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子与群臣斗法

“聊聊?”

龙王庙庭院里,老登对着庙树下的石桌石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请邵弦借一步谈话。

“不聊。”

邵弦摊开手掌摆了摆。

那神态动作就好似在说,不约,叔叔,我们不约。

老登爽朗一笑,独自向石凳方向走去,一边走着,抬手指向那三两个人圈臂环绕都不一定能围住的庙树,对邵弦问道:

“以你的武夫修为,多少掌能把此树的树根拍碎?”

旁边热情招呼着往来香客的庙祝听到老登此言,顿时眉毛倒竖。

然而他刚转过身来,脸上的震怒神色却又忽然转为茫然,就好似突然忘记自己刚准备做什么似的,挠了挠头,目光在庙树下的邵弦和老登身上扫过,浑浑噩噩地转了回去。

不仅是庙祝,周遭络绎不绝地香客在从庙树下走过的时候也都不自觉地绕道而行,偌大一座龙王庙庭院里,就剩下邵弦与老登周身四丈范围内无他人落脚。

人流依旧来来往往,喧哗声却被压得很低,这一方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他们二人存在。

邵弦见状,思量片刻,便知道对方若想要强留,自己恐怕没那么容易走脱,干脆大大方方地走到石桌旁的另一张石凳上坐下,反问道:

“那你呢?”

老登轻抚下颌胡须道:

“老夫觉得浇上火油点火,比较方便省事一些。”

邵弦觉得眼前老登说的话有些没头没脑。

跟我聊这些作甚?

但表面上则是耸耸肩,表示对方说的有道理。

老登又抬手指向庙中那口一丈来高的大燎炉问道:

“这个也不好砸吧?”

邵弦皱起眉头。

他觉得这老登是看穿了自己此行的来意,当下也不继续装了:

“不砸了不砸了。”

“莫急,确实还不到时候。”

老登笑眯眯地从袖口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烧饼,若无旁人地拆开油纸吃了起来,大概是觉得正襟危坐实在不舒服,还翘起了二郎腿开抖,边吃边道:

“老夫原本还说,你们祠祭司先前派来的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这回总算是来了个能干活的,却差点让那老泥鳅给劈死了,老夫接待不周,这就权当是赔礼了。”

说着掰下一块烧饼递向邵弦:

“越水人烧的饼子不错的。”

邵弦嘴角微抽,这又是哪跟哪?

他没伸手去接,老登举着的半块烧饼就在半空中悬着。

最后反而是邵弦没好意思继续晾着对方,伸手把饼子接了过来。

脑海中闪过《夜叉明王劲》里“食秽”篇中提到的内容——饮用香灰铜汁之后五脏六腑百毒不侵。

便也不扭捏,直接把那半块烧饼塞进口中。

老登见邵弦这么干脆,脸上笑意愈发憨态可掬,他也把手中剩余的烧饼尽数丢进口中,随即搓了搓手,又从衣袖里摸出一套茶具。

青花茶盘,三只茶杯。

摆好茶具之后,又翻手掏出一口黑漆漆茶銚和炭炉,在桌面上一一摆开。

而后烧水沏茶,一气呵成。

邵弦看着老登从巴掌宽的袖子里掏出一样又一样东西,暗道自己这是撞上老年机器猫了不成。

正思量着,水已经烧开,三口小茶杯已经沏上八分茶水,茶香四溢。

老登随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自顾自继续说道:

“都是因为诸越府的祠祭司那帮人不当人子,这才千里迢迢向丹州请援,朝廷上下,大半人要越水知县去死,没办法,就只能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多做劳累了。”

这话邵弦没太听懂,但他向来不是不懂装懂的人,便直白地问道:“杨继胜要死要活的,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老登闻言却是微微诧异:

“来之前你家堂尊没跟你说清楚么?”

邵弦:“没有。”

老登挠头,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随后道:

“老泥鳅想护着小辈走蛟入海,京师朝堂上几番运作,准了它的诉求,便把走蛟的河道路线,时日都拟定了下来,户部还给杨继胜发了赈灾款,用以事后抚恤灾民。”

邵弦神色如常:“那不挺好的么?”

