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触那星霜》
霜降未至，银汉已倾。先是碎碎纷纷，继而星潮漫漶，时而簌簌簌簌，时而熠熠熠熠，天渺渺光浮沉，即连在砚池里，也仿佛研着银河。而仅凭一捧碎银的亮，照得亮半阙词，却照不透整部夜史的叹息。连梦境都淬着星芒的棱角。每夜独行，蜿蜒穿过文昌巷到摘星阁九曲的飞甍斗拱，云里雾里，行至天阶夜色凉如水处忽闻玉笛。这般长安的苍茫，竟似褪色星图里剥落的辰砂，一轴轴泛黄的卷帙从《甘石星经》洇到《步天歌》，始终沉淀着同一种星霜。这恍惚，不知是否源自张衡的浑仪？但那清辉已阔别多年，四十载盈亏，半甲子的岁差，纵有星斗，也隔着千帆万橹，千牖万帘。
四十年，紫微成谶，唯有辰次，唯有钦天监的浑仪仍断续勾连。猎户座的流星自参宿以南斜切而入，这蚀骨的清寒，我与华夏共披。不能融进她眼波，被她袖角的星屑扫过，也算沾染了轮回的因果。
如此想来，夤夜里竟凝结出几粒冰魄。如此想来，他愿这廿八宿永无疆界，他的追忆亦能蜿蜒成河，不是文昌巷到摘星阁，而是文昌到天枢。他是洛阳人，至少是铜驼暮雨里的观星人，四十年来，不望北辰，望北辰的倒影里，算是谵语，也算谶纬。若论铜绿，他亦是《天问》里的荧惑守心，是李淳风《乙巳占》里碳化的谶纬，是敦煌星图裂隙间逸出的彗尾。耿耿星河，白露未晞，那是他的总角之年。再数日便是寒露，张衡的窥管转过去，转过去又转回来。天街如水犹如斯，璇玑玉衡犹如斯，灵台郎、司辰官自汉至明犹如斯。那星图里是中国吗？那星图里永远是中国，只是祖冲之的圭表已朽，郭守敬的简仪沉入墨渖，僧一行的黄道游仪、苏颂的水运仪象皆成了拓片的注脚。然则他寤寐思服的那缕清辉，究竟栖于哪片星野？
在占星师龟裂的罗盘里？在《开元占经》分野说的蠹洞边？在马王堆帛画彗星的曳尾下？还是李白醉后打翻的琉璃盏中？抑或，是童年祖父糊的孔明灯，竹骨上渐渐黯淡的松烟？
离离，耿耿，迢迢。三个叠韵，或许那劫便在其中。而无论辰星、太白、岁星，只要女娲补天的石未销，三垣四象的轨迹不湮，那苍茫，那磁针般的震颤便亘古如偈。因一宿星是一卷河图。鸿蒙初辟，先民仰观星曜，于是《尧典》的四仲中星、《周髀》的晷影线皆沁入星霜。譬如信手勾一“曐”字，斑斑驳驳，熠熠烁烁，虚虚实实，一切聚散、兴衰、死生，皆在其中流转。瞳仁的湿润，岂是star或étoile能摹拓？翻开《天官书》或《灵宪》，辰有辰谶，宿有宿劫，而一入“夕部”，古华夏的星霜千变万化，皆在龟裂的甲骨上显影，温柔的客星、暴烈的彗孛、治病的轩辕、催命的七杀，袒露的无非是天的慈悲与暴戾，司天监的浑仪昼夜旋转而观星人的衣袂终将沾满霜雪。
触触那星霜。听听，那星霜。嗅嗅，那星霜，舔一粒吧，那星霜。霜在他的眉峰，在这国度亿万人的铜镜里、占盘上、戍楼残旗的褶皱间，霜落在潼关的隘口、阳关的驼铃、玉门关的羌笛，寒露这节气。霜是位哑史的铁笔，最擅封印谶言。星粒簌簌而暴烈，深深浅浅，灼灼烁烁，混着烽烟的焦与松烟的苦，沉坠时竟透出青铜簋与日晷锈蚀的铜绿，毕竟已近冰期。或许参宿的伐、商星的泪、被月光舔舐的刁斗，皆在星霜中返魂，或许是刑天的独目，是羲和的倦容。
第三次西行，在苦寒的河西走廊测绘十载。西域的星野，万里澄明，天，墨如敦煌壁画的底色，地，赤若交河故城的陶片，风，却是透明的锉刀，阳关故道的沙碛上，少见银河倾泻。一因燥，二因荒，三因烽燧以西，连北斗都锈成哑钟，岑参诗中“平沙莽莽黄入天”，或是王维“长河落日圆”的萧索，是西域星野难寻的温存。玉门关之胜，在寂，在朽。那些汉简，将墨迹漫漶的裂痕蜷成独眼，演一场胡汉星占的哑剧，给秃鹫与流沙的唾沫观赏。那裂，狰狞得令人心悸，焦黑得吞噬瞳孔，那股森森然指天问地的怨气，逼得人指尖发麻，眼眶酸胀。但要体味“星垂平野阔”的浩瀚，终须返中原。中原多雨多雾，最宜夜观乾象、醉卧星野。几度夜泊秦淮，李香君纨扇上的星斗碎入波心，枕着乌衣巷的磷火与寒山寺的晚钟，抱彗而眠。天际三更参横，五更时薄雾浸透襦裙，一颦一笑，一吟一叹，皆被晨曦晒成霜纹。长安的夜，时而如菩萨低眉，时而如计都蚀月，鸦青的瘴气自山谷蒸腾弥漫，忽聚忽散，似太虚幻境，唯从云裂帛碎处，窥得半截毕宿、几声天鼓，欲辨星霜真味，终究是徒然。至少徘徊九回，只能于昏惨惨中与未央宫、大明宫互成残照。回到洛阳，旧友问起，除了拈花一笑，真实的况味，也无非“天阶夜色凉如水”罢了。星霜漠漠，河汉潇潇的中国风景，自古合了吴道子《五星廿八宿神形图》的蕴藉。那苍茫或是盛唐的苍茫，那斑驳却是敦煌藻井上褪色的九曜巡行。而究竟，是九曜的轨迹像星霜，还是星霜化作了李淳风的推背图，怕是连袁天罡也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