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6)

北京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一,金素和林雪鸽休班,她俩睡了个懒觉,起床已过了食堂早饭时间,林雪鸽去取饼干,准备两人泡开水吃,金素阻拦,她拉着林雪鸽来到了陈工家。

金素用钥匙开院门,发现院门上的暗锁没有锁,推开门,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三十多岁,中等身高,白皮肤,细眼睛,小嘴巴,不胖不瘦,正在往院墙边的小仓库里搬木板。

他眼角扫到有人进来了,没有停止手中的活计,而是加快了速度,把堆在地上的木板,三下五除二搬进了小仓库,然后抢在她俩走近之前,迅速关上仓库门,挂上锁头,咔嗒锁上了。

这人叫贺耀民,前不久才从这小院搬走,上了楼。照规则他不够上楼资格,可他摸准了厂里急着给陈总创造舒适居住环境,趁机加码,把自己的住房标准提升了两格,不然他不搬。工会开始只想给他提升一格,分配给他一套一室半平房,他要两间,还要上楼,工会不同意,相互较劲了一段时间,最终厂里拗不过他,破例同意了他的要求。可这人占便宜占惯了,管你是公家的便宜还是个人的便宜,大便宜小便宜,他都喜欢占,得寸进尺,得了锅还要霸着盆,他欺负陈总清高磨不开脸,家从小院搬走了,院里的小仓库却占用至今。对此连一向不理俗务的林雪鸽也感到愤愤不平。

“哎,这是谁呀?”林雪鸽明知故问。

“贺师傅吧?”金素说,“贺师傅,你来搬东西的。”

贺耀民含糊答应了一声。

林雪鸽说:“贺师傅,搬家辛苦!用不用我们帮你往外抬呀?”

“命苦,你们来了!”贺耀民说,此人真不愧是厚脸皮的头子,说话时没有丝毫不自在,像是别人来到了他的地盘上似的。

林雪鸽气不打一处来,说悄悄话状俯身到金素耳边,声音却很大,“人脸皮厚是真没辙,家搬走了,还占着仓库,看陈总老实,好欺负?”

金素说:“不能吧,现在可不是‘四害’横行、‘老九’倒霉的时候了,谁想欺负都可以欺负一下。贺师傅占着小仓库,当时可能有困难,有原因,这咱不管它,今天他这不就过来收尾了吗。”

林雪鸽说:“本不该拖这么久,人搬走了,一堆破烂留在别人家院子里,这算什么事?”

金素说:“这种事情啊,全靠自觉!”

林雪鸽说:“人有脸树有皮,他没脸没皮豁出去,那也就真没什么好话可说的了,不行的话,出面找工会解决。”

贺耀民迎过来两步。“你是小金吧?没有不知道你的,嘿嘿。”他说,“小金,小仓库的事我跟陈总早就打过招呼的,陈总大人大量,准许我这么用着,这事你怎么能知道,那时候陈总还没有谈对象,不认识你呢,嘿嘿。”

“这事我知道,贺师傅,当时你说你东西多,没地方放,暂时借仓库用一用,你慢慢找地方,找到地方就搬走。你是这么说的吧?”金素说,“到现在多长时间过去了?要找地方早该找到了,要搬走早该搬走了,我不明白贺师傅是忘了找,还是忘了搬?陈工不问你,不等于不想撵你。”

“应该是忘了搬。”林雪鸽说,“林姐,你们也真够大胆的,你知道贺师傅放了多少好东西在小仓库,丢了赔得起也说不清啊。”

贺耀民说:“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些破烂,进厂这些年,攒了点破木板、方子、沙子、砖头,暂时还用不上,借陈总个地儿暂时放一放。”

金素说:“既然用不上,那么贺师傅数数有多少块砖头多少木板,我们先借用了,正好收拾小院用,等你什么时候需要,我们再如数买了还你,送货上门,也省得你天天往这里跑了。你觉得算钱合适,就给你算钱,随你!小仓库是属于这座房子、这个院子的,你总占着,还拿着小院钥匙,不方便。”

“哼!”贺耀民面红耳赤,嘟囔了声,“看来是有备而来,行,算你小丫头狠,好男不跟女斗,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他昂首挺胸走过去,把仓库门打开,摘下锁头装进了裤兜。锁头落进裤兜里的一瞬间,他僵硬的身体迅速松弛了下来。

他转回身,一只胳膊没有跟着转,指向小仓库,“这里头样样数数的东西倒是不老少,虽然不值多少钱,但是都能用得上,留给陈总用吧。”贺耀民说,“小金,这小媳妇,陈总娶了你,可抖起来了,将来当家过小日子,里里外外肯定都是把好手。”边说边往门外走。

“你放心,贺师傅。”金素说,“差不了你的,陈工只会多不会少,这你应该清楚。”