老登:“杨继胜拿着走蛟河道图和赈灾款,调动附近乡里村民,把河道堤坝给加固了。”

邵弦略作思量,随即恍然。

原来先前说的要杨继胜死,是这么个死法啊。

朝堂上那些官油子可真能绕。

这是吃准了杨继胜不能眼睁睁看着越水河畔的百姓被大水冲走,料定他一定会抗命行事,所以提前把赈灾款送到他手中,就为了事后治他个抗命不遵、私挪公款的罪。

直接花点银子喊俩江湖莽夫把人做掉不是更简单么?

邵弦觉得自己的脑回路和朝堂上那些人实在难以同步。

“只是加固了河道堤坝,那小泥鳅就走不成蛟了么?”

老登摇头:

“许浔当初修筑河道水坝,在上游困住数条泥鳅整整上百年,最后不也全都冲下来了,堵不住的。

如今天时地利皆在,就差那一点人和。

修好的河坝只要出一点点问题,届时大水冲下来,生灵涂炭,赈灾款还花光了,你说,杨继胜还怎么活?”

那确实是没得活。

邵弦端起茶杯,一口将滚烫的茶水饮尽,丝毫不觉得烫嘴,问道:

“那跟我们祠祭司又有什么关系?你想救他?”

老登点头。

邵弦眉头微动。

那不对吧。

没记错的话,杨继胜就是因为怒批天子宠幸道庭才招来贬官和杀身之祸的。

邵弦问道:“你不也是道庭的人?”

赤衣连忙从他后边挤出鬼脸儿一个劲地点头:“信我,他就是他就是。”

老登没有否认,坦然点头,随即又摇头:

“老夫确实身处道庭,也并非是诚心要救他,只是……是圣上不想他就这么死去。”

“噢~”

邵弦挤出一副恍然的神色。

所以才让祠祭司的人帮忙干活,可本地诸越府的祠祭司是大聪明,觉得天子是想顺着群臣的意思弄死杨继胜,所以不敢对龙王庙下手。

结果丹州祠祭司更是脑残,直接让邵弦伐许天师庙,觉得是那小破庙阻碍了小泥鳅走蛟。

就这揣摩圣意的水准,难怪苏木杨寿春等人在钦天监混不下去。

但邵弦还是觉得这整件事听起来非常荒谬。

官油子们拐着弯杀人,皇帝老子也拐着弯救人。

虽然邵弦明白,一国之朝堂很多时候往往并非是天子的一言堂,许多事情那位也是无法真正做到力排众议的,比如直截了当地否了蛟蛇出海的诉求。

可,天子和群臣把越水县当成斗法的场地,最后无论杨继胜是死是活,当地百姓都得遭大罪。

怪不得官服上绣的全是禽兽图腾呢。

邵弦:“还有一件事。”

陶元节:“但说无妨。”

邵弦:“老蛟把胡家村的一个女童掳走了。”

陶元节低头沉思,随即快速掐指一算,道:

“人还活着,老泥鳅如今是在为它那后辈的走蛟路护道,不敢妄造杀孽,那女娃,应该还藏在越水河中某处。”

邵弦若有所思。

……

“言尽于此,老夫今日是见你踏入了龙王庙才对你说的这些,两天之后八月八,我们再见分晓吧。”

一壶茶的功夫很短暂。

恍惚之间,老登就已经把桌上的茶盘茶杯全部收进了袖子里,但唯独把那只炭炉留在了原位。

他就好像是完全忘记了炭炉似的,收起东西便起身对着邵弦抬手一拱。

“老夫万羽山达观院,陶元节。”

邵弦面不改色,拱手回礼:

“祠祭司,李小龙。”

二人就此别过。

自称陶元节的老登转身走入人群,步伐平缓,却没一会儿就彻底消失了踪影。

周遭的喧哗声再度传入邵弦耳中。

这时候赤衣才在邵弦身旁幻化出身形,挤眉弄眼地问道:

“李小龙?”

邵弦没有对此做出解释,而是望着陶元节消失的方向感慨道:

“自报家门真是传统文化里的精华啊。”

赤衣立即明白了邵弦话里的意思,但很快就摇了摇头:

“你的招魂手段对陶元节这种水准的修行者怕是没什么用的哦,包括相同水准的武夫也一样,从步入中三境开始,任何修行路子都会涉及到神魂的增强,不会轻易被勾走魂魄的,有些神魂天赋异禀的存在,即便真的生死道消了,阴差也拘不走其魂魄,最后演化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邵弦耸耸肩:“你说的也对,不然我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赤衣低头看了看石桌上残留的水渍还有遗留下来的炭炉,始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这老东西莫名其妙突然跳出来跟你说么多的话,神神叨叨的,很符合姐姐对道庭中人的成见。”

