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直臣刘仁轨 二

第40章 直臣刘仁轨 二

战局的发展,一如刘仁轨所料。扶余丰璋被唐军打怕后,其内部出现了严重的意见分歧和派系斗争。眼见复国无望,鬼室福信逐渐放弃复国的念头,他杀了对百济复国有崇高信仰的和尚道琛,走到了扶余丰璋的对立面。在内部斗争的过程中,鬼室福信被扶余丰璋以谋反的罪名剁成了肉酱。至此,鬼室福信死了,和尚道琛死了,百济复国运动的代表们,诸如黑齿常之、沙吒相如一看,扶余丰璋也不是什么明主。为了保住小命,他们率军投奔了刘仁轨,转头以唐将的身份协助刘仁轨、孙仁师讨平百济残余势力。

此时,俨然“光杆司令”的扶余丰璋只能向倭国求援。

倭国不负扶余丰璋所托,继皇极女皇在出征百济途中病死后,“大化革新”的领导者中大兄皇子又以天智天皇的身份主持攻唐战争。前将军上毛野君稚子、后将军阿倍等人发兵27000余人来助扶余丰璋。

刘仁轨麾下虽然有孙仁师带来的7000唐军,但与刘仁愿等将合兵之后,唐军总兵力不过两万,在人数上远不是百、日联军的对手。

有意思的是,倭国的舰队跨海而来,却不急于攻伐唐军,而是先盯上了与日本隔海相望的新罗。新罗虽然国力不如百济、高句丽,但境内商业异常发达。从新罗智证王于公元6世纪初颁布法典在金城(今韩国庆州)开设东市以来,数十年间,新罗“市皆妇女贸贩”。及至日本发兵前,新罗俨然是东北亚的商业活动中心,常年聚集着来自唐朝及日本的贸易商人。因此日本贵族早就觊觎新罗的富裕,他们不管扶余丰璋在百济焦急地等待援军,只管在富裕的新罗展开大规模掠夺。为了给扶余丰璋制造从后方援助百济的假象,日本水师干脆放弃在海上游走伺机进攻的策略,改为登陆作战,一口气夺取了新罗杀鼻岐、奴江两座城池。

刘仁轨原本还担心日本水师跨海而来,一旦发起突袭,熊津都督府的唐军有限,难以多点据守。现在日本水师为逐利而改变策略,反而帮了刘仁轨的大忙。

唐军掌握日军动向后,集中兵力攻击百济残兵的重要据点加林城(今韩国扶余郡林川面一带)和临时首都周留城(今韩国扶安郡一带)。唐军猛攻两地,扶余丰璋损失过大,只能加紧催促倭国水师立即增援。

在这种情形下,倭国水师才放弃劫掠新罗,由日本海西行进入江华湾一带。

龙朔三年(663)八月,正当唐罗联军即将攻陷周留城时,倭国水师终于赶来。百济残余势力冒死杀出一条血路,派人沿海岸线招呼日军。

由于刘仁轨先前就料定百济会借倭国之手复国,因此在进攻周留城前,便将唐军部队一分为二。以刘仁愿、孙仁师以及新晋的新罗王金法敏为首,率主力从陆路进攻周留;而刘仁轨则率另外170余艘战舰由水路绕道白江口(今韩国锦江入海口)一带,对陆上唐军予以策应。

就在刘仁轨一行即将抵达白江口一带时,先头部队发现了百济残军的异动。刘仁轨据此判断,白江口应该就是倭国水师援助百济的登陆地。为防止敌人发现唐军踪迹,他当即决定暂缓原先作战计划,调转船头,朝白江口外布防,准备打倭国水师一个措手不及。

龙朔三年(663)八月二十八日,历史上第一次中、日决战正式打响。

这一战着实吓坏了倭国。

为了尽快解救百济盟友,倭国水师制定了“我等争先,彼应自退”的方案,打算集中先期投入白江口的400余艘战舰对唐军发动猛烈进攻,以此来打乱唐军的猛烈攻势,以勇取胜。

刘仁轨根本不怕敌人这一招。唐朝自设立水师起,每一支规模水军就标配有楼船、艨艟、斗舰、走舸、游艇、海鹘等制式战船。拿隋唐时代的经典楼船——五牙战舰举例,这种楼船单是箭楼就高五层,每层还配有大型弩机、投石机、绞车弩等装备,作战时不仅能搭载上百名军士,还能同时发射七支射程超过1000米的巨箭,直接摧毁前方战船。此外,唐军配备的艨艟、斗舰、走舸、海鹘,不但可以让将士在船上以梯形站队迎敌,还可以利用这些战舰的特性,配合唐军独特的水师战术在不同的气候环境下发起各类突袭攻击。

而天智天皇手里的这支水师部队,其主力由当时倭国地方豪强武装临时拼凑而成。即便设有前、中、后三军,但全军上下没有垂直的指挥系统,作战时只能一窝蜂乱冲,根本无法对唐军造成致命威胁。

刘仁轨正是利用了敌军的这一弱点,以行动不便的楼船为中心,在白江口水流缓慢处构筑坚固的防御阵地,压制倭国的水师冲锋。然后再利用机动性能优越的走舸、海鹘等,对倭国水师进行左右包抄,各个击破。另外开战前唐军还根据当时的洋流、风向、降雨量等作出预判,提前准备各种火箭、火药、火球等,只等倭军靠近时就发射。

