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怪九经：或九精八怪，湖南汨罗地区俗语，意思是行为怪诞，古灵精怪。）
二赖子聪颖，记忆力又好，听了许多故事，还会在小伙伴们面前讲说。小伙伴们也喜欢听故事，二赖子一讲故事，他的身边也会围着一大圈人。
闾有福教习二赖子，二赖子虽然喜欢读书写字，只是二赖子终是细伢子心性，让他一天到晚枯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是断断不行的。闾有福也不能一天到晚陪着二赖子，他还得去学堂教习细伢子，还得下田劳作，家里还有许多家务事需要他调停。这就给了二赖子可乘之机，只要闾有福一转身，二赖子就会偷偷溜出书房，不是找万氏撒娇，就是找细伢子去玩讲故事，这时候，万氏就充当起了二赖子的哨兵，看到闾有福回来，就赶快将二赖子拉进书房。
当然也有露陷的时候，开始闾有福还责罚一下二赖子，但随着二赖子的进步，闾有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赖子四岁时，被闾有福带进了学堂。
闾有福虽然不大喜欢二赖子，但看二赖子聪颖，如果自己勤加雕琢，或许是个可造之材，就对万氏说：“我看祥康读书还行，不如早早随我进学堂，也省得老是惹祸。”
万氏道：“赖子虽然会读书，但还是太小，没有耐性，要他一天到晚坐在学堂里读书，只怕他坐不住，不如再等两年，再做打算。”
闾有福道：“祥康如此顽劣，你又如此溺爱，我时时担心会被你惯成一个地痞恶霸，让他到学堂读书，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有我约束，到底放心些，此事我主意已定，你就别说了。”
见闾有福如此说，万氏也就不再多言。
第二天一大早，二赖子还赖在床上，就被万氏叫了起来，二赖子惺忪着眼睛，不耐烦地推着万氏说道：“妈妈，我还要睡。”
万氏道：“乖崽，你快起来，今天你要去学堂读书，再不起来，你爹爹又要骂你的。”
细伢子喜欢新鲜，二赖子本不想起来，听说是去学堂，去学堂就能跟好多细伢子一起玩，立刻睁开眼睛爬了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去学堂呀，我好喜欢。”
万氏伺候二赖子吃过了饭，就将二赖子打扮得簇然一新，上身是绸缎小马褂，裤子是蒙裆绸裤，外加一条缎子围裙，头上还顶一顶黑色镶金边的小瓜皮帽。
万氏一边整理着二赖子的衣服，一边千叮咛万嘱咐：“乖崽呀，到了学堂，你要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稻梁菽，书中自有颜如玉，只有读好了书，才能干大事，千万不要顽皮，不要跟学生伢子打架，要听你爹爹的话，你爹爹是先生，你不要让他难做。”
四岁的人儿，哪能听得进万氏那些大道理，但二赖子听万氏的话，万氏说一句，二赖子嗯一句。
万氏还要说话，闾有福不耐烦了：“行了行了，莫要耽误进学堂。
万氏方将一个竹篾编成的书包给二赖子背上，说：“去吧，放学回来妈妈给你煮鸡蛋吃。”
三两步就到了学堂，学堂里早已坐了三十来个读书的学生伢子。二赖子进学堂时，三十来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二赖子。
毛栗学堂设在下堂屋左侧一间宽敞的东厢房，房子容纳三十来个学生仍显得空荡，房子的正前方另摆着一张讲台，讲台右侧置纸墨笔砚，左侧摆放着一把戒尺。
讲台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闾有福自绘的孔夫子画像，下书：大成至圣先师。画像两侧挂一幅对联，为颜真卿语：
黑发不知勤学早，
白首方悔读书迟。
闾有福站在讲台后，有学生叫一声：”起立！”学生们齐齐整整起立，大声喊：“先生好！”
闾有福答：“同学们好！同学们请坐下。”
学生们遂坐下。
乡下私塾，原本是没这个规矩的，但毛栗屋场的学堂却有，闾有福读过新学，是从长沙的洋学堂里学来的。
闾有福穿一袭阴丹士林布的蓝色长衫，站在讲台后，威严地咳嗽一声，学堂里便鸦雀无声。
闾有福叫二赖子规规矩矩跪在孔夫子画像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二赖子磕头磕得烟砖地面咚咚响，学堂里就响起了哄堂大笑。
拜过孔夫子，又叫二赖子拜自己。二赖子就又跪下，对着闾有福“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连续六个头，磕的二赖子额头一片红，可二赖子不知道痛似的。