“他那是不让我碰龙王庙,至少现在不让。”邵弦蹙眉。

这阴差阳错还成了越水县这场斗法中的一员,邵弦有些始料未及。

他可只是一个芝麻粒大小的九品官,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跟天子、万羽山站在了同一阵营。

就不知道丹州的苏木、何茂才把他派遣至此处时有没有料想到这一步,看着估计是没有,但也不好说。

群臣要杨继胜死在越水,天子撺掇万羽山从中周旋,万羽山暗地里又搭上了祠祭司的路子。

正好邵弦吃了老蛟的亏,算是跟那大泥鳅杠上了。

陶元节本就是道庭中人,既想赚天子的人情又不好明着保杨继胜,正愁手底下没人能用呢,转头一看。

哟嚯,丹州祠祭司派来一个武夫少年,还是磐血境,够用了够用了。

于是就有了刚才那喝得稀里糊涂的一壶茶。

“八月八……是后天?”邵弦看了一眼赤衣鬼脸儿。

后者点头:“今天初六。”

看样子陶元节说的大半为真。

至少走蛟的日子是定下来了,而且是连龙王庙里坑蒙拐骗的庙祝都知道了这回事,这才张罗着那龙女霓衣,能多骗一点是一点。

念及此处,邵弦不动声色地从那八尺大青衣旁边走过,兜里又多揣了两只圆鼓鼓的钱袋。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人家的这档子生意只做到八月八。

至于陶老登说的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邵弦实在不是很关心。

皇帝愿意杀谁保谁随他去,邵弦自己的闷亏绝不能白吃。

于是揣着好几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出了龙王庙之后,邵弦转头就上越水县城马市买了一匹马代步。

他既不去县衙见杨继胜,也不去找丹州祠祭司的人汇合,而是逆着越水河直奔上游水坝。

一开始邵弦确实有想过是不是去把杨继胜手中那张朝廷拟定的走蛟路线图给讨来,看看那上游的小蛟蛇大概躲在什么位置。

但除了越水县他就发现,根本不需要什么图纸。

杨继胜就是按着走蛟图修筑加固的河道,哪里修得狠,哪里就是走蛟的必经之路,闷头往施工队最密集的方向找就完事了。

结果好端端的半路下起了冰雹。

小的有两指宽,大的有拳头那么粗,哐哐往下凿。

邵弦是能遭得住,可胯下坐骑要是这么被凿上一路,到了上游非得口吐白沫不可。

无奈之下邵弦只得中途寻偏离方向,在附近山坡上寻一处客栈歇脚,让刚买来的马匹进马厩里躲一躲。

把马匹送进马厩之后,邵弦站在门口的水缸前俯身捧水搓了搓脸,又借着水面倒影打量了一番自己那一口牙。

半天功夫不到,牙齿已经重新长出来半截,就是色儿不太对劲。

“是不是有点白过头了……”

邵弦把脸凑近了些,仔细端详。

黑底的水缸倒影中,他龇起的两排牙齿白得发青,几乎就跟赤衣的鬼脸儿是一个颜色,隐隐散发着一股邪性。

他拿指甲盖敲了敲,响起的竟然是类似金属器具对撞的声响。

“算了,只要不会生锈,一切都好说。”

邵弦上下颚迅速咬合了几下,发出的是铁闸闭合的哐哐动静,很是渗人,但他却不怎么放在心上,什么材质的牙齿都无所谓,不妨碍自己吃饭就行。

而除了牙齿重新长出来之外还有另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他的皮肉快速修复之后毛发也在快速生长。

此时邵弦顶着的终于不再是光秃秃的咸鸭蛋脑壳了,他脑袋上长出了一层短发,倒是与越水土著的发型有那么几分相似了。

按照越水人的说法,断发文身是为了让自己在水下长得像“龙子”,从而避免被蛟龙猎杀。

邵弦对着水缸打量着自己那一脑袋新长出来的头发,打趣道:

“也不知道这哪里像龙子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拨人牵着马拐进马厩来,进门的时候其中一人还絮絮叨叨着:

“这狗屎天气非让我们去上游找什么蛟龙之子,那东西道庭都找不着,凭我们几个睁眼瞎怎么找……”

这几人还没从拐角处露出身形,赤衣就皱起鼻子在空气中轻嗅了两下,随即对邵弦道:

“蜕生神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