“那倒是,我相信陈总,陈总不小气。等我跟陈总打电话说吧。”贺耀民从腰间钥匙链上摘下一把钥匙,插到了小院门的锁孔上,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林雪鸽和金素相视一笑,一击掌,完全不管贺耀民没有走远。

她俩去厨房做饭,早饭还没吃呢,都已经快到中午了,金素快速炒了一个土豆丝、一个葱花鸡蛋,蒸了一锅大米干饭,林雪鸽吃得饱饱的,跟金素闲聊了一会儿,去图书馆写稿去了。

林雪鸽走后,金素洗碗刷锅,把全屋卫生收拾了一遍,又洗了床单枕巾,然后卡着下班时间,做好了晚饭,等着陈工回家。

陈工下班回来,看到金素在,开心得不行,听她说完贺耀民的事,笑得合不上嘴,对金素和林雪鸽钦佩不已。陈工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很希望贺耀民能早一点搬走小仓库的东西,把小院钥匙交出来,但是他说不出口,也不敢拉下脸跟贺耀民交涉,交涉也不会成功,甚至极大可能招致进一步的损失,像他这种性格,面对贺耀民这种人,最明智的选择是不提这事。在以往跟贺耀民为数不多几次接触中,陈工只能哑口聆听对方滔滔不绝、拿着不是当理讲,最后为了摆脱,陈工会主动选择再吃一点亏,再多让出一点利益给对方。所以不向贺耀民索要小仓库、不去想这件事,反倒成了他最省心省力的选择。如果这次不是金素和林雪鸽,凭他自己,小仓库绝对收不回来,寄希望贺耀民会主动交还,那纯属天方夜谭,现实中不可能发生。

陈工进门,换上拖鞋,在已经兑好了温水的脸盆里洗了脸,接过金素递过来的毛巾。他一边擦手,一边往饭桌上望去,饭菜早已做好了,摆了满满一桌子,用锅盖、大盆小盆盖着呢。

吃着热乎乎的饭菜,听着金素唠嗑,一向吃饭很快的他,有意放慢了速度。

吃完了饭,他跟她一块儿收拾碗筷,金素拦住,不需要他动手。她动作麻利地抹干净饭桌,洗刷碗筷,然后擦干手,向陈工道别。

前几次她就是这样,来陈工家给他洗衣服收拾家做饭,饭做好了,一起吃完了,收拾洗刷完毕,她便告辞,陈工道谢着送到门口。

这一次陈工没有作声,他用眼神挽留她。

金素像是没有看懂,她拿起挎包,往外走,陈工想拦,终没有敢,他跟在后面。金素打开门,发现外边下起了小雨。

“冬雨静美,冬雨留人。”陈工在她身后说。

她回转身。陈工揽过她,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顺势倒在他怀里,一副要哭的样子。陈工以为自己的行为太过分,叹口气,放开了手。

她流出了眼泪。陈工手足无措,懊恼又自责。金素突然搂抱住他,瞄到陈工也在流泪,抱他抱得更用力。

陈工双腿战栗不已。眼泪淌到嘴角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他想:“谁发明的‘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小金,请答应我,做我的爱人,做我爱人吧!”他说。

这是热切表白,也是无意识心声的爆发,对于陈工,只有在失去理智的时刻,他才终于能够再一次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激情。

“好的,好的,我答应。”金素说。

陈工突发耳聋,已经不能够听到她的回答,这是被殴打留下的后遗症,平常只是弱听,一紧张或者激动就会失聪。

在没有了声响的世界中,陈工变得勇敢而有力,他弯腰把金素横着抱了起来。

当晚,陈工留金素在家里过夜,两人一夜无眠。

天亮了,金素拿开陈工的胳膊,说:“我还是你的爱人吗?你还把我当宝贝吗?你叫了我那么多声宝贝。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我马上就走,不再来麻烦你。”

“什么话!”陈工重新把她搂回来,吻她,“宝贝,宝贝。”

她从陈工的怀抱中挣脱,拉过他的胳膊,抓紧他的手。

“我比任何时候都爱你了。”陈工说,后边半段表白是他没有说出口的:“让我们携手面对我们的未来吧,我蹉跎半生,剩余岁月的使命,一个是怎样做好化工事业,一个是怎样使你幸福。”

“真的吗?你不嫌弃我有过去?”