闾有福微一颔首，就叫二赖子坐在自己面前的座位上。
拜孔夫子和自己，是闾有福订下的毛栗学堂的规矩，凡初进学堂学生，都要行如此仪式。
闾有福威严地扫视了一眼他的学生们，说道：“今天你们多了一个同学，他叫闾克强，今后你们要友悌互爱，不可打架相骂，你们听到了没有？”
课堂里一片响亮声：“听到了！”
只是学生们都在想，这不是二赖子吗？原来二赖子叫闾克强呀。
闾有福盯着二赖子，严厉问道：“闾克强，你听到了没有？”
二赖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听到了。”
“声音大一点！”闾有福将戒尺在讲台上重重拍了一下。
二赖子就放开喉咙大声喊道：“听——到——了——！”
不但声音大得能揭去房顶，还怪腔怪调的。
“哗！”课堂里顿时掀起了哄堂大笑。
闾有福威严地喝道：“不准笑！”
课堂里顿时又肃静起来，有的女学生甚至还用手捂住嘴巴。
闾有福喝道：“闾克强，站起来！”
二赖子无奈地站了起来，斜乜着他的父亲。
闾有福瞪了二赖子一眼，问道：“你大喊大叫干什么？是不是有意的？”
二赖子睨了睨闾有福，口里咕哝道：“好有味哦，要人家大声点，大声了，却又怪人家大声了，真不讲理。”
一席话令闾有福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得喝道：“念你是初犯，这次不责罚你，下次若是如此，定然严加责罚，坐下吧。”
二赖子一下礅在椅子上，却放了一个响屁。课堂里顿时又是哄堂大笑。
闾有福哭笑不得，只好忍着不做声。
闾有福开讲了。闾有福讲的是《诗经·周南·芣苢》，闾有福抑扬顿挫地哦吟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讲解了一遍，就带着学生们哦吟着起来，一双眼睛却时不时瞟一下二赖子。
刚哦吟了两遍，二赖子就东张西望。二赖子这是第一次来学堂，自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非常新鲜，免不了东张张西望望。
闾有福断喝一声：“闾克强，你在干什么？！”
闾有福的呵斥令二赖子一愣，虽然正过身子，却没答话。
闾有福厉声喝道：“站起来！”
闾有福有意立威，他觉得，要教好别人家伢子，就要先教好自家伢子，而且，他要让二赖子知道，学堂是读书的地方，必须规规矩矩。
二赖子就站了起来。
闾有福问：“我刚才读的什么？”
“《诗经·周南·芣苢》。”
“那你背一遍给我听。”
二赖子就摇头晃脑地哦吟起来：“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二赖子虽然背得毫无差错，但闾有福还是有气。闾有福问：“你刚才东张西望干什么？”
二赖子不做声。
闾有福更加有气，拿起讲台上的戒尺，捉住二赖子的小手，“啪啪啪”连击了好几下，虽然打得小手红肿起来，二赖子却哼都不哼一声。二赖子的忍耐力是好的。
打完，闾有福又喝道：“站着，不准坐。”二赖子虽然站着，却咬着牙。
放学回家，万氏看到二赖子的小手红通通的，就一边用嘴轻轻吹着红肿处，一边埋怨丈夫：“你真下得了手，把伢子打成这样，一点也不心疼？”
闾有福鼻子里哼一声，回书房去了。万氏将两个热乎乎的鸡蛋塞进二赖子的衣兜，又用热手巾敷二赖子的小手。
二赖子虽然顽劣，但因为在闾有福的眼皮子底下，二赖子不好放肆，再则二赖子爱读书，所以在课堂上能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听讲，加之记忆力又好，理解能力又强，往往一篇诗文，闾有福教习一两遍，二赖子就能背能解。
见二赖子资质聪颖，闾有福就另给二赖子加课，二赖子五岁时，就读完了《诗经》和《论语》。
虽然二赖子读书读得好，但二赖子顽劣成性，即使是在闾有福眼皮子底下，仍时不时闹出点事来。
下课了，二赖子去茅肆（厕所）撒尿，回来时见四娭毑的孙女闾兰英坐在课堂上没玩在看书，二赖子踅过去，悄悄将她的头发系在椅子的靠背上。闾兰英看书看得认真，一点也没察觉。上课时值日生喊了一声起立，闾兰英站起来头皮一痛，尖叫起来，学生们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却见她眼泪汪汪地侧着身子在解头发。
闾有福勃然大怒，喝道：“谁干的？”
都不做声，有知道内情的就把眼睛望着二赖子。
闾有福喝了一声：“闾克强！”
二赖子抬头望了一眼闾有福，不做声。
闾有福又喝道：“到前面来！”