于是刹那间“烟焰涨天,海水皆赤”。刘仁轨与倭军前后鏖战四场,唐朝水师大获全胜。

倭国战败后,百济复国无望,残余势力很快土崩瓦解。而天智天皇经此一役,也不敢再抱有他是“日出处天子”的想法,而是派遣唐使赴唐朝学习先进文明,奉唐为正朔。

至于高句丽,在失去盟友百济的情况下,又坚守了六年,直到总章元年(668)才亡于唐罗联军的进攻,结束了七百多年的国运。从此朝鲜半岛进入新罗统一时代。

刘仁轨收复了百济故地后,并没有立即撤军西还。他始终没有忘记灭百济是为了更好地击败高句丽,缓解唐朝东境的边防压力。

自唐军重驻熊津起,刘仁轨便开始登记户籍,设置官署属吏,开辟道路,建设村庄,修复堤坝塘堰,救济贫困人家,鼓励农业生产,筹谋平定高句丽。

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留在熊津都督府善后数年之后,他又获得了从平高句丽的机会。直到总章三年(670)正月,年逾古稀的刘仁轨才获得朝廷特许回国述职。

唐朝上下向来十分看重军功,刘仁轨此番回国,摆脱了数十年怀才不遇的境遇。

看到白发苍苍的刘仁轨,唐高宗激动不已,不光热情地招呼他入阁拜相,还多次委派他改修国史、出镇吐蕃、留守长安。可此时的刘仁轨已然年老体衰,他多次向唐高宗请辞,得到的却是朝廷一而再、再而三的挽留。即便唐高宗最后同意了,过段时间还是将其返聘回朝。

有别于已经去世的李义府,刘仁轨身居高位却从不打击报复他人。

刘仁轨回朝任大司宪时,从前得罪过他的监察御史袁异式,正好官居詹事丞。在唐代,詹事丞官居六品,而大司宪则是原来的御史大夫,负责纠察百官。袁异式担心刘仁轨功成名就后会学着李义府的模样给自己小鞋穿。可他没想到,刘仁轨上任的第一天就专程找他喝酒,并向他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事情。之后鉴于袁异式的才干,刘仁轨又将其荐升为户部郎中。

刘仁轨老而弥坚,但唐高宗却愈发病笃。

为了更好地处理政务,唐高宗很早就开始培养武皇后的理政能力。然而这位在先皇唐太宗年代就位居才人的武氏,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没有了往日贤妻良母的形象,反而经常临朝处理政务,一个政治女强人——武则天呼之欲出。唐高宗病笃,武则天则“借学术之名,行干政之实”,她专门找了一群儒生编撰了一部《臣轨》,里边全是教大臣们如何效忠君上的办法,以此来提高自己在朝堂上的舆论影响力。

弘道元年(683)十二月,唐高宗驾崩,遗命皇太子李显继承皇位,史称唐中宗。在此之前,武则天以躲避关中大旱之名,将病重的唐高宗从长安移出,全家迁往洛阳居住。

作为唐朝首都,长安即便没有君主坐镇,其行政的重要性依旧不容忽视,所以武则天出发前便将偌大的长安委托给刘仁轨打理。这也是武则天摆脱刘仁轨的宰相集团以及李唐宗室影响的重要举措。

此时刘仁轨已年过八旬。虽然他不忍坐视“女主当政”,但这个时候他已然明白,自己根本无法左右唐朝的政局更迭。

光宅元年(684)二月,唐中宗李显遭武则天废黜。继承李唐基业的是李显的八弟李旦。李旦上位为唐睿宗后,唐朝“政事决于太后”,而李旦本人则成了事实上的“虚位君主”,失去行动自由。

不久,武则天以太后的身份宣布改革唐朝官制,并降唐睿宗李旦为皇嗣,请立武氏七庙、追王父祖。她的逾矩行为,一度引起唐朝勋贵们以及亲信宰相裴炎等人的集体抵制。可不知是看惯了风云变幻,还是感受尽了世事沧桑,刘仁轨并没有奋起反抗,他只默默地递交辞呈,打算离开这个曾埋没他、又曾给予他施展抱负空间的朝廷。

听闻刘仁轨要走,武则天立即派人传旨晋刘仁轨为尚书左仆射,并派自己最信任的侄子武承嗣拿着自己的亲笔信前去抚慰他,挽留他。因为她知道,以刘仁轨四朝元老的威望,这位重量级人物的去留,将直接影响自己登基的难易程度。

武则天在信中称,刘仁轨“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

但刘仁轨早已预料到武则天会拿自己树立典型。在给武则天的回信中,他写道:“吕氏见嗤于后代,禄、产贻祸于汉朝。”很明显,刘仁轨是想借吕后乱政的典故,警示武则天不要胡来。

当然,刘仁轨此举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那就是不直接干预武则天专权,只将矛头对准武氏外戚干政。这在武则天看来,刘仁轨不仅规劝了自己的行为,还挽救了武氏族人,于国有莫大之功。

此后,无论刘仁轨有多想辞职回家,武则天始终都是一个态度:“愿(公)以匡救为怀,无以暮年致请。”

垂拱元年(685)正月,刘仁轨病逝于长安,享年84岁。武则天闻讯,立即命在京官员依次到他家中吊祭,并准许其陪葬乾陵。

刘仁轨死后五年,武则天登基称帝。在她心中,仍希望那些有威望的大臣家族能在此刻站出来劝进。为此,她专门找到了刘仁轨之子、太子中舍人刘濬,要他带领群臣向自己劝进。结果,刘濬以刘氏子孙不食周粟为由断然拒绝,终为酷吏所杀。

刘濬被杀后,武则天做出了一个不符合她一贯酷烈作风的决定:她没有株连刘氏家族,而是“慷慨”地让刘仁轨之孙承袭家业,再续名臣之风。也许在她强悍的外表之下,对于直臣及其家族仍存有隐隐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