迁徙[12],迁徙路途中结合某些少数族群,进入漳州,被称为“莫徭”。武陵蛮迁入漳州的历史不能溯源于陈元光“平蛮”,但上溯到中唐是不成问题的。力证之一为中唐诗人顾况《酬漳州张九使君》“薜鹿莫徭洞”,即指漳州有很多莫徭。[13]南宋时武陵蛮已大量迁入漳州,由武陵蛮与闽越原始居民融合而成的畲族形成了。南宋刘克庄《漳州谕畲》曰:“溪峒种类不一:曰蛮、曰猺、曰黎、曰蜑,在漳者曰畲。西畲隶龙溪,犹是龙溪人也。南畲隶漳浦,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赣,奸人亡命之所窟穴。”[14]“猺”即“徭”,为南迁到赣闽粤边武陵蛮的统称,“西畲”“南畲”为武陵蛮进入漳州衍化而成的一个新的族群——畲族。总章年间(668~669)的“蛮獠之乱”,“乱”者主要是“獠”而非“蛮”,长久被认为是“蛮”,甚至被认为是武陵地区南迁至闽粤之交的“盘瓠蛮”或“武陵蛮”,即畲族的先民,确切地说应该是畲族先民中的闽越原始居民部分。[15]
《福建通志》载六朝以来九龙江两岸尽属“蛮獠”。[16]随着中原文化的传播和交通条件的改善,汉族移民增多,少数族群一代一代被同化,有些被迫“上山为畲、下水为蜑”,有些逐渐繁衍而聚居于山间边远地带。如:
坪水村位于华安县高安乡西部,海拔860多米,背负高山,面临坡地……地势险峻……坪水村有64户,户主都姓钟……
据当地祖辈传说,坪水畲族是从南京迁来的,曾在漳州府的浦南镇、松州村、宏道村、后旁村、茶莆村、州尾村等六村镇住过。从迁到华安到现在已历十三代,经过300多年了。……唐总章年间苗自成、雷万兴、蓝奉高、钟大妈曾经起兵反唐,反被陈政、陈元光弹压,畲族受镇压颇多。自此以后,浦南一带畲民不敢自认畲族身份,而自愿同化于汉族,但每年三月三日祭祖,仍供祖先狗头人身的盘弧画像,其传说故事和《后汉书·南蛮传》大致相同。[17]
武陵蛮入迁漳浦、龙海、华安等县,较多地衍化为福佬人,其中有一部分现在又恢复畲族身份。[18]如引文中提及浦南一带畲民隐瞒自己的畲族身份、原始居民身份,更有甚者转认陈元光或其部属五十八姓为祖,也声称来自中原,融合到福佬人中去。[19]至于那些不愿同化、坚持自己族群特点的畲民,或迁移到闽东和浙南,或转移到更偏僻的深山中,如引文中所述转移到坪水村。这部分畲民自我认同的标志有二,一是盘瓠祖图,《天下郡国利病书》云“汀漳一带的蛮獠,以盘、蓝、雷为姓,信仰盘瓠”,如上文祭祖狗头人身的盘瓠画像;二是都自称祖先曾与陈元光作战,以与陈氏集团的对立作为相互认同的标志。[20]引文中也有体现后者的相关内容。
畲民的生存空间受挤压,被迫迁徙,偶有留恋不舍归来探望故土的,在浦南一带演变成动人的传说。据说唐贞元二年(786),陈元光骨殖迁葬浦南松洲堡高坡山(今石鼓山),唐朝廷准予为陈元光赐葬立庙,猫仔精修炼的洞穴石头被打下来建松洲威惠庙。猫仔精只得到龙峙山修炼,每年趁着正月十七众神外出巡视,回来看看旧地,把庙里的桌椅踢翻过去。后庙内塑镇殿王(陈政)塑像管家,猫仔精无可奈何了。[21]另外一些氏族由于生活需要而择地迁居,如浦南镇宏道(宏道,曾名黄渡坑,为钟、曾畲汉两族共居村落)、松洲两村畲族则是明洪武九年(1376)从外地迁到那里定居的。
四 少数族群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
唐高宗总章二年(669),陈政、陈元光父子建立漳州,使漳州从“苗人[22]散处之乡”逐渐变成“民獠杂处”之地。汉族人口大量迁入,携带并逐渐推广先进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技术,“负耒耜者”皆望九龙山而来。[23]畲族[24]本身就是个比较重视农业的族群。畲民五六岁学习农事,农事被列为家规族训,风俗习惯对此相当重视,包括“妇女不裹足,勤耕作”。每到一处,“随山种插,去瘠去腴”,凡山间荒地“皆治为陇亩”[25],有水源的地方还辟为梯田,俨然垦荒大军。勤劳的畲民开发山区农业的成绩是不可低估的。[26]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段中,畲民筚路蓝缕,长期迁徙,在其分布的地理范围内,演绎与其他民族的族际互动,并努力融入主流社会。在浦南一带流传着陈淳(人称陈北溪)教鬼的故事:
陈淳受妻子抱怨不教书贴补家用,随口一言“教书?教鬼啦!”谁知,阴间群鬼听到陈北溪大学士要教他们,个个欢欣鼓舞,奔走相告。他们相约着赶到陈北溪家,争着拜他为师。陈北溪看到自己的一句气话居然引来群鬼,也很感动,就收下这群鬼学生。师生间互相切磋,倒也各有长进。[27]
剔除迷信成分,儒家先进文化对落后文化具有极强的吸引力,“鬼”向学的积极性无疑反映了这点。
除了平时的勤恳劳作、努力向学,也包括不断地反抗斗争,争取生存权和话语权。例如在唐代他们能够长期与唐王朝进行武装斗争,并且最后使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陈元光“刀伤而卒”;南宋景定二年(1261),漳州地区爆发了一次大规模的少数族群反抗斗争,由于人多势众,统治者变换手法对畲民进行招抚,宋刘克庄《漳州谕畲》一文就是这样出现的。[28]畲族较为团结,史料记载“獠蛮之蔽,互相引援”[29],今天在“坪水畲族人少势孤,每遭土匪抢掠,甚至内裤、木屐都不能保存。当时保甲人员往往用袭击方法潜到坪水滥抓壮丁。坪水地势险峻,依当时民族习惯,男子居家做杂务,耕田全由妇女负责,赶圩也由妇女担任。当保甲人员在田垄间出现时候,畲妇马上入寨报讯,全部男子登时逃入深山不出。一丁被抓,畲民即呼啸而至,手执锄头、木棍、砍刀,实行围攻,非把被抓壮丁抢回不肯罢休”。[30]文中所描述的场景,似乎再现了当时畲民团结一致反抗唐朝廷统治的情景。
总之,畲族活动空间的变化过程,也是这个族群在该空间历史舞台发挥作用的过程,是整个族群实现自然、社会、政治权力身份统一的过程。[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