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三更,残月西斜。
楚州内城南门外,大群的定远军兵士举着火把缓缓逼近城墙下方,火把的光亮照得城下宛如白昼一般。
城头上示警的锣声哐哐响起,定远军已经连番攻城三日,连续血战的守军纵然浑身疲惫,闻听警声也不得不纷纷起身,准备迎战。这些兵士如今都枕戈待旦睡在城墙上,以应对敌军随时可能发动的进攻。
因为就在昨夜,定远军竟摸着黑攀爬上了南城墙头导致外城失守,而有了这次可怕的经历,为避免同样的失误再次发生,楚州守军不得不加强了夜间的防守。
自郑昭业以下,包括军中所有的大小将领,都被要求轮流在城墙守夜巡查,以防叛军随时偷袭。
内城南城墙上,今夜当值的是原宝应守将,雄武军右厢乙军指挥使、昭武校尉邹定。
昭武校尉一职只是六品加衔,并非邹定的实职,但何以近日众将都呼他邹校尉,而非邹指挥使?
只因为这位倒霉的指挥使已然名不副实,先是仓促间丢了宝应,而后麾下的乙军又被郑昭业调往驰援盱眙,最终却被定远精骑几乎歼灭,仅有不到百人侥幸身还。
虽然此时的邹定已沦为许多将领的笑柄,但到底他在雄武军中任职多年,又是土生土长的楚州人,早在郑昭业掌屯楚州前,他已在此地根深蒂固,且颇有威信。
无奈郑昭业上任之后,身边还跟着一个心高气傲的从弟郑方铭。
邹定一直与之不睦,而郑昭业又颇为护短,不仅对军中相互倾轧的现象视若无睹,任由郑方铭清除了不少与邹定交情深厚的楚州派系军官,最后更是将邹定打发到宝应驻守。
但不管先前斗得如何厉害,当楚州城生死存亡之际,邹定还是尽心尽力地守城。
过去三日时间,邹定的表现可圈可点。
由于麾下兵马尽丧,郑昭业便将所有州兵全部交给了他,而邹定倒也不负上官期望,在定远军猛烈的攻势下,率军拼死不退,竟然将这帮战力平庸的州兵发挥出极高的战力。
今晚,也是他自告奋勇地在南城墙夜巡。
得到禀报之后,邹定忙带着长子邹全义和几名将领来到城楼上,看见下边大批定远军兵马举着火把来到城门前,邹定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莫非是这些叛军昨夜偷袭未果,今夜恼羞成怒,从而大张旗鼓趁夜攻城?
“城头的守军兄弟听着,莫要放箭。我等奉大帅之命前来,并非攻汝城池。”城下十几名定远军举着火把空手缓步上前,齐声高喊。
邹定听得真切,下令守军暂不射击,命人喊话道:“尔等既反叛朝廷,攻击州城,便当知两方不死不休。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要攻便攻,不攻便走,若再迁延,莫怪箭矢无眼!”
城下定远军兵士高声回道:“攻城自然是要攻的,但我家大帅仁义爱民,连番激战过后,已命人收殓阵亡将士尸首,掩埋入土,其中也有楚州守城兵士阵亡的两千多具尸首。”
“我家大帅说,到底咱们都是唐人,无论敌我,需知死者为大。如今便将尸首送还于你们,交予亲人好入土为安。我等已将这两千多具尸首装车送到城下,这便立即退走,稍后你们可自行派人出城,将尸首领回!”
“我家大帅乃赵府之后,秉承父祖仁义之道,尔等无需担忧使诈......”
邹定闻言皱眉沉吟,其子邹全义沉声道:“阿爷,叛军哪有这么好心?其中必然有诈。这等伎俩再简单不过,无非是想骗我们打开城门掩杀进来。”
另一名将领也道:“正是,小郎所言很有道理。末将猜想,甚至所谓的尸首或许都是假的,拉进城来便成了活人了。一旦杀将起来,乘乱攻城也未可知。”
邹定沉吟片刻道:“你们多虑了。这些人说得对,李昭虽然起兵反叛,到底也是为人子孙,赵府的名声响彻大唐,先赵王、李昭武皆仁义君子,他既然敢放出话来,又岂能在众人面前自侮父祖之名?”
“况且阵亡将士的尸首已然送还,倘若不收烂在城下,岂不令城中的楚州百姓寒心?他们中可有大部分是我楚州儿郎啊,任其曝尸于外,实在情理不合。”
“全义,命你带人去将那些大车拉进城来......当然,也要防备对方使诈,城头多举火把,再射火箭百步,照明城前空地,确保叛军尽数离去再开城。”
“且慢!城门只开半扇便可,这样倘有伏骑也冲不进来。全义,那些尸首也需好生查看查看,以防有诈。”
显然,邹定的心中仍旧忐忑,嘴上说着别人多虑,但下达的命令却是极为小心谨慎。
邹全义拱手接令,于是带着千余人于城门口等待,同时城上喊话下去,要求定远兵马退后。
定远军果然信守承诺,毫不犹豫地纷纷撤走,只留下大批车辆停在城下,更是贴心地在车上插着火把,顷刻间照亮了上头满满当当堆叠在一起的尸体。
城上照着邹定的命令加大了照明范围,很快城门也开了半扇,城楼上弓箭手齐齐聚集,做好防备突发之事。
若敌人回头发动偷袭,密集的箭雨会教他们做人,也能及时地关闭城门,不过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定远军已经奔跑到数百步之外了。
邹全义手持兵刃,带着人小心翼翼来到城外,数十辆车上层层叠叠都是尸体,恶臭气味令人作呕。
但即便如此,邹全义还是按着父亲的意思下达了命令。
“尔等立即在每具尸首心口处补上一刀,以防敌军有诈。”
这帮楚州州兵们齐齐抬头凝视邹全义,却见他瞪眼喝道:“都愣着作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于是,已经阵亡的两千多楚州守军兵士,死后又挨了自己人一刀。直到确定全是死人之后,这才一车车地被拉回城中。
定远军也并没有去而复返,楚州城的后半夜,死一般的寂静。
注:邹定,字安国,楚州山阳人。少以材勇闻,能左右驰射。昇元元年,雄武军成,应募为伍长。善抚士卒,积功至右厢乙军指挥使......后周人窥淮,定夜遣子全义领锐卒百人,衔枚渡淮,焚其战舰。旦日亲率甲士八百夹击,斩首二百级,获马匹器械甚众。——《淮甸武备录·卷三》