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好听了说是团练,往难听了说便是一群地皮无赖,不足为惧。”
石达开倒是对当地的团练了如指掌。
提到贵县的团练,石达开一副满是不屑的表情,丝毫没有把贵县团练放在眼里。
他朝石镇仑使了个眼色,示意石镇仑开门。
“开门迎客,我倒要看看是哪些不开眼的东西搅了咱们兄弟的酒兴。”
“得嘞!”
石镇仑同样也没把本地团练放在眼里,箭步走到紧闭的院门前,抽出门闩。
十几个团练哐当一声踹开院门,气势汹汹地往院子里闯,一面闯一面耀武扬威地高声吆喝着:“你们家今年的团丁银该交了!”
“团丁银?”彭刚不解地看向彭毅。
印象中近几年来,他们家每年确实要交一笔团丁银。
至于团丁银具体要交多少,彭刚不得而知。
像他这种富农家庭,最怕的不是正税地丁(即田赋,夏税秋粮),正税地丁虽然不低,但税额比较稳定,只要不是大灾之年,有门前好好打理能达到亩产三石出头的上等水田在,他们家勉强能够承担正税。
道光年间浔州府贵县实际征收的正税大概是中田卖谷七斗可勉输一亩之课税。同期贵县中田的亩产约为一石零八斗左右的水平。
上田的田赋比例基本和中田相当,贵县不比江南两湖地区的鱼米之乡,亩产稻谷三石,就可称得上是上田。
实际征收的上田田赋在一石二斗的样子,税率基本和中田相当。
他们家怕的是浮收耗羡和摊捐摊派。
团丁银即属于摊捐摊派的其中一种。
捐派乃各府县主官应付本地公共事务,如兴修水利、修缮城墙、维持本地治安、县衙三班六房的工资、以及弥补本地财政亏空,应付上级巡查征摊的费用。
摊派无定额,征多征少全看当地父母官的良心有多黑。
鸦片战争期间,因绿营不堪用,于两广地区征募了五万余名乡勇。
战后清廷未能妥善安置遣散乡勇,时值两广地区天灾频发,民不聊生,致使大部分被遣散的乡勇加入天地会或是遁入山中落草为寇。
两广地区,尤其是广西地区的治安环境由此急剧恶化。
浔州府乃匪患重灾区,浔州府各县不得不抽丁练团自救,组建团练防盗匪。
广西财政早已入不敷出,当地藩台连本地绿营的军饷都不能保证足额发放,需外省协饷,更不用说额外拨款征募团练。
按照清廷官方的章程,征募团练所需的费用,著各地练总、团董、练长、协同地保,劝花户自行捐助。
名为自筹,实际上落到实处则是强行抽捐助响,已为成例。
清朝的团练始自雍、乾两朝,初兴于嘉庆年间的川楚教乱(白莲教起义)。
团练分为两种,一种是自捍其乡的团练,一种是随军追逐的团练。
贵县的团练属于前者,后来走上幕后前台,成为满清中流砥柱的湘军、淮军、楚军属于后者。
可以浅显地理解为自捍其乡的团练性质更类似民兵,随军追逐的团练性质更近似于野战军。
“我们家没有给团练出丁,轮到我们家出丁时按例是交钱粮抵。”彭毅凑到彭刚身边低声说道。
“往年我们村不是这个时候交团丁银,是秋收后交。”
自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贵县办团练以来,彭家就多了一笔本地团练摊派的支出。
他们家就两名成年男丁,还要打理三十三亩地,无力出丁,按照富户的标准每年交六石米抵丁。三石上缴县里的练局,三石留作本团支用。
团练里曾许他家一个团练小头目的位置,不过贵县团练的名声很不好。
除了不敢剿匪,什么都敢干,平日里净做一些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打瞎骂哑的缺德事。
团练上到练总团董,下到寻常团丁,无不是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精通。团练已然成为了当地地痞流氓的聚集地。
他父亲彭信担心彭刚入团练后沾染团练中的恶习,因此宁可吃亏多交点粮也不许彭刚进入团练当小头目。
想到这里,彭刚也明白了这些团练多半是看他爹刚死,家里又没有顶事的男人特地上门敲诈勒索的。
就眼前的这些大字不识一升的歪瓜裂枣还征团丁银呢?怕是连凭据都开不出来吧。
搞不好,这些团练多半还是生孩子没屁眼的彭先仲那个老登故意引来的。
冯云山让彭刚宽心:“你莫要担心,有我和石家兄弟在这,这十几个团练不足为虑。”
冯云山也没夸口,他在浔州府除了教书传教,就是组织领导拜上帝会的教众参与械斗。
广西的械斗情况很复杂,不止土客之间械斗。
土家与土家、客家与客家、汉与壮瑶、不同宗族、不同村子、民间与官府,乃至天地会不同堂口,都有械斗的记录。
只是土客之间的械斗规模和频率最高,最为人所熟知。
冯云山所组织的械斗,主要是带领拜上帝教教徒同当地土家劣绅、团练对抗。
毕竟当下入教的教众大多是抱着寻求拜上帝教庇佑的心理。
中国的老百姓大多是务实的,如果拜上帝教不愿为教众出头。不要说继续发展教众,想维持住目前的四千余名教众的现状都难。
“李八?刘痦子?又是你们两个不干人事的狗东西!”团练们走近后,石达开认出带头的团练头目是他在奇石墟的老熟人。
“石家兄弟?”
