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李邦华

翌日。

朱慈烺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自入秋以来,京师雨水似乎也多了起来,可是这雨水似乎也洗不净满城的阴霾。

朱慈烺低头思索,崇祯不让他插手太医院事件,可目前看来这太医院与陈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骆养性...

自从被革职下狱后,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便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风声传出。

诏狱是什么地方?便是铁打的汉子进去,不消三日也要变成一摊烂泥,他可不信骆养性能抗下来。

除非...

崇祯并没有让人动刑。

崇祯此举到底是在有意保他?还是另有所图。

“殿下?”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由于李守忠和丘致中都被他派出去办事了。此刻身边没有伺候的人。

“进来”

他转身回到书案旁,一个面生的小内侍低着头走进来。

“何事?”

朱慈烺询问道:

“李中允,在殿外求见。”

闻言朱慈烺倒是有些意外,自从那日书房密谈后,李明睿便没再找过他,甚至还刻意避着他,今日突然求见...

“宣。”

不多时,李明睿随内侍进入书房。他身着青色官服,面容倒是与上次相见清减了些。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色,看来最近没有休息好。

“臣李明睿参见殿下。”

他声音略带沙哑,躬身行礼道:

朱慈烺看着他,嘴角挂起淡淡的微笑:

“李先生今日怎的有空?”

李明睿抬首,目光在朱慈烺脸上停留片刻,又垂下道:

“臣...有事相商。”

朱慈烺挥手示意内侍退下,待房门关上以后,朱慈烺这才开口道:

“何事?竟劳先生亲自走一趟?”

“总宪,想与殿下见一面。”

朱慈烺有些惊讶,李邦华居然要见他?

虽说他早有意与这位重臣接触,可一直苦无良机,如今对方主动递来消息,倒是意外之喜。

朱慈烺略一思忖,心中已大致明了,潼关失守,西安陷落,李明睿想必动了南迁的念头,私下与李邦华商议过,应该已将那日与他密谈的内容透露给了对方。

所以,李邦华才会主动寻自己。

朱慈烺点了点头开口道:

“何时?何地?”

“今日午时,聚香楼天字号雅间。”

李明睿从袖中取出一枚象牙腰牌:

“持此物可直上三楼雅间。”

朱慈烺接过腰牌,聚香楼是京城内众多茶馆之一,并不起眼,选在此处会面,李邦华倒是颇费了些心思。

“有劳先生了。”

朱慈烺将腰牌纳入袖中。

见朱慈烺收下腰牌,李明睿躬身道:

“殿下,臣告退。”

……

午时。

细雨如丝,朱慈烺一身靛青直缀,在唐朝臣率几个乔装亲卫的簇拥下来到聚香楼门前。

门前小二见来的都是穿着体面的客人,立马迎上来弯腰殷勤道:

“几位爷是吃茶,还是订雅间?”

唐朝臣上前半步,将那块腰牌递给小二,小二见到腰牌,腰弯的更低了。

“几位爷请随小的上楼,贵客已在雅间相候。”

朱慈烺点点头,几人随着小二直上三楼雅间。

小二在雅间门前停下,轻叩三声:

“贵客,人到了。”

门内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进来。”

朱慈烺示意唐朝臣和亲卫在门外守候,自己推门而入,雅间内陈设简朴,一桌两椅,临窗处立着一个穿着褐色道袍的老者,正是都察院左都御使李邦华,他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少年,躬身行礼道:

“老臣参见殿下,劳殿下冒雨前来,臣心甚不安”

朱慈烺连忙上前虚扶,语气恭敬不带一丝太子架子:

“无妨,宪台不必多礼,本宫早欲与宪台一见,今日得见,求之不得。”

李邦华捻了捻胡须,眼中闪过一丝探究,面前的太子,此刻少了在嘉定伯府前的锐气,显得谦逊而内敛,他微微欠身:

“殿下折煞老臣了,日前闻殿下处理瘟疫雷厉风行,颇有成效,又亲见殿下在嘉定伯府前的处置,有理有节,甚为钦佩。老臣心中只是有些困惑,想向殿下请教一二,故冒昧与殿下相见。”

朱慈烺微微一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向窗外渐渐停歇的雨水。

“瘟疫之烈,史所罕见,数月之间,夺人性命无数,本宫不过是尽绵薄之力,仰仗吴先生与一众东宫将士协力罢了。至于嘉定伯之事,国法在前,本宫不敢徇私。”

李邦华见他将话题轻轻带过,不居功,言语中暗藏锋芒,吴有性与东宫护卫都曾遭非议,太子此刻坦然提及,显然无所顾忌,这份气度...