二赖子发犟不肯去，闾有福气得跑下来一把将二赖子拖到前面，打了他十板子戒尺，又让他在黑板边站着上课。
下课了，别的细伢子都玩去了，闾有福仍在训诫二赖子：“你这二流子习性如何屡教不改，你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有学生围着看，二赖子眼一瞪：“看，看什么！”
学生们吓得赶紧跑开。
到了七月十五，家家户户烧包，二赖子听着那“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觉得很好玩，就将家里的鞭炮偷偷拿了一串揣在怀里，到了学堂，等下课时见有几个女学生在学堂里玩挑茶盘，就悄悄将鞭炮点燃了丢在那几个女学生的身边脚下，“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吓得几个女学生大声尖叫着跑开，胆子小的还嘤嘤哭起来。
闾有福其实也在学堂里喝茶看书，听到鞭炮声，抬头一看，气得脸色发青，跳起来抓住二赖子怒不可遏地重重扇了二赖子一耳光，将他拖到讲台前，又打了他十戒尺，还将他按跪在黑板前。
闾有福怒气不消，他看着二赖子，心里哀哀地想，一心盼个儿子，却没承想生了这么一个冤孽，今后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二赖子只跪了一会，就渐渐地坐在脚上，再后来，干脆坐在地上。
闾有福莫可奈何，只当没看见。
闾有福教习虽然严谨，却也并不古板，对学生张弛有度。
学堂外的堂屋是学生们游乐的天堂。男学生玩得最多的是打地螺、斗鸡、挤油，女学生则玩跳绳、踢燕子（毽子）、挑茶盘。
一下课，学生们就一窝蜂地朝堂屋跑。
一天上午下课，叫“楚结巴”的闾楚文一把拉住二赖子，说：“走……走……我……我们去……去斗……斗鸡。”
楚结巴比二赖子要大一岁，时常跟二赖子打架，却打二赖子不过，常常被二赖子按在地上爬不起来。
二赖子就跟楚结巴跑出学堂，跑到堂屋，那里早已经闹哄哄地热闹成一团。
二赖子和楚结巴各自站好，将一条左腿弯曲着，用双手紧紧抓住，然后一条腿蹦跳着向对方猛冲过去，用自己的膝盖猛击对方的膝盖。
二赖子长得比楚结巴还要高，又比楚结巴有劲，并且还学过武功，只一下，楚结巴就败下阵来。
于是，各自退后，重新站好，提起膝盖，又向对方猛冲过去。
这一次，楚结巴被二赖子一下顶了个仰面朝天，后脑壳重重磕在地上。
楚结巴摸着生疼生疼的后脑壳，心中不服，一翻身爬起来闷不做声地冲向二赖子将二赖子一推，此时二赖子还一只脚立着，没想到楚结巴会推他，猝不及防，顿时被楚结巴推倒在地。
二赖子大骂：“楚结巴我压你娘！”
爬起来揪住楚结巴将其扳倒在地骑在楚结巴的身上，小拳头擂鼓一样搗在楚结巴脸上，揍得楚结巴鼻青脸肿，哇哇大叫。
有学生跑去告诉闾有福，闾有福跑出来一看，见二人撕打在一起，气得暴跳如雷，走上去，又重重扇了二赖子一个耳光，又扯着二人的耳朵，一直拉到学堂的黑板前，“啪啪啪”给二赖子打了十戒尺，给楚结巴打了五戒尺，完了，又令两人站着上课。
放学后，闾有福免不了带着二赖子去象鼻子家向象鼻子夫妻赔礼道歉。
象鼻子的堂客见楚结巴被打得鼻青脸肿，心疼儿子，象鼻子却笑道：“有福，你也太讲礼性了，细伢子打架是常事，冒得谁对谁错，赔什么礼呀。”
闾有福说：“我的伢子打了你家伢子，不赔礼我心里不安。”
象鼻子说：“没事没事。”
只是细伢子打架不记仇，第二天，两人又在堂屋斗起鸡来。
冬天里，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大地银装素裹一片皑皑。学生们不怕冷，一下课就跑到晒谷坪里堆雪人。
二赖子捧起积雪，堆起一个大雪人，又在大雪人的前面堆起五个小雪人。二赖子的雪人堆得最好，它用红萝卜削了一个长长的鼻子给雪人安上，又用火炭研磨得圆圆的给雪人做眼睛。二赖子手冻得红扑扑的，却一边朝冻得红扑扑的双手呵着气，一边欢蹦乱跳地大叫：“看我的雪人，看我的雪人！”
其他学生都跑来看二赖子堆的雪人，二赖子却团了一团雪朝别的学生堆的雪人砸去，别的学生也砸二赖子的雪人，砸着砸着，竟打起雪仗对砸起来，一时间，地坪里雪团飞舞，尖叫声、嬉笑声充满了雪花飞舞的空间。
课间时，闾有福一般都会呆在学堂里休憩，但有时也会步出学堂，看学生们玩耍。
看到二赖子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闾有福的思绪会飞得很远很远，彷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