借着主屋门前素灯和灶火发出的光亮,李八和刘痦子也认出了石家兄弟。
他们没想到石家兄弟竟然会在这里,他们不是应该在那帮村或者奇石墟么?
上一刻还气焰嚣张的十几名团练在认出石家兄弟后,就如耗子见了猫一般,气势瞬间矮下三分,说话也变得和气起来。
“你们几个不在奇石墟好好待着,到庆丰村做什么?”石达开阴沉着脸问道。
石祥祯、石镇吉、石镇仑三个堂兄弟早放下杯筷,聚集在石达开身侧,怒目圆睁,和十二三名团练对峙。
石家兄弟和冯云山这边虽然人少,可在气势上,却要胜团练一筹。
“我们哥几个也是奉周团董之令,下村征今年的团丁银。”定在原地不敢继续向前的刘痦子急忙说道。
“刘痦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石达开没有理会刘痦子,而是径直向李八发问。
“李八,往年可都是九月征团丁银,现在才二月,你确定是周团董让你们几个下村征缴团丁银?”
刘痦子虽然更为奸猾,但不是团练头目,在团练中说话没什么分量。故而石达开没有理会刘痦子。
石达开在奇石墟开设有炭行和染坊,平时没少在奇石墟走动。奇石墟一带团练的情况,石达开一清二楚。
“这......”李八闪烁其词,硬着头皮说道,“是周团董让我们来的。”
“哦?是吗?周团董初九要请我们兄弟几个喝酒,商讨筹建那帮村团练事宜。”石达开说道。
“到时候我可得好好问问周团董,这团丁银到底是二月征,还是九月征。”
李八等人的秉性石达开门清,征缴个屁的团丁银,八成又是受刘痦子撺掇,下村蒙吃蒙喝,顺道勒索些银钱回奇石墟吃喝狎赌。
平日里他们这伙人就没少干这种事情。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害惨我了!”
听说周团董初九要请石家兄弟喝酒,李八彻底慌了神,狠狠踹了刘痦子几脚,连连向石达开致歉。
“石相公对不住,是我们哥几个不识趣,搅了您的兴致。”
李八常年混迹于奇石墟,团董周鹤鸣近来有意拉拢那帮村石家进团练的消息他是知悉的。
周鹤鸣对石达开等人颇为看重,石家兄弟入团练后的地位比起他李八只高不低。考虑到这一层,李八不敢发作和石家兄弟闹。
当然,闹起来也打不过。
以前不开眼去石记炭行收平安钱的时候就没少挨石家兄弟的毒打。
“算你小子识相,还不快滚!”石镇仑习惯性地指着李八的鼻子臭骂道。
只言片语间,十二三个团练竟真的灰溜溜滚出院子,临走前还不忘礼貌地把门带上。
彭刚心中五味杂陈,人家的族亲多团结啊,要是自己也有这么团结的宗族作为依仗该多好。
“达开兄,你要和周团董喝酒,筹办那帮村团练一事,是真的吗?”彭刚问道,“抑或是为了诓那些团练想出的说辞?”
“彭相公,不是我夸口,那十几个杂碎,只要我和镇吉出手,就能打得他们哭爹喊娘,还不至于要编排一番说辞诓吓他们。”石镇仑不屑道。
石镇仑和石镇吉两兄弟虽然没有彭刚个头那么高,但也有168公分左右的大个头,一身横肉,一看就是练家子。
彭刚不怀疑这两亲兄弟有打退十二三名团练的本事。
石家兄弟闻名贵县,靠的不仅是族里人多团结,剽悍能打也是一方面。
“是真的。”石达开点点头,表示确有其事。
“周团董是土人,咱们都是说客话的来人,他怎么会征募来人入团练?而且你已入了拜上帝会。”彭刚不解道。
贵县的团练彭刚不甚了了,不过贵县团练最大的头目周团董,彭刚还是略有耳闻。
周团董全名周鹤鸣,是贵县当地最大的土家大财主,有秀才功名。
论财力,周鹤鸣和贵县当地最大的客家大财主丘古三半斤八两。
两广地区土客矛盾尖锐,在土客纠纷中,除了客家势力明显占优的广东嘉应州(梅州)外,两广地区的官府素来偏袒本地的土家势力,倾向于和土家乡绅合作,认为来人蛮横难制,担心来人坐大后官府难以管控,打破广西现有的平衡,故而有意打压客家势力。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贵县初办团练之际,周鹤鸣和丘古三两人都有意争夺贵县团董的位置,可最终本地知县还是选择与土家乡绅周鹤鸣合作。
彭刚不是很理解周鹤鸣为什么会拉拢客家人,而且还是拜上帝会成员的石家兄弟加入贵县团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