他沉吟片刻,将话题引入更深处:

“殿下体恤百姓,老臣感佩。然京城一隅之疫,尚且如此艰难。而今潼关失,西安陷,闯贼势大,朝廷兵力空虚,九边告急,国库枯竭...大明社稷,危如卵。殿下以为,这天下大势,该当如何?”

李邦华的问题直指核心,雅间内气氛微凝,朱慈烺神色渐肃,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反问道:

“宪台以为,朝廷症结何在?”

李邦华未料道他竟将问题抛回,思忖片刻,缓缓道:

“殿下,国事如病躯,沉疴已久。昔年张江陵以霹雳手段整肃纲纪,尚需时间方见起色。而今庙堂之上,议论纷纭,各怀心思,纵有良方,恐难下咽。”

朱慈烺点了点头:

“宪台所言极是。然病根不在方略,而在人心。《韩非子》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今之用人,多囿于门户之见,而少实干之才。至于制度,譬如朽木,纵有良匠,难雕栋梁。”

李邦华眼中闪过异色,太子对时局的洞观,远超他对于深宫太子的预期。

他沉默片刻,他压低声音道:

“殿下对积弊洞若观火,然沉疴难起,非下猛药,恐回天乏术,而今天下板荡,流寇横行...老臣斗胆敢问,殿下可效元帝渡江事否?”

终于来了。

朱慈烺神色未变:

“宪台之意,本宫明白,晋室南渡得续百年国祚,是因有王导、庾亮等江东士族鼎力相持,而今之江南...

他抬眸看向李邦华。

“党争犹烈,武备废弛,更遑论,南都诸公,当真乐见本宫南下么?”

李邦华呼吸一窒,这等见解,哪像十四岁的少年?分明是饱经风霜的老臣。

他声音微涩:

“殿下之见,令老臣汗颜!”

李邦华缓缓坐直,神色凝重。他再无半分试探之意,取而代之的是面对国运的肃然。

“老臣原以为,殿下虽有仁心,有决断。然对朝堂之复杂,天下之艰危...年齿尚幼,认知有限。”

他直言不讳。

“而今听殿下一席话,方知老臣坐井观天。即渡江非万全之策,不知殿下可有破局良方?”

朱慈烺听后,唇角略过一丝自嘲,十四岁的少年储君,终究是他人眼中的桎梏,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或许也是他最好的伪装。思及此处,他开口道:

“宪台,猛药固然苦口,倘若不药,唯有等死,渡江虽是险棋,是对本宫而言,倘若父皇亲至,江南诸公又当如何自处?”

李邦华手指摩挲着茶盏,思忖良久,还是摇头道:

“难~,且不论今上能否应允,朝中诸公就...”

朱慈烺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雨幕中的京师,开口截断话头道:

“宪台所言,本宫亦知晓...然谋事在人。”

朱慈烺顿了顿转身直视李邦华低声道:

“宪台,如今京师危如累卵,南都亦非安枕。破局之法,不在守常。”

李邦华闻言后眼睛微眯,看着眼前的少年眼底若有若无的锋芒,他的心头莫名的突然有一种危险的感觉,他轻咳一声开口道:

“咳...不知殿下所言破局之法是何?”

朱慈烺莞尔:

“宪台可否容本宫卖个关子?这破局非一日之功,往后,或许还有劳宪台之处。”

李邦华眉头微动,缓缓捋须,片刻后沉吟道:

“殿下既有深谋,老臣自当静候佳音。都察院虽无实权,却也掌风闻奏事......”

李邦华话音戛然而止。

朱慈烺听出话中未尽之意,不过却也足够了。

他会意一笑,拱手道:

“如此,便多谢宪台了。”

窗外雨势渐歇,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李邦华望着眼前的少年,忽而觉得这阴沉多日的京城,似乎也透出了几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