“你才二十五岁,还没出青春期呢。你比纯洁的白纸还白。”陈工说。

“我不是,我不是白纸一张。”金素说。

“你从头到脚都是纯洁的,都是美的。”陈工说。他没有说出来的还有:“我不知道你有哪一点值得嫌弃,可能你跟别人恋爱过,失身过,可我一个土埋半截的人了,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你不嫌弃我,我已经千恩万谢了,我结过婚,有孩子,已经当了外公了呢。”

“我不纯洁,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美。”金素说,“不过你对我好,我会十倍百倍地回报你,爱护你,伺候你,照顾好你。咱俩结婚后,你一心干事业、干工作,家里大大小小事都交给我,不用你操心。”

陈工被她那种天生的家庭主妇自信劲儿迷倒,再次用亲吻和拥抱回答她。

经过这一晚,金素心绪安定了许多,对陈工的好感增加了一百倍,还有令她想不到的,这位木讷而浪漫的爱人不但感情上一往情深,对她的身体也相当痴迷贪婪,别看平常他拘谨而胆怯,到了夜晚在床上,他简直就是贪得无厌,没完没了地吻呀亲呀,温柔地、大胆地、纯粹而放纵地做爱,时代压抑得有多厉害,他在床笫之欢方面就表现得有多疯狂,他似乎要通过性爱,把损失掉的二十年青春弥补回来。这些年中,性爱已等同于陌生的经验,而现在,有多陌生就有多刺激。金素不得不含蓄地规劝他悠着点,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金素规劝陈工节制,让他心花怒放,觉得这个小姑娘已经不是一般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女人了,说这种话时,她从容淡定,落落大方,像极了一个良善贤淑的好妻子。

陈工心思单纯,即使对金素的过往有所耳闻,也不会向她发问,何况他对此毫不知情。他每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她的美貌,她旺盛的欲望,她对他的依靠,她的体贴,她饭做得好吃,她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家里家外样样能干,她的种种数不过来的好处,让陈工心满意足,能娶到小金这样的妻子,真不知是烧了哪根高香了!陈工爱泡澡,她把洗澡水烧好。以前陈工工作太忙,烧水刷澡盆又麻烦又浪费时间,所以他每周最多在家里泡两次澡,其他时间都是到厂澡堂子泡,在厂子泡澡缺点是人太吵,水太脏,在家里干净多了,想安静就闭目养神,想听音乐就放唱片,老陈要是调皮了,还可以拉着妻子来一个鸳鸯浴,这些都是以前不能想象的,可能说到“鸳鸯”这两个字,他都会脸红。

金素佩服陈工知识渊博,智商高,对一些不太熟悉的事物,甚至金素所擅长的弹琴唱歌,他也能够提出一些独特的看法和建议,非常实用有帮助。主要他为人正直和善,一点歪心思都没有,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踏实放心,睡觉也睡得安稳。

金素在心里说,如果不是她不能再爱了,她会爱上他的。

“爱”跟“喜欢”不是一个层级。她承认自己很喜欢陈工,他有太多值得喜欢的地方了,但是“喜欢”是柔弱的,并不能展现出绝对力量,无法搬开压在她心头的大山。“爱”,铭心刻骨,已经有过了一次,但现在可以开始“喜欢”。

夜晚睡觉时她做噩梦,又是哭又是叫。

陈工惊醒,紧紧抱着她,心疼得不得了。

他认为,跟他经历过的生死磨难相比,年轻人情感上分合坎坷很正常,无论是怨恨还是嫉妒,那都算不了什么,早晚她能忘掉,走出来,不计较过去,向前看,沿时间之河继续航行,两岸美好的风景纷至沓来,所有创伤终将被抚平。

金素说:“我们现在还没结婚,你和我都可以反悔。”

“我离不开你。”陈工说,“小金,我们马上结婚登记,给办公室买点糖果瓜子,就算请客了。”

金素点头同意,“给我点时间,让我慢慢适应适应。”

“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时间会宽恕所有。”陈工说,他向她读了刚刚在心里写下的一首诗,“别问我多么幸福,我只关心,今后怎样爱你。”

“这是什么,诗?”

“对,我新写的。”

“谢谢,有人给我唱过歌,你给我写过诗。”金素说,“老陈,我不想骗你,我爱过,很爱很爱,他死了,我的爱也随着死了。我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我只能喜欢,不能爱了,这样你能接受吗?”

陈工眼睛眨了眨。他说:“当然可以啊,不矛盾,爱的浓度,稀释不掉的,我们也不要想去稀释。”

金素觉得他们知识分子挺有意思,说胆小,什么都害怕,说胆大,什么话都敢说。她十分惊奇,平日少言寡语的陈工,恋爱时会变了个人,滔滔不绝,妙语连珠,甚至有些絮叨。

“小金,我现在工作太忙,没时间多陪你,等大检修完毕,各装置开工正常了,我休个长假,带你去南方玩一玩,苏州杭州南京,虎丘西湖夫子庙,好多好多景点呢。以后每年我们都可以出去旅游,我还可以再往南走,到广州去看看,我青少年时生活过的城市,我上小学时的学校还在,我都带你去看一看。”

“好的,明年我们一起出去旅游。现在你专心做好工作,全厂子都看着你呢,不用考虑我,我不会闷,闷了我找小林玩。”

“最近你不做噩梦了。”

“好多了。我不怎么忧愁了,但是有时候